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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二十六、谁谓相去远 ...

  •   脚步声跫跫,被无尽延长的影子向后拖去。
      烛光也拉得极细,起初绵密,后渐稀薄,一点点抽离,整个暗室如同一只半透明的茧。
      竟要这么久——吕明骞想。室内这段路比他蒙着眼走过的加起来还长。烛火消融了幽明的边界,所有曾清晰存在的无不滑入昏暗,它们的线条正扩张、扭曲、蔓生勾连,衍生出新的形状。
      离最后那盏微光还差数十步时,一堆线条忽然动了。
      “辛先生。辛大人。……辛翎。”摩擦窸窣着,发出蛇的声音,“别来无恙啊。”
      那人戴一顶漆纱笼冠,鬓角修得极薄。若说他是幅图像,唯独这两处绘得精细,此外整个人像是乱线凭空勾起来的,光几乎从轮廓间塌进去。吕明骞感到那潦草的脸正转向自己,赶紧扭开头,下一刻窸窣声已缠上耳垂:“又给中贵找了个玩物。”
      辛翎淡淡道:“虎变,你百忙中,还操心这等闲事。”
      “戛玉锋”袁炳,字虎变。紫陌资历稍浅的听都没听过这名字,就连几个老辈也不比辛翎更熟。当年还是区区衣食客的他有幸得登尚书令袁昂的龙门,与陈郡袁氏的青年翘楚有了段同窗之谊。彼时的袁炳可谓光连璧月,才气贯冲牛斗,哪里看得起辛翎这低三下四的寒人。若不是因为轻狂太甚,被宗族排挤,他也不会投身紫陌。辛翎那会儿确实有股危机感,袁虎变令所有人黯然失色,他像照乘之珠,一旦出匣,光焰就再不可收回——但没几年,就在他未犯任何过失,甚至还替中贵斩除好几个劲敌、正当一展雄才时,这颗明珠忽地消失了,无人知晓,无人谈及,仿佛从未存在过。
      “十六年了。……十六年!你可知我这十六年过得如何?活不成,死不掉,守着一个光也见不得的废物,连丙之一部,都尽归你调遣。”袁虎变放开噤若寒蝉的吕明骞,悠悠攀向辛翎,“辛大人怕是想不到还有求我出手的一日。”
      辛翎无意叙旧。“那物想必已带来?”
      袁虎变妖声笑道:“他与我胶漆不分,何用多言?”
      黑暗在他身周攒动,一些更锋利的线条从中涌现。吕明骞突然意识到,另一个“他”就在这儿,以被打散的方式。眼下它开始聚合,谁也说不准是个什么东西,四肢伏地,浑身泛着金属的反光,像座刀山,套上链子的穷奇,或一尊兽鼎。
      直到袁虎变揭开它的面罩。那是个人。
      它鼻梁以下被一副铁铸的巨颚占据,只半张脸像是人,但也有点相差甚远。头皮裸露,两片眼睑紧闭,竟是密密麻麻用线缝死的。吕明骞瞬即了然,想起一颗冰冷的义眼,吕荻向他伸出手,那只手喀啦一下坍塌,怪诞离奇,莫可名状。
      胃底寒气翻腾,一点点往上挤,他却连呕吐也不能。
      袁虎变倒是很疼惜那物,当条狗儿似的,掏了把什么送入铁颚。那物顺从大嚼,齿缝间碎渣掉落,隐约见得是人的指甲。吕明骞手指一凉,已被那游蛇般的一双手拿起。“你想见他?可别再往前了。”鬼气森森的眼神,竟有两分怜意,“不然——”
      袁虎变蓦地一声嘶叫,神色剧变,他与那物的轮廓如海潮一般抖动,终于不甘又惊恐地退回黑暗,重归一堆七零八散的线头。辛翎漠无表情地走过去,将少年傀儡似地牵在身后。
      室内只有一处地方,光是澄亮的,透过一张雾縠屏风微微搏动。
      那个人来了,就在屏风后,又仿佛久已等候在那里。
      辛翎长揖至地,道:“中贵。”
      吕明骞也想行学生之礼,别说弯腰,四肢关节都僵如磐石。腿明明是软的,一路推他前行的那股力从身外钳制住他,按着脊梁下压,反而阻碍了任何动作。屏后身影似乎着一领白衣,轻烟曼妙,实乃清都紫府中人,可他只看得见一堵蚀空的画壁。金铁与血肉交融的怪物,吕荻的手,在眼前来回闪现。真相带着扑鼻腥膻浮上来。
      他开始明白一切。
      万千疑惑,数年苦思,酝酿多日的忐忑,此时忽然都不足为道。他忘了来此是干什么,要求解什么,只记得一件事。自己应该站着,梗着脖子,以沉默来叩问这漫长的晦暗。
      辛翎当吕明骞吓懵了,正要提醒,屏风后的人先开口道:
      “带这蠢物来作甚么?”
      “禀中贵,”辛翎一怔,“这是……”
      “瞧他怂成那样子,呆若木鸡,两眼无神,汗不敢出,我留之何用?你建康令有要务在身,谁叫你费时费力去找这么个玩意儿?”那人语气轻时,光线剔透,而当烛火转暝,忽一下疾言厉色,“还不速速打发掉!”
      袁虎变一声欣喜若狂的长叫,吕明骞未及惊呼,就让窜出的黑暗一把攫了去,眼睁睁看那怪物的利颚滴着涎水逼近。磨齿声戛然而止,却是俞参辰刚好进来,也不发话,负着手一瞥,袁虎变悻然抛开晕厥的少年,萎缩下去,像滩水一样爬走了。
      辛翎额头紧贴地面,久久不敢抬起。“属下以为此子与吕贼有些渊源……是我擅作主张,万死犹轻。”他自然不能把公山不寐供出去,宁可冒险担下怒火。屏后那人一笑,不知笑他耿直还是滑巧,光线复又清澈了些:“真是他软肋,岂容你轻易得手?”
      辛翎极缓慢地吁着气,心知这一关算是过了,忙接上正题:“说起来,吕贼那边至今尚无消息,属下恳请再分拨些人手,加紧搜寻。倘被他趁机养好了气,辰老有伤在身,怕只能劳动中贵大驾了。”
      他偷偷瞄向屏风左首,往常,那是俞参辰的位置。不论屏后是否有人,这位紫陌的主事者始终都站在那里,笔挺如削,影子覆盖整间内室,现在却不知什么令他止步门口,疲于穿过暧昧的烛光。辛翎了解自己和俞参辰武功的差距,过去从未有一刻,他能这样清晰地察觉对方的气息,连几分短促、几分浊重都一目了然。辰老终究是老了。他嗅到了机会。
      屏后静默片刻,似乎在等谁开口。终于那人道:“参辰,你此回失手,着实不慎。奔波劳苦之事,先交给晚辈们去罢。”
      辛翎暗喜,正要伏请明示,又听得话锋一转:“倒不必把人都耗在搜寻上,被他各个击破,得不偿失。好好想想下一步棋怎么走。”那人顿了顿,“丙和庚,可暂为你所用。”
      黑暗中涨起尖细嘶鸣,辛翎在意的却是另一个更低沉、混沌的呼吸声。那头怪兽,紫陌讳莫如深的秘密,是中贵十六年的耐心一点点饲喂出来的,为此不惜用一块耀眼的赤金为它打造了锁链。就连袁虎变也只是它的枷锁,一旦解开,谁也不会怀疑真正的恐惧将鲸吞万物。
      ……这还不够。
      “属下斗胆,求中贵再借一样至宝。”
      那人笑了,对他心思了若指掌。“你要玄切?”
      “依属下愚见,非玄切不可。唯有此器能伤到那厮根本,否则再如何布局……”辛翎始终谨小慎微,话到最后,心一横,牙关掂重了些,“都难毕其功于一役。”
      烛火明灭,那人的笑声阴晴莫测。可事实是清楚的:局势无法继续拖下去了。紫陌精锐损失惨重,而立嗣之争已拉扯一月有余,该是快刀斩乱麻的时候。“且按你意思做。此物至关重要,不得有半点闪失。朝中还有些事须我转圜,待这边毕了,我会亲来助你。”
      “轩举,”他轻柔道,“切莫让我失望啊。”
      辛翎听那人说亲自出手,瞬间明白是敲打之意,脊梁骨绷得极紧,可随即又听他唤自己表字,一身筋肉顿时酥松下去,说不出的通畅。他年纪四十有五,算不上什么晚辈,也不好觍着脸奢想一声“义父”,此时却当真神魂飘荡,所谓恩逢雨露,莫过于兹。当下回了几句套话,就要起身,忽又念及一事,道:“徐勉、袁昂这两个老儿,倚仗的无非定舆门。如今苏狐禅已死,中贵神功无人能望项背,何不……永绝后患?”
      力主“法统不废”,请立先太子长男为皇太孙的,正是尚书令袁昂,和曾任太子詹事的侍中徐勉。二人皆当朝宰辅,位高权重,威望素著。屏后那人缓缓道:“你问我何不除了他们?”他又一笑,“自然是有原因的。想听么?”
      辛翎万没想到中贵这般爽快,一个激灵,省觉脚下已是悬崖边缘。他里衣全被冷汗濡湿,暗自庆幸通过了试炼,忙道:“属下岂敢参预天机,暂容告退。”
      待他退下了,袁虎变和怪物的咕哝也从暗室一角隐去,那人还坐在昏光中,笑声尽是不胜其烦的厌恶。当他唤另一个名字时,这厌恶又一扫而空,悠悠地,像消散在炉嘴的烟。
      “参辰。”
      俞参辰不答。
      “话这么少?是因这姓吕的小子?定是公山不寐那个孽障,存心气死我,才把他送来。你仔细看他,参辰。”烛影在吕明骞人事不省的脸上变幻,“觉不觉得……他像谁?你认得的。那样蠢,偏偏脖子又这般硬,不是哪来的胆识,而是一时只知道做一件事情。”
      俞参辰衣襟一阵抖颤,都被那人收在耳内。“你安心养伤,这期间,他就给你了。慢慢消遣他也好,解个闷也好,把你这几十年造过的孽一件件掰与他说也好,随你高兴——可否?”
      俞参辰再也忍不住,冷然道:“你自主便是,何必问我?”
      那人曼声大笑:“若不为着你心愿,我哪能让你活到今天?”
      屏风溘然暗下去,后面已无一物,却还震荡着漆黑的回音。

      纪怃然看着死士将吕明骞带走,四周端望一下,凑近俞参辰道:“辰老伤势如何?”
      辛翎出来时她心里就有了数。才被中贵召见过的人,脸上的东西是藏不住的,忧喜惊怖,失意得志,那一刻均写在眉间。俞参辰倒平静如常,摇摇头道:“死不了。”只这三个字,中间咳了数声,翻起一股沉郁的血腥气。
      大权旁落,反像是他唯一舒心的事,似乎终于有副重枷从头颈卸除,那被压弯的肩却再挺不起来了,因失去依傍而尤显颓态。纪怃然陪他缓步徐行,穿过庭外修竹,但见半边镂花壁圈着一汪碧水,墙并不高,足以遮断青冥,令飞鸟绝迹。
      “你回殿下身边去罢。近日便会有结果了,东宫需要能人。”
      他们都很清楚。若说还有哪里最安全、稳妥的,也就那一处了,可即便是磐石,洪波中也难善其身。纪怃然笑道:“师姊和十郎在,何患无人?只不知有什么能帮上辰老。”尽管此地在俞参辰耳目内,她仍压低声音,“您想保……那个少年?”
      俞参辰眼神一厉,放在从前,敢这样说话的已身首异处。他静默良久,才望向远方:“中贵本就毫无兴趣。”
      那人不过是提醒他。时时刻刻,人不如畜牲,活着不如死。
      他想起那些悠远的许诺,无不撕成碎片,卷入风声。每个誓言都被他造作出来的黑洞吞噬,每个自以为亲手拯救的人,都被他无情地葬送。可还有一次请求,一次答允,是手边能攥住的。该做了断了。“请你再多照顾一个孩子……有机会,把他送回家去。”
      吕荻。俞参辰苦笑——你如今在哪儿呢?

      黑色细羽爬过泥土和腐叶,慢慢汇聚到空荡荡的袖内,嵌合成手臂模样。
      吕荻挣扎着张开眼睛。
      他第一时间抱紧了怀中躯体——还在。因要腾出一只手,他只能单臂化羽,加之剧痛缠身,御风不久就跌跌撞撞坠入林中。落地时他让自己垫在下面,避免青萍受伤。可即便如此,再怎么用脸颊和胸膛去探触她的体温,怀抱的都好像是冰冷的石块。
      “青萍。”
      无人应答。
      吕荻一把扶她坐起,左手三指按压她胸前任脉与阴维脉要穴,右手按在脐下气海,试图将真气尽数贯入。恍惚间他觉得她还有呼吸,睫毛和鼻翼还有些微颤动,但无论做什么都是把她推得更远。“青萍!!”他喊,这嘶声竟也像死物,“我定会救你……定会救你!”
      是几天前?他一度以为要失去她的时候,也同样惶恐,心跟着四肢化为寒铁。得知玄切被调换时,心下第一个念头,是她的安危。短短十余天,他们的命运已如两股血流交汇,难解难分了。这个突如其来,将一切都翻覆、都打破的孩子。这个过去他从未敢想象的孩子。这个固执地要讨回公道,却又与他同生共死的孩子——
      现在他抱着她,像抱着竭尽全力也留不住的另一个生命,在怀中琉璃破碎,化为粉末。
      吕荻猛地一阵眩晕,惊觉周围林木皆奇形怪状,枝干或凋萎,或畸变,这才仲夏五月,树叶已枯白褴褛,如漫天的冥钱。此地竟被人播散剧毒,也不知蔓延多少里,累积日久,绝非朝夕可成!他赶紧运鸿钧游气防护身周,蔽住青萍口鼻,自己一边留神探察地脉,一边屏息疾奔。
      那毒对他这样修为的尚不立即致命,只是无数幻象纷至沓来,往昔历历在目的,忽一改前貌,变成狰狞厉鬼。吕荻奔行不远就发现这一带极是熟悉,可万千魍魉塞道,不得窥其路。梦魂颠倒间,胸怀一热,竟是青萍脸颊无意识抵在他膻中穴上,本该凉彻的身体还有最后一丝余温渡送给他,渺远而至,像盏穿透阴霾的灯。
      吕荻神识陡明,骈指为剑,真气擘青霄而裂黄土,将幻象一应震散。地脉訇隆回响着,荡起滔滔水声。山麓满眼是野花夹道,云霞绮烂,连毒物也不敢擅近。沿着望得见大江和紫色水湄的山崖,一路往下,直到清渠绕过足边,指向药圃和过去栽种金菊的那片田野。
      他又看见了那几间草庐,墙垣坍塌,犹如被劫掠的坟。
      “……青萍。”
      他叫出的却是另一个名字,一个永远不会应声的名字,灯焰那么细、那么孱弱的手,轻触咽喉,抚摸他的颤栗和哽咽。可什么也没有亮起来。他抱着一块消逝的冰,只身孤影,孑然一人。
      这是岚谷。
      他曾经的家。

      青茗,六年了,我还偷生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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