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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习武之人有三个阶段。”李太白把剑横在眼前,两指一弹剑身,一声龙吟。

      白琊慢慢反应过来,看到那棵亭亭如盖的松树,知晓自己又在做梦。

      故人不断入梦。

      “哪三个阶段?”白琊顺着他的话问。

      “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怎样才算见自己?”

      “明其所短,晓其所长。该知道自己的境界到了何处,还该知道自己的境界能到何处。”

      “那我见过你后,明白何为诗道,明白何为剑道,明白自己境界几何,也大约明白自己境界该到何处。如此,也算见过自己。”白琊道,“那怎样才算见天地?”

      “走遍天地,敬畏天地,参悟天地,看过世间参差之景,与天地共生共乐。”

      “这些年走过不少地方,见过关外数月不停的大雪,见过南国草长莺飞的温柔乡,见过大漠无边无际的黄沙,见过东边波涛不息的江海。如此,算是见过天地。那么,如何才算见众生?”

      “见众生,就是见世间所有人,见身居高位的人,见身处毫末的人;见盛世的人,见乱世的人;见过去的人,见未来的人。”李白道。

      “我见过皇帝勋戚,见过百姓乞儿,见过盛世,也见过乱世,可是什么是过去的人?什么是未来的人?”白琊问。

      李白摇头:“小友是见过这世间高低之处的人,也见过盛世,却没有见到乱世,见过过去的人,却看不到将来的人。”

      李白叹道:“小友见过自己,也算见过天地,现在该去见众生了。”

      “白琊!”

      白琊从梦中惊醒。

      他靠在马上睡着了。

      “这么颠都能睡着,我真是服了你。”阿喻揶揄他。

      白琊笑:“出什么事了?”

      “果然睡蒙了,这么大声的打斗都叫不醒白大侠了。”

      白琊醒了醒神,不远处果然有兵戈相交的声音。

      果然反应迟钝了,白琊叹气。这几日一直和阿喻在一起,被从早到晚盯着不许动内力,不许喝酒,不许破食忌,被管惯了,也就一直习惯性地随阿喻去了,此刻这样一笑闹,才发现自己好像有点依赖过头。

      两人策马赶过去。

      是几个家仆模样的人在与胡人打斗,那几个家仆本就寡不敌众,此刻只剩一两个人在奋力拼杀,白琊见景下意识拔剑。

      但下一秒就被阿喻按回去了:“你干什么?”

      “救人。”白琊犹豫都不带一下。

      阿喻无奈长叹:“跟你在一起真是倒霉,呆好别动。”

      阿喻飞出去,与胡人火并。

      家仆只剩下一个活口,还已经身受重伤。

      白琊翻身下马,扶起那个满身是血的人,那人见到阿喻和白琊出手如同见到救星,声音因为重伤抖得不行:“多······多谢二位少侠相救,常山失守,少主殉国······我等护送少主头颅交由家中长辈,但······被胡人以为是在偷运钱财,故受追杀,本以为少主尸首要随吾等葬于此荒地,幸······老天有眼,求二位少侠将少主头颅送到平原太守颜真卿大人手中,吾等······深谢二位少侠大恩。”

      白琊见他伤重,话说得格外艰难,立即答应下来,想撕几根布条给他包扎伤口,却发现那人听见白琊答应之语时就心愿已了般地咽了气。

      白琊叹气。

      那人身上背着一个盒子,一块令牌和盒子包在一起。

      令牌上刻着一个“颜”字,上面沾着已经干掉的血。

      两人去了一趟平原。

      他们用那块令牌入了城。

      那天,白琊见到了平原太守,颜真卿大人。

      那天他见到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打开盒子无声落泪。

      盒子里面是他侄儿的头颅。

      战火滔天,连全尸都没有。

      就这一方盒子又是牺牲了那么多人才送过来的。

      白琊看着他铺开一张两尺宽的纸,墨有些涩。

      那个书法之才冠绝文坛的人,写到最后连笔都握不住。

      “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

      “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

      白琊本以为,世界上再也没什么能改变他的心意,却没想到,一道两尺长的行书,看得他肝肠寸断。

      ——小友见过盛世,可没见过乱世。

      ——你该去看看众生。

      白琊想起梦里李白的话。

      他当时想问,为何我不算见过乱世?

      明明他经历了战火纷飞,明明他见过民生凋敝,明明他走过了几年的乱世。

      他现在明白了。

      或许,从现在起,他才窥见乱世的一角。

      父陷子死,巢倾卵覆。

      ——每一个死在战场上的将士都不欠天下人的。

      他们不欠天下人的,可他们为了天下人而死。
      颜真卿半环着一块半米木牌慢慢雕刻,木牌上的字遒劲有力。

      “贤侄颜继明之灵位”。

      白琊在旁边看着,周围烛火影绰。

      这里是一间很小的祠堂。

      “这里是打仗这几年来死去的颜家子孙。”颜真卿道,“三年前我为了稳定军心,将自己十岁幼子送到前线军队里当人质,以表我颜家绝不退后之心。我为他也准备了一处牌位,可是没想到是让侄儿先用上了。”

      “常山,本来是我要守的地方,但堂兄念及我身体有恙,将自己的儿子派去了常山。常山失守,死的本应该是我。

      “安禄山反心人人皆知,可玄宗皇帝却一再避讳这件事。我假托阴雨不断,暗中加高城墙,疏通护城河,招募壮丁,储备粮草,加上此地未处前线,才得以一直守城至今,但这仗打得时间太久了,总有一天这里也会被攻下来。

      “郭子仪大将军体恤颜家,特向皇上求情安排颜家子弟退居后方,可颜家人退下了,不是也需要别人顶上去吗?别人家的孩子可以死,为何我颜家就不能?

      “只要颜家尚有一人在世,就绝不降敌,绝不撤退,绝不弃城,固守城池到最后一刻。”

      白琊静静听眼前老人慢慢讲着话,他像是在对白琊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语调里是拼命克制着的伤痛,却又带着不可更改的坚定。

      白琊听得胸口发闷。

      他也终于做出了那个决定。

      “颜大人,在下将投往郭将军帐下,大人的话,我会一字不差地转达郭将军。”白琊一字一句道,像是在最后审视自己的决心。

      可是阿喻怎么办?

      白琊的念头就挨了这么一下,就想不下去了。

      他不敢再想。

      他怕自己会再改变主意。

      胸口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

      两个人离开平原,在客栈落脚。

      白琊写好一封信,离开前借了颜真卿的人送去敬亭山。

      他开始安排身后事:自己若要去郭子仪那里,永王残兵便顾不过来,李泌想必很愿意帮这个忙。

      江湖的浪子本无牵无挂,此刻莫名多了这么多身外事,倒也有些讽刺。

      晚上阿喻继续搬了椅子坐在床尾打算就这么睡一觉。

      白琊靠在床柱上,沉默地看着阿喻。

      月光从窗外倾泻进来,与他的银发交相辉映。

      他还是没有告诉阿喻。

      他开不了这个口。

      要不就这么走吧,何必开口伤情。

      可是这样好像更混蛋了,白琊苦笑。

      自他认识阿喻以来,便一直能察觉来阿喻对任何事任何人永远雷打不动的三分试探,对他白琊亦是如此。

      白琊不介意阿喻的那几分试探,他总是认为什么样的过去造就什么样的人,江湖里脾气古怪的人多了去了,他一贯对这些古怪癖性有莫大的包容。

      如果人人都命里顺遂,幸福和乐,谁愿意当一个古怪的人呢

      那么阿喻从前经历了什么,才会成了如今这神佛莫近的性子呢?

      白琊从来不问。

      因为阿喻不说。

      不说,就是不想说。

      白琊不愿揭人伤疤。

      试探也好,利用也罢,阿喻从未伤及白琊性命。

      这就够了不是吗

      可是阿喻为了什么帮他这么多呢?

      阿喻陪他去祭奠李白,陪他辗转各地投送消息,陪他来了到平原,陪他走了这么多路,一句抱怨都没有。

      有谁能绊得住一阵风呢?可这阵风却为他而停留。

      这也是试探吗?

      他宁可阿喻对他多一点利用,多一点试探。

      这样,当他说一些会伤人的话时,心里能多几分自欺欺人的安慰。

      胸口的痛挥之不去。

      阿喻很少做梦,梦里总是没什么温情的片段。

      所以他总是睡得浅一些,存几分清醒让自己的大脑远离一些记忆。

      埋藏在心底的那片火海,无休无止的追捕,被迫学习各种技能的经历。

      或许还有其他的。

      比如和故人的相遇,与故人的对话。

      阿喻很多年前在皇宫办一件案子,好巧不巧遇上进了宫的东璧。他身上受了一刀,情急之下看到了一个躺在屋顶上喝酒的酒鬼,他夺了酒鬼的酒壶,在自己身上施了曼陀花粉。

      曼陀花能迷人心智,他需要一个替死鬼帮他截住东璧的追捕。

      可是酒鬼追他追到城郊也格外清醒。

      好在两个人踪迹的干扰足以让阿喻有时间施一点手段脱开追捕。

      酒鬼在他几乎力竭的时候停下脚步,他也终于有机会停下来与酒鬼周旋,缓回一点力气。

      现在想想,也不知是不是那酒鬼有意为之。

      毕竟当时他早已体力不济,这样追逐下去难免伤及性命。

      酒鬼自报家门,白琊。

      白琊没有与他多做纠缠,还给他指了个能处理伤口的地方。

      再后来,他要去长安办一件邓影交代的事,他缺少新的身份屏障,很容易会被敏锐的鹰犬发现。

      他想到了白琊。

      他借白琊的身份入了城,从白琊那里套来皇宫完整的地图。

      被东璧第二次制住,却还是白琊解了他的围。

      即便这样,他也难以对白琊交心。

      没有人会成为他的朋友,没有人想成为他的朋友,他也不想任何人成为他的朋友。

      朋友,本来就是拿来出卖的。

      细细数来,他对白琊,利用与试探实在多了点。

      可是白琊从不质问,从不刨根究底。

      阿喻梦到有一夜两人月下的谈话。

      “有些事情总是该办的,就算是天打雷劈也要办。”阿喻道。

      “会天打雷劈的事也算是该办的事?”

      “那是老天爷不长眼,不是事情不该办。”阿喻说得大逆不道,也说得异常轻松。

      白琊看着他,不说话,金眸里情绪复杂。

      阿喻瞧见他的神色,心里微微一沉,嘴上却还是不以为意:“怎么?白大侠这么怕我出去祸害别人?”

      那时他猛然意识到,光明磊落的白大侠,从来就和他不是一路人。

      可是白琊摇头。

      阿喻至今记得他那时说的每一个字。

      “过刚易折,锋利的武器在刺出去之前,永远是离自己最近的。”白琊道,“你锋芒太锐,我怕你伤到自己。”

      阿喻还记得那时月辉洒在白琊身上,真个人都融在了月光里。

      人成了月光。

      这些年里,他情感少得可怜,三分给了黄泉亲人,两分算是给了黑市里的孩子们,剩下五分无处可去,不知不觉,全都倾倒在了一个人身上。

      过去的利用和试探逐渐淡去,难得的一点真情实意,尽数给了那个人。

      所以当他醒过来,听着白琊说将要去郭子仪帐下时,有点懵住,然后心里泛起一点点疼。

      他想,为什么要醒得这么早?分明自己难得做一个不算糟糕的梦。

      可是天亮了,太阳升起来,月亮自然也就不见了,他怎么能不醒呢?

      阿喻曲了曲手指,什么都抓不到——有谁能把月光握在手里呢?

      没有人。

      白琊从不问他的过去,却也知道他与官府势同水火。

      可白琊还是选择了去当朝廷的鹰犬。

      到最后,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吗?

      阿喻听着白琊说什么永王虽死争戈未休,天下百姓尚在水火之中。

      阿喻冷笑一下。

      他看着白琊一下子滞住的神情,道:“我杀永王,不是为了天下人,是为了你。”

      永王不死就会来杀你,他活着你就不能活。

      所以永王才必须死。

      你明白吗,白琊?

      白琊被阿喻的话震住,有些木然地看阿喻提着刀离开。

      是为了我。

      白琊反复想着这句话。

      从阿喻醒来到离开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一句,够多了。

      再多一个字或许他就接不住了。

      风终于离开了,没有留恋。

      可是以后,再去哪里找这阵风呢?

      胸口的痛又泛起来。

      是伤口在痛,还是心里在痛?

  •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打动白琊,唯有颜真卿的天下第二行书了吧。向颜大人致歉,把《祭侄文稿》的落成时间往后推了一点。
    这篇不成熟的小文,纪念颜真卿,纪念一段战火纷飞的年代,纪念战乱里一篇冠绝古今作品的诞生,纪念那个年代里每一个不屈不挠、抵死抗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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