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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VII 不为人知的真相(1) ...

  •   故事结束了。我一时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来应对面前的男人,于是我什么表情也没有地喝了一口茶。
      “是个……”我歪着头斟酌了一下词句,“不错的故事。”
      他笑了,将窗外四合的暮色尽收眼底,将蓝色的瞳孔染成橙黄交错的红:“你认为这只是个故事。”
      “只有单一视角的事件讲述,只是个故事而已。”
      “你想要什么?”
      “证据。或者第二个讲述者。”
      他将一封牛皮纸文件夹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来,放到桌上,动作小心,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只有杯中红茶荡出细小涟漪。文件夹的纸质老旧,其上印着苏格兰场的火漆,钢笔字迹已然褪了色。
      拿起档案袋前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低头盯着那枚血红的火漆,连眼角的余光都懒得施舍给我。

      瑟兰迪尔在认罪书中供出了九位被害者。包括被苏格兰场称作Rose的连环杀手以极其残忍的方式杀害的八位少女,与1857年7月2日杀害的佩斯夫人——他的妻子,莱格拉斯的母亲。
      对所使用的残忍手段一概供认不讳。
      纸业泛黄,像染了稀薄的血,融进了遥远历史中消弭的生命,到了如今,寡淡得难以被肉眼察觉。寡淡得像是天边悠远斜阳映照下的微光。
      我面无表情地翻动着纸页,眼底尽是鲜红的浓稠血迹,顺着我低垂的眼角滑下,滴在白皙的手背上。手背上有道疤,泛着浅浅的淡粉,被血迹浸透成灼目的鲜红。
      “……你希望我相信多少?”
      “全部——每一个写在份档案里的单词。”
      “我无处求证。”
      “你不能求证。”
      “因为它不真实?”
      “因为它是一个不能被确定的,不能被证明的证据——由阿拉贡和瑟兰迪尔共同创造的,既不真实也并不虚假的认罪状。”
      “因为他们都死了?”
      “因为他们宁可借由死亡来阻止别人求证。”
      他露出了一个带有些嘲讽的笑,不知是在笑跌跌撞撞追逐了真相数十年的自己,还是费尽心思但求他此生一无所知的他们。空气中凝固着死亡,沉淀着化不开的猜忌。我将资料看遍后放回档案袋里,纸张相互摩擦,发出黯哑的嘶吼,将我们之间的沉默衬托得像暗沉的血液,而我看着他坠进去,被它包裹住,血液融进金色的发丝,包裹住了白皙的脸颊,最终攀上了那双海蓝色的眼睛。我看着他绝望、无助地挣扎,冷漠的鲜血灌进胸腔,将空气不由分说地推挤出去,将他咳出的血混在其中,溶成一片血色的薄雾。
      雾气逐渐地浓郁了起来。血色淡去,变为了飘渺的白雾,透着温和的路灯光。
      男人穿着黑色的风衣。血从他的衣角滑落而下,滴在水塘里,化成一缕烟,漫成淡薄的雾。匕首闪着路灯的暖光,被丝丝血痕切割成细小碎片,扎进她身体里,仅一瞬间,便是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我看见了他模糊的身形,我看见他转过了头来——
      “你怎么了?”
      我从幻境中惊醒。我深知这是幻境,是虚无的,飘渺的,不可置信的——
      “这个证据不可信,”我看了一眼莱格拉斯,出乎意料的,他居然也在看着我,“是假的。”
      “你果然也这么想。”
      “有的地方——有太多地方不合理了。譬如说,你父亲非常之决绝地认下了你母亲的谋杀案,还给出了当时使用的凶器,看似是人赃并获毫无转圜的余地了,但又非常说不通——苏格兰场至始至终都没有任何指向他的证据,对他也仅限于怀疑而已,为什么要那么轻易地认罪自首?Rose一案也是,虽然有所联系,但还完全没有到绝境的地步,大可抵死不认挣扎一会儿……”
      “可能是因为他觉得,那样有失风度吧。像一条涸水中的鱼一样难看地扑腾,倒不如干干脆脆地认罪。”他的话语中没有哪怕半点温度,我看着他,像在看一尊泡在福尔马林里发白肿胀的尸体。有人将“情感”这一部分从他身上剔除了……他将情感从自己身上剔除了。像从灰白的骨架上剔除下血肉。
      “还有别的地方。最后一案的描述与实际证据有细微的出入,譬如说,有人证实在案发地点附近有看到黑发,黑色风衣的男性……你父亲应当是金发,对吧。”
      他没有回答。我依旧看着他,无论如何也钻不进那两湾冷冽的,裹挟着霜雪的眼里。我道:“谎言在被拆穿之前,都是真相。”
      “那么,既然你已经拆穿了谎言,”他将一缕发丝挽到耳后去,虽不复风信年华,这个动作做起来却依旧风情万种,“可否告诉我,真相是什么?”
      “你当真不知道?”
      他摇摇头。我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那我便不当告诉你。”
      “为什么?给我一个理由。”
      “我可以给你两个。两个都死了。”
      他沉默了。那种凝固着死亡的空气又回到了这间会客室里,将我和他都堵得无法呼吸。
      “我要知道真相。我可以给你八个理由。还能加上我母亲。”
      “……我可以给你三个猜测。你要听吗。”
      他没有出声拒绝,也没有表示同意。我便继续了下去。

      “我们从头开始捋。你母亲的案子。在我的推测里,凶手可能有两位,一位是你的父亲,一位,”我顿了一下,细细地观察着莱格拉斯的表情,“是你。”
      他的神色并无波动,极其冷静地开口道:“还有一位。还有开膛手。”
      我摇头:“不可能的。理由我过会儿告诉你。如果你父亲是凶手,那么你的同性恐惧症可以解释为‘看见父亲杀死母亲,所以对男性产生了恐惧’。但是这是说不通的。这样的话,你对阿拉贡的态度就完全不可能发生了。
      “所以这个理论被推翻。你得的并不是‘同性恐惧症’,而是别的什么——你恐惧的不是‘男性’这个群体,而是某个有着特定特征的群体。男性之前,需要加上某个条件。你还记得阿拉贡找到你时的情景吗?”
      莱格拉斯思索了一会儿才迟疑地点了点头:“在某个仓库里,他和他的搭档一起来找我的……”
      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愣了一下,我了然道:“他的那个搭档,有着一头金发吧?可能还是比较长的金发?所以自此你就‘被’默认了自己有着‘同性恐惧症’,而不知道自己其实恐惧的,是你父亲的那头金发。你从哪时就落进这个骗局里了。这个阿拉贡与瑟兰迪尔一同编织的骗局。”
      他似乎依旧有些难以置信,我歪头想了想,继续道:“想必你也没有和旁人多交流过,特别是同性。阿拉贡想必就是为此而存在的。为了让谎言更为真实。
      “在这一假设下,我们依旧可以认为你父亲杀了你母亲,也依旧可以认为,你就是那个你追踪了多年的连环杀手。接下去需要弄清楚的,是你所怀疑的‘双重人格’问题。我对此也有两个假设:1)双重人格成立,你作为莱格拉斯佩斯有两个人格,我们将他们分别称作绿叶与玫瑰。2)双重人格不成立。关于在睡梦中成为Rose后动手杀人的假设根本不存在。你就是Rose。
      “在假设1)之下,平常状态下深爱着阿拉贡的是绿叶,而在夜幕下杀死了八位少女的是玫瑰。根据我的推测,主人格应该是长期陷入昏迷状态的玫瑰,而不是绿叶,因为你没有阿拉贡在仓库里找到你之前的记忆,也没有杀人的记忆,也就是说,现在在讲述这个故事的你并不是这具身体真正的操控者。你只是一个分裂出来应对压力的次人格。这样的话,往下继续推测案情,我认为最大的可能性是阿拉贡发现了此事。他发现你是Rose,出于对你的爱想要救你,替你顶罪自首,但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请求瑟兰迪尔代替他。他为瑟兰迪尔创造了无法被追查的身份,借此买下房产、投资了诊所,核对口供,移交证据后将佩斯先生塑造为了Rose。
      “这个未知的理由有很多种可能,我认为最大的原因还是爱——他放不下对你的爱,不忍心让你独自一人孑然一身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出于爱想要为你去死,又出于爱想要为你活着。
      “而在假设2)之下——你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冷血连环杀手。你利用了阿拉贡对你的感情。在被他发现真正面目后装出双重人格的样子,假装自己间歇性失忆,还故意留下可以被察觉的线索,刻意去引导他为你顶罪。就算你失败了,阿拉贡没有亲自去死,但既然有了瑟兰迪尔为你顶罪,人们便不会再追究Rose的案子了。结案后再次翻案的可能性也非常之小。
      “但不管是可能性1)还是2),有一部分是不变的——最后一个案子,第八位死者。那个案子,绝不可能是你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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