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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冬雨 ...

  •   1735年的冬天,连绵的阴雨浇熄了维罗纳最后一丝温暖。
      屋子里的木炭静静吐出最后一口烟雾,悄无声息地咽下了气,雨水和寒冷从窗户的边缘冲进屋内,撕扯着木炭残留的温度。天还没亮,从被雨水打湿的窗户向外看,整个小镇模糊成一片湿漉漉、灰蒙蒙的阴影,没有灯光,阴影在雨幕中瑟缩着抖成一团。街道上没有行人,几分钟前一辆孤独的马车碾破这片死寂,又很快被连绵不断的雨水吞没。
      萨沙在发烧,女孩的脸颊透着不正常的红色,额头烫得吓人。她已经病了好几天,最开始的伤风已经发展到高烧不退,孤儿院根本没有条件治疗,教堂的神父给她画了十字,其他孤儿每天都在为她祈祷,亚伦试了他能想到的一切办法,但她还是一天一天衰弱下去。阴雨加重了她的咳嗽,直到咳到没有力气,晕晕沉沉地睡过去,呼吸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打断。亚伦无数次将手指伸过去试她的鼻息,害怕妹妹在睡梦中突然离去。前天萨沙醒过来,还笑话他胆小,但他确实害怕到日夜难眠。昨天萨沙醒来的时候,已经只能勉强向他挤出一个微笑,这个笑容又迅速枯萎下去。她每天清醒的时间都在不断缩短,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脸色越来越苍白,明亮的绿眸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醒着的时候,她几乎不再说话,沉默得就像死亡,也有可能是没有力气说话了,只是出神地盯着天花板。高烧带来的幻觉搅乱的她的头脑,有时她会突然伸手,像想要抓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一样,孤儿院的嬷嬷认为她是中了邪,就在她的床头挂上了十字架,但她出现幻觉的次数却越来越多。昨天傍晚,教堂的神父再次来看这个可怜的女孩,他叹了一口气,将手放在女孩的额头上,低声说:“愿上帝保佑你。”
      雨下的越来越大了。萨沙睡得很不安稳,被子太薄又太潮湿,她在睡梦中打了好几个寒战。亚伦掖了掖她的被角,和天马一起挤在角落里取暖。两个男孩早就把所有的外套脱下来盖在了女孩身上,亚伦感觉到天马哆嗦了一下,摸到天马冰凉的手的时候,他也哆嗦了一下。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几个人的呼吸声。
      对这个平均年龄不过36岁时代里的所有人来说,每一个冬天都是考验。意大利的冬雨来的太冰冷,又太漫长了。在这个没有退烧药、没有消炎药的时代里,严重的伤寒感冒就能给萨沙年幼的生命画下了一个仓促的句号。
      “萨沙不会有事的,”天马突然说,“说不定今天她就会好起来。”
      两个男孩都知道这句话到底有多少底气,天马的拳头悄悄握紧了。
      “如果我们多打一份工,我们就能多买点木炭,萨沙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睡梦中的萨沙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们。天马端起旁边的水杯想给萨沙喂点水,却发现水已经冰凉,只能沮丧地放下杯子。
      亚伦安抚着萨沙,等女孩又平静地睡过去之后对天马说,“今天我去镇上一趟,把颜料和画笔当掉——”
      “开什么玩笑啊亚伦!”
      天马的反应比亚伦想象的还要激烈,他一下子跳起来瞪着亚伦,“那可是你一点一点攒出来的,我们总还有其他东西可以当的!”
      “但是把那些东西全当了都换不了什么,颜料还能给萨沙换点药,”亚伦叹了一口气,看着瞬间丧气的天马挤出一个笑容,“没关系,我可以先画素描,颜料总能够慢慢攒齐的。但是萨沙已经不能再等了。”屋里的温暖几乎全部散失,萨沙的呼吸声微弱的就像冷风里一片孤独挣扎的叶子发出的呼喊,如果再没有治疗的药物,等待萨沙的就只有那一个谁都不愿意接受的结局。
      冬天是死神收割生命的镰刀。
      没有更多选择了。一想到会永远地失去萨沙,他的心脏都会无法停止颤抖。
      他抓起旁边装着颜料和画笔的布包,回头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妹妹,顶着画板冲进了雨幕。
      “照顾好萨沙,天马!”
      雨水淹没了一切,他听不清楚好友在身后喊了些什么。孤儿院也已经在雨中融化成一片灰黑的色块,他在雨中奔跑起来。
      他们所在的这个村庄和小镇相连,镇上有兼职当铺的杂货铺,也有能买到一些普通药材而不是向病人卖圣水的药店,他不用像其他村庄的居民一样走很长的路去镇上买需要的东西。经过小镇的商人会带来一些新奇的小玩意,他那瓶茜草根制的红色颜料就是花了半个格罗索银币从商人那里买来的。这个时代的颜料贵到吓人,很多颜料还都来源于矿物或者动植物,很多还来自遥远的海外殖民地,这些原料手工磨成细粉后用昂贵的油料和溶液调配,才能制成能够作画的颜料。
      炭笔、几管颜料、几张纸、顶在头上透湿的画板,这已经是亚伦现在全部的家当。他的口袋里还有最后一个在教堂帮忙挣来的德涅尔铜币,被冻僵的手指紧紧地攥着,按照现在的物价,这个硬币只能够买到一点点木炭。当掉颜料也许能换八个德涅尔,甚至是十个,也许就能给萨沙买到救命的药。
      雨更大了。雨水沿着街道流淌,两旁房屋的墙壁被雨水淋湿成污浊的灰色,远处的钟楼模模糊糊看不明晰,可能是七点,也可能是八点。整个城镇在阴雨的压制中□□着不愿苏醒,杂货店的老板刚刚从温暖的被窝里醒来,楼下就传来了急促地敲门声。他紧皱着眉头套上外套,梳了两把乱糟糟的头发,抱怨着去开门。这个点敲门,不是有什么价格高昂的货物,就是有几个穷困潦倒的穷光蛋希望当掉一些东西再艰难地活下去一阵,希望是前者,至少这样他还有心情坐下来美美地吃一顿早餐。
      门口是个湿淋淋的金发男孩,举着一管红色的颜料,冻得直打哆嗦。穷光蛋,老板在心底咒骂了一句,感觉自己早晨的心情已经糟糕到了极点,他把自己肥胖的身躯倚在门上,不想让这个滴着水的穷小子进屋弄湿他的地板。
      亚伦举着颜料,他从牙缝里勉强挤出几个单词:“这个……当掉。多少钱?”
      老板瞥了一眼他手中的颜料。“六个德涅尔,不能再多了。”
      “八个。”
      亚伦紧紧攥着颜料。
      “八个?”,老板愣了一下,随即气到连胡子都翘了起来,“现在卖这个也只卖八个德涅尔,你想让我用八个德涅尔收你的旧货,做梦去吧!”
      “可是去年……”
      “去年是去年的价,你去大街上随便转转,看看有没有一家店开门让你当。六个德涅尔,多半个都不收!”
      亚伦深吸了一口气。他咬咬牙,将手中的颜料递了出去。“六个德涅尔……当了。”
      回过头时,杂货铺的店门已经“咣”的一声关了,地上散落着六个亮晶晶的硬币。亚伦蹲下去,像乞丐一样匍匐在地上,一个一个的捡起那些硬币,每一个硬币都紧紧地攥着,攥到硬币上的雕刻和每一条花纹都深深地刻印在他的手心里。雨水顺着他弯曲的脊背流下去,一滴一滴的很冷,手心里硬币咯得很疼,一二三四五六,六枚硬币,一枚一枚地捡起来攥住,又一枚一枚珍惜地放进口袋里。
      药店今天开门比平常要晚很多,老板曼奇尼费力地锤了锤腿,一瘸一拐地打开了门,门外渗进来的冷空气让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是个退伍的军医,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时候作为雇佣军加入了奥地利的军队。那还是1713年的事情,战场上的一颗子弹和差劲的后勤保障让他的一条腿永远无法再次站直。他站在柜台前默默碾着一个海葱的球茎,这些年药物对他那条伤腿的效果越来越差了,一到雨天他的腿总会疼痛难忍,用什么药都不见效果。不过有药用总比没有好,他把碾碎的球茎浸泡到蓖麻子蜡中。今天大概是没有人会来了,他看着窗外连绵的雨水想到,能买得起药的人肯定不会在这种天气里出来买药,买不起药的人什么天气都买不起。
      这就是一场战争。他摇摇头,准备走过去把店门关上。谁又能想到他身为一个军医,在战场上甚至连自己都治不好?糟糕的后勤补给和差劲的卫生条件导致多少本可以活下来的人就此留在了战场上,更不必说因为轻伤感染导致截肢和残疾的人。买得起药的人根本不会出现在前线拼杀,买不起药的人,啧,到底都是因为买不起药的问题。
      “求求你……救救萨沙……”
      当曼奇尼先生准备关门的时候,一个瘦小的男孩踉踉跄跄地出现在街角,他肯定是摔了不止一跤,袖子划破了好几处,身上还滴滴答答地淌着泥水。他举着什么东西,呼喊声在雨声中细微得几乎听不见,但他一直喊着。曼奇尼先生不认识这个男孩,他的病腿限制了他的活动范围,但他自信这个镇上的所有人他都认识,这个男孩应该是来自别的村镇,可能是一路跑过来的。男孩已经踉跄着跑到了店门口,湿淋淋的金发可怜巴巴地淌着水,“求求你……”,他费力地举起手中的硬币。曼奇尼先生把他让进了屋。
      “先把头发擦一擦,”曼奇尼先生递给男孩一条有些旧的毛巾,“等下,我去拿点白兰地。这个天气出来太容易着凉了。”
      亚伦没有动。“求求你救救萨沙,她快要死了!”
      “先把你自己处理好吧,小子,”曼奇尼先生哼了一声,把毛巾丢到亚伦头上,他转过身拿出一个小玻璃杯,从一个瓶子里倒了一些透明的液体,“喝掉,快点!”
      那些液体在亚伦的喉咙中炸裂开来,让他感觉自己的头也跟着爆炸了,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咳咳……”
      “还是太嫩了啊,小子,”曼奇尼先生没有管满脸通红的亚伦,他一边说话一边在橱柜里找了起来,“家里有人生病了?感冒?这个天感冒可不好治。”
      “是,咳,妹妹。感冒好几天了。”亚伦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看着曼奇尼先生快速地找出几包药材,有装在罐子里的粉末,还有某种他不认识的植物的皮,他把手里的硬币放到柜台上。“我有钱,有七个德涅尔……能买到什么治感冒的药……”越到最后声音越小。
      “我不管你有七个德涅尔还是七个杜卡特金币。”曼奇尼先生粗声粗气地说。听到“七个杜卡特”,亚伦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换来曼奇尼先生的一瞥。“被吓着了吗,小子?就七个杜卡特就把你吓着了?”曼奇尼先生哼了一声,他指着桌面上的药材,“听好了,这些药怎么用我只说一遍。”
      “这是欧洲七叶树的树皮,有毒性,温度稍微退下来一点就不要再用了。还有这个,印度薄荷,用到完全不再发烧之后再吃一段时间。”曼奇尼先生用一个小罐子把印度薄荷的粉末装了起来,“不能见光,不能加热,直接兑温水喝下去,一天三次,听明白了没有?”
      亚伦连忙点头,他接过曼奇尼先生打包好的包裹,紧紧抱在怀里。
      曼奇尼先生把装着白兰地瓶子的瓶塞塞紧,塞进亚伦怀里。“这可不是给你喝的,别偷喝了去,”他拿起一块毛巾做出擦拭的姿势,“颈部、腋下、四肢,还有手脚心,高烧的时候蘸着擦一擦,降温很快。”
      “那个……钱……”
      “我记着呢!怎么男孩子还这么磨磨唧唧的。”曼奇尼先生从旁边的椅背上捞起一件大衣丢在亚伦头上,“好好保暖,保暖好了才能治好。你的钱我收下了,妹妹病好了就赶快来我这里打工还钱。”他单手把亚伦推出门去。
      “好了小子,趁雨小了点赶快滚吧!”
      亚伦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去的,雨水小了些,但街道上仍然湿淋淋的,他把药和大衣护在自己怀里,不让雨水淋湿。天马开门的时候,发现亚伦浑身透湿地站在门口,冻得直哆嗦,但脸上却挂着傻乎乎的笑容。
      “天、天马,萨沙有救了。”被天马摁在重新点燃的火炉边擦头的时候,亚伦还在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印度薄荷要兑温水,一天三次……唔!”
      “是啦是啦,亚伦老妈子。”天马捶了他一拳,几天都没有笑过的男孩脸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萨沙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女孩已经吃过了药,酒精降温之后沉沉地睡了过去。她盖着曼奇尼先生的大衣,睡梦中没有幻觉也没有梦魇,苍白的脸颊稍微有了点血色。天马去邻居家用三星期的免费帮工换来了能烧三天的木炭,之前孤儿院里的孩子们把所有的木炭都给了萨沙,现在大家都添上了新的木炭,寒冷的夜里一夜未睡的孩子们在火焰的噼啪声中安静地进入梦乡。孤儿院的嬷嬷为每一个孩子掖好被角,她走到萨沙床边。这个女孩已经瘦的不成样子,尽管已经吃下了药,但与真正脱离危险还有一段距离。每一个冬天都会从孤儿院中带走一些不幸的孩子,嬷嬷叹了口气,她见过太多在冬天受病痛折磨的孩子了,有些意志坚强的能挺过去,有些就留在了冬天。现在萨沙要独自面对最后的危险期,现在能帮助她的,只有她自己。“愿上帝保佑你。”嬷嬷为萨沙祈祷。
      她为两个筋疲力尽的男孩做了一顿简单的早餐。“萨沙能挺过来的。”天马一边说,一边大口地嚼着干面包。他到现在才发现自己早已饿得饥肠辘辘。“萨沙那么勇敢……咳!”
      “慢点吃,别噎着。”亚伦拍拍他的背,递给他一杯水。
      天马嘟嘟囔囔着什么“亚伦果然是老妈子”,喝了口水,仍然吃得飞快。
      没有人知道一个看不清楚面容的旅人正在雨幕中悄悄看着这一切。飞奔而来的马车从他身旁风一般掠过,连车夫都像看不见这个戴着礼帽的男人一样,仍然扯着缰绳,大声呵斥着马儿。这个旅人——可能是个年轻人——像是与环境融为一体的一个诡异的影子,连绵的雨水将他完全笼罩,但他的身上却丝毫没有淋湿的痕迹。雨滴沿着他的帽檐滚落,他抖了抖斗篷上的雨水,从衣兜里掏出一只金色的怀表。
      “有趣,真是有趣。”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笑容,“这个混乱的世界到底会像什么方向发展呢……真是……太让人期待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是新人侧卫,真的是全·新人,之前一直只是个段子手,如今转职负责传教和精神污染。
    1杜卡特=12格罗索,1格罗索=24德涅尔,咳,可能有错,这里先按这种汇率计算。
    海葱:实际上是洋三七。印度薄荷:实际上是藿香。全部用的洋名,装的一手好B。我不知道当时欧洲草药发展到什么地步了,查了一些中草药常见的欧洲近缘种,姑且也先这么用着。
    感冒千万不要按照本文的方法去治!会出人命的。
    亚伦和天马已经看出好基友一辈子的苗头了。
    马爹上线!糟糕的大叔(现在还是美青年)正在盯着你呢,亚伦!
    我如闪电般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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