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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五·路 ...

  •   主教并不是一开始就是主教。
      正如被海嗣唤起之前的每一个阿戈尔人一样,曾经他也是这般——按照他现在会用的形容,孽物般的——海中生物。

      可当水流涌入他的意识时,当海洋背叛他的意志,亦不肯在漩涡中指引他时——他不得不、或者理所应当地认可自己是恐鱼时,他便成为它们的一员了。

      他开始为他的同胞而作恶。他为他的同胞的理想,为他们的神,他们的族群,他们的亲代而沾染阿戈尔的血。

      你说他们也曾是他的同胞?

      不,不再是了;已经进化的与落后弱小的,不会再是同胞。

      有的鲨鱼会捕猎同类,水草也会与同种生物竞争阳光的归属。

      他在与类它生物竞争,无论同胞。

      他从海中蠕动,最终又爬上陆地。在陆地上,他四处传播着他那自己都未能理解接受的教义——‘我们皆是兄弟姊妹’。
      这思想是他人的,言语是他自己的。他有了一个尊贵的身份——“主教”。但说实在的,他仍只是一个渴求自身的进化,渴求生存的普通生物,只是如今从生理上来讲,既不算是阿戈尔,又与海嗣不搭边,但还没成为恐鱼的——这么一个让人不太能在初见时就理解,所以有点奇怪有点神秘的生物。

      而他的心思,他的执念,艾基海勒尔太容易理解了——

      ——求生。仅仅是求生。

      背叛阿戈尔?接纳海嗣为同伴?进化?虔信徒?研究者?

      得了,别整那些没用的了。无论语言怎么华丽而煽动人心,剥下教士那层潮湿发霉的外袍,刺入被触手和裸露的骨骼包裹的心脏,你会发现说到底这些都是被文明和道德裹束的原始生物本能的伪装——

      艾基海勒尔不知道他曾经历了什么,但能被海嗣唤为海怪,他的过去又能有多美好呢。曾经在那海滩上,这个家伙以罪恶为名企图审判他时,他可忘不了那海草般潮湿蜷曲又肮脏混乱的长发下,那双眼睛是多么——有趣。

      自大又恐惧,傲慢而卑微。
      彼此矛盾的情感,正如他连自己都看不清的自相矛盾的心。

      ——这是让他记了十几年的仇敌的眼睛。

      他不说谎。艾基海勒尔没有说谎的必要。

      他来到盐风城,为同胞而来。

      活着的与死去的,唱着歌的与葬身海花间的,全部都是同胞——不需要理由,他的血和他的心共同承认,同胞就是同胞。

      活着的,为其委身铺筑前路;已死的,为其举刀撕碎仇敌。

      报仇吗?是的,这是报仇;但革除这部分艾基海勒尔并不执着的部分,这也是一次狩猎。

      互相捕食,互相撕咬。
      ——本能中被唤醒的血性使他无比快活。

      只是——他总得还是个猎人,他时刻记得自己是个猎人,毕竟头脑不清的猎人会被变成猎物;所以,这份快活,除了猎物自己,他人想要感受到恐怕需要一点细心。

      比如,听听海浪的回音。

      它、他、祂——在开心地唱歌。

      ……

      ……

      狩猎的前奏在教堂奏响。
      猎人推开教堂沉重古朴,雕有浮雕的青石大门,信步走入教堂。远处的被长椅仰头瞻仰的花窗透析了绿色红色青色的光,像是盛开着的花,又像是被色彩感染的水流。教堂整体的颜色是一种暗淡的青,有点像死鱼失去血色的鳞。

      猎人的影子被背后涌入教堂的光拉得很长。一种宗教的美感在其下那光中绽放,它所讴歌的圣洁和欲.望似乎在猎人们的眼角衣摆上重生了。

      剑鱼与鲸鲨凶狠的撕扯和蕴含巨力的甩尾就是它的载体,猎物和猎人的血浪即将从这里翻涌向整个海岸,而这——正是狩猎开始时的那一分钟。

      艾基海勒尔碾碎了指尖推门时沾住的灰尘,灰尘碎成粉末落到了他的袖口中。

      陈旧。教堂的主事者有多久没好好打扫过它了?

      教堂唯一的主事者瞧见这边,匆匆迎上来:“快快,请进,快请进。我就知道你们会来。”

      “你又知道了。”艾基海勒尔眯着眼看他,观察那只兜帽下露出的青白发褶的皮肤,观察那好像闭不上的野兽似的绿眼睛,观察那被面具遮住的嘴。

      “呵呵……毕竟,这座城市很久没有迎来吟游歌手了。我很意外,也很惊喜,难免会多观察观察,期待一下。”

      艾基海勒尔露出了一个嗜血的微笑:“因为期待所以而发颤吗?”

      主教不说话了,捏紧了他那金色的材质不明的权杖。

      “别装了。”艾基海勒尔说,“你怕了。不是么,一座座城市、一片片废墟,这么一步步走来,一直在传教的主教大人?”

      艾基海勒尔的嗅觉告诉他,这个人是他的仇敌。

      彼时披着神袍,高高在上地宣讲,怂恿操纵别人杀死他的仇敌。

      他害怕他们是应该的。毕竟连祂都害怕他们;艾基海勒尔早就理解了主教想要杀死他们的渴望,那是先于他的进化,先于他的信仰,因为那股求生欲而燃烧到他嗓子发干的夜不能寐的渴望。

      歌蕾蒂亚扭过头去,随意地看着这座教堂。斯卡蒂盯着主教不放,她应该也看出来了他的神情的不自然之处。

      艾基海勒尔朝前迈步:“你在害怕我——害怕海把你撕成碎片?或者海流将你的脊骨血肉一齐勒断?你害怕,所以你想要我们死。”

      说到这里他却笑了,是一个有些诡异却纯然发自愉悦的欢笑:“这没什么的,我可以理解。但你一定也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了吧?正如捕猎与被捕猎,不都是——顷刻间转换的事么,害怕变成猎物的人才是猎物,对吧?”

      他反复地迅速地询问主教,仿佛根本不需要他回答什么。

      “怎么不说话了?躲了这么久——早些时候你本该去到海滩上吧,结果你居然躲起来,让我好找。”

      他对两位猎伴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又对他的猎物颇有仪式感地亲切地问候道:
      “来吧,主教大人。和海流说你好。它们包裹你的感觉和钢丝撕扯皮肤的感觉一样,不疼的,对吧?”

      艾基海勒尔踏前一步,潮声和水流自足间蔓延;主教后退了一步,喉咙里发出了奇怪的空洞的嗬嗬声。

      “……?”艾基海勒尔问歌蕾蒂亚:“你熟悉他,他在干嘛?”

      “呼唤同伴。”

      “同伴?”艾基海勒尔饶有兴致。

      经歌蕾蒂亚提醒,艾基海勒尔仔细嗅了嗅,捕捉到了另一只海嗣的气味。

      他正从下方走上来——下方,自教堂的墓穴中拾级而上,像一只打开海流悬浮呼吸的鲸,高大的影子缓慢地步入了艾基海勒尔的视线内。

      那是一只海嗣。
      手掌是尖锐的蹼的形状,胸口的漆黑肌理在结构上模仿着人。可背后的薄膜双翼,与腹腔内神秘的蓝色物质,又让人觉得这个模仿者拙劣可笑。

      也许他自己也这么认为吧。
      是一只海嗣,却要模仿人——学那些赘余的语言,把和大家一样的外貌变得古怪而不同。但如果是为了和远去的同族交流,这些就是值得的。

      “Aegir-hler……”

      海嗣“看”向了这边。

      “居然是先注意我吗?”艾基海勒尔和他“对视”:“我还以为你们更在意能从斯卡蒂身上得到的东西。”

      “那很重要,你也很重要。”

      “哇哦,很重要?”艾基海勒尔眯起眼:“被你这种东西这么评价有点恶心。”

      海嗣没有在意艾基海勒尔的恶言。海嗣没有情感,所以他只是摇头:“我不明白。你的名字,很好听。很美,是祂给你的,你本是我们的兄弟。”

      “略过那些怪话——你想要把我都变成你们的兄弟姊妹?变成你想要的那种一体生物的一部分?”艾基海勒尔感到不适,危险地眯起眼:“我是人,不是恐鱼,不是海嗣。”

      恐鱼?海嗣?他不想是那他就不是。

      海嗣说:“Aegir-hler,我的兄弟,你——你清楚你从哪里来,但你做了不对的事,你不让Ishar-mla知道她从哪里来。”

      艾基海勒尔闷笑一声:“是的——你真聪明,你知道了。”

      什么?为什么?

      斯卡蒂没能理解艾基海勒尔和海嗣的话。她带着些茫然,看向了她身边的同伴。

      那双蓝色的眼睛正淡漠地直视着海嗣,其中的光华仿佛在流转成潮声,逐渐汇聚成震颤心脏的声响,凝固成一个答案。

      是什么时候——
      那个梦。

      艾基海勒尔对她说,陆地上的阿戈尔人会多梦。

      而一直困扰着斯卡蒂的梦,那个她以为是最后一战给她留下的伤疤的梦,糅杂海嗣和猎人的血,碎裂的天空和漆黑的海——那个梦,在这段时间无影无踪。

      她迅速地追回着记忆。
      在——刚见面时,那个房间里。他们正交流着彼此时。

      ——艾基海勒尔不让她靠近真相。

      哪怕她想否认——但是海嗣不说谎。

      那个梦里有真相。

      她攥紧了箱子的袖带。如果不是罗德岛的制作工艺足够优良,现在它恐怕已经一分为二坠落在地。

      斯卡蒂的情绪不再稳定。但艾基海勒尔只是看了她一眼,仿佛对此足够满意似的欣然点头要求海嗣:“不错,接着说吧。说你的真相。”

      海嗣拒绝了。如果他是人类,可能已经非常恼火地拍案离去,但他是海嗣,所以他只是摇头:

      “你明知道不能,Aegir-hler。你们就是我们同胞,可除非你接受,我无法唤起你——明明你离我们最近。”

      海嗣尝试过,但其实他不尝试也知道:如果艾基海勒尔不放开对斯卡蒂意识的保护,他没有任何办法将她唤起。

      “听到了吧?斯卡蒂。”
      艾基海勒尔呼唤她:“你看,连他都这么说了;你再看那个主教,已经气到发抖了。”

      主教躲在一边,他拒绝身先士卒。如果不是艾基海勒尔始终紧盯着他,他恐怕早就怂恿起海嗣去杀了他们。

      ——当然,他杀不了就是。

      艾基海勒尔问她:“现在,不需要恐惧,不需要迷茫。斯卡蒂,请‘你’回答我,你想不想知道真相?”

      真相?
      斯卡蒂想知道。

      她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想知道为什么自己要遭遇这么多坏事。同伴都死掉了,海洋回不去,到处都是怪物,噩梦想要将她蚕食。歌蕾蒂亚不知道还是不是歌蕾蒂亚,幽灵鲨现在还被他们抓走,不知道藏在了哪里。

      为什么会这样?
      她当然想知道真相。

      ……

      “那就去吧。去找到你自己的真相。”

      艾基海勒尔喃喃。侧身屈膝,让斯卡蒂轻轻地倒在自己怀里。

      ——这样她就不会被唤起。
      ——噩梦不会成真。

      “好梦,女士。”
      他祝福道。水流自指尖漫上长椅,洗去了灰尘,他将沉睡着的阿戈尔人抱到了长椅上。随后转身回到原地。

      “她让我想到了过去的我。”艾基海勒尔侧身对歌蕾蒂亚笑笑,“一样的迷茫,一样的恐惧,一样的渴求真相。”

      所幸他的真相他早已接纳。他也找到了新的能让他经受痛苦,却一往无前的事物。
      恐惧和迷茫早不再能影响他一星半点。

      “她比你幸运。”歌蕾蒂亚终于拿起了长槊,“有一个专业的‘医生’。”

      “我到觉得此言差矣。”艾基海勒尔的手足被水汽包裹,随后是旋转的水流:“我几乎没什么可称幸运的东西——不过和你一起的话,勉强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小时候泼在身上的水;少年时失去方向接纳他的猎人;如今并肩作战,终结这段——不长,也不短暂的——深海猎人厄运的战友。

      “猎物就应该乖乖困在陷阱里惨叫。”
      歌蕾蒂亚俯身冲刺,将长槊一横。被她顶上的海嗣躲开了——这一击劈碎浪尖般劈碎了他旁边的地板。砖石崩裂,轰然炸开。

      “歌蕾蒂亚!那只大一点的是我的——算了。”艾基海勒尔叹气,像是曾经无数次并肩作战时一样叹息:“我能怎么样嘛——队长大人说了算。”

      艾基海勒尔难得找回了点少年时功劳被夺走的忿忿——不过他冷静的那部分却安心下来,因为他知道,有歌蕾蒂亚在,那边不需要他操心了。
      歌蕾蒂亚够强,这是他一直以来坚信的——她头脑清醒,身体健壮。

      她曾强大到猎杀了他那无形的噩梦。现在,猎杀一个看得见的海嗣对她而言有什么难。

      于是他退求其次,看向了主教。
      他看到他皮下的软组织在蠕动,它们不能发抖,于是这是替代。那些触手不再隐藏自己,争先恐后从袍底伸出透气,想要向四面八方逃离。

      “好吧。我们来清算一下,主教。”

      盐风城在海边。跨过海岸线,飞跃悬崖,从门缝里钻入教堂——海中的歌谣此时吟响了。

      “说点什么,主教。”艾基海勒尔嗔怪般地说,“安静不符合此时的主旋律,你要惨叫,或者哭才好。”

      “呵、呵呵。”
      于是主教发出了低沉沙哑的笑:“我能说些什么呢?我能说些什么?你可知我为什么那么想要杀死你!因为你会毁了我们经营的一切!”

      他的话变得粗鲁而直白,情绪也激烈到不想一个圣洁包容的主教——虽然一直也没像过。

      “经营?你说的是那些实验?”

      艾基海勒尔歪歪头,紧盯着他,像是要穿透时间,跨过此时此刻的主教在与过去某个阿戈尔人说话:

      “是研究所对我们的血脉进行了研究,不是我们要你们进行研究吧。你们使我们变为深海猎人,却又要因此而将我们打上怪物的标签,不肯接纳我们。阿戈尔人啊,你们做这些研究,究竟把我们当做什么?”

      这不是质问,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困惑。艾基海勒尔见到了一个知情者,乃至参与者,所以想要顺势解开它,仅此而已。

      主教发出了一声难以言喻的“呼喊”。仿佛在呼唤什么,“声音”钻入耳朵,牙齿和眼球有些酸痛。

      “———”

      艾基海勒尔意识到,他也许是说不了话了。

      他在异变。
      主教蜷缩着身体,匍匐着像是在绝望中祈祷的信徒。而他的身体却没有因此佝偻,而是在起伏,蠕动变大——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的答案。”艾基海勒尔点点头,他看出来了,主教拒绝回答。

      这是一个笃信者。
      连他生命的最后都在向着他信仰的模样进化,企图沾染一点它的强大。

      可是连他信仰的都被杀死过了——那他自己,这渺小的、丑陋的东西,还能反抗什么?

      他突刺上前,一把拽住主教的衣领将还在膨胀而格外沉重的他丢了出去。主教击碎了花窗,在空中继续着他的进化和生长——一条巨大的储蓄和两条眼珠似的头颅伸了出来,它正向着教堂的方向延伸,它想要抓住窗框回到这里,抓住它的猎物,抓住那些猎人——

      “啧,歌蕾蒂亚!”艾基海勒尔呼喊。

      歌蕾蒂亚没有回头,猎人中盛传的速度在此时的一步中尽现。她从体温未尽的海嗣胸口拔出了槊,滑向窗边,侧过身体横挥长槊,抽棒球一般抽飞了海怪的触手。

      砰——它掉了下去。

      艾基海勒尔走到她身边,从破洞吹进来的风拂过了他的眼睑。

      他眯眼,朝下方看去:“继续?”

      歌蕾蒂亚露出了一个微笑:“为什么不等等别人?”

      ……

      他——现在该叫它了。
      它躺在无人的沙滩上,仰望上方。过度生长的躯体即使再怎么压榨,也无法变大一丝一毫。但它仍然很有活力,数不清的足向四周爬去,海水里投来目光,那是被它吸引的从属——

      它张牙舞爪着,如果有嘴它还会怒吼——它感受到力量流过四肢百骸,它在进化!他要“吃掉”那些猎人!粉碎他们的骨肉,咀嚼吞咽——

      它抬“头”,看到了站在空空如也的断窗边的身影。银发飞舞,一个人影扶着一个穿着红裙的身影;一个身影看向后方,手掌别过鬓发;他的身后走来一个熟悉的人,它感到愤怒了——因为那是它的实验品!他们这些小偷!

      于是它更加地活跃,恨不得飞起来压扁那些渺小的人!

      可它因为生长而巨大化的勇气与斗志突然消失了。

      那个人——那个蓝眼睛的回首看来的猎人。它好像看到了与他有关的什么,不过不是他看到的,是祂看到的:

      祂看到一个森然的、冰冷的、戏谑的笑在他的脸上滑过,犹如漆黑海面上驶向岸边的通天巨轮,缓慢地向他脚下站立的,那有形的漆黑与粘土和水草交缠淤积的废城撞去。

      而祂,被锁定了。
      跑不掉了。

      他会绝望地死在这里。
      他的“进化”毫无意义。
      他的血在谴责他的背叛。
      他再唱不出半支歌。

      他到底是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海嗣?人类?阿戈尔?恐鱼?

      还没能等他思考出一个答案,他先于死亡的告示听到了这一句话——

      ■■■。

      ……

      ……

      “……这不是还有点人的样子嘛,干嘛非要去当一只恐鱼。”

      沙滩上,光线被海浪打散,化作一个个白色光斑散落在四周。艾基海勒尔蹲在主教的尸体旁,观察那张在其死去后失去保护裸.露出来的人类皮囊。

      歌蕾蒂亚和斯卡蒂一左一右地架着幽灵鲨。三个人身上都带了伤,腐蚀、割伤、贯穿——这只已经死去的海怪,多少还是没有辜负它那富有压迫力的巨大体型。

      “艾基海勒尔,帮忙。”歌蕾蒂亚命令道。

      “好,好——难得地有点怀念,这人毕竟曾经也是个阿戈尔。”
      艾基海勒尔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怎么说呢,做个阿戈尔人也不怎么样,做了个海嗣也这么——一般。让我有点无聊了。”

      “那是你。在后面丢丢水流给它洗澡当然没什么事。”幽灵鲨眯起眼睛撅起嘴很不满地盯着他看,“没破皮没断胳膊断腿的你,就稍微感激一下我们的付出好不好。”

      “哎呀,好啦,对不起,幽灵鲨小姐。”艾基海勒尔双掌合十,夸张地道歉:“我有罪。但看在我们曾经是同事的份上,原谅我吧。”

      幽灵鲨抿着嘴忍住笑意,轻哼一声:“看在你是医生的份上……原谅你啦。”

      “麻烦一下,先生,女士们,在说原不原谅这种话题之前,先把这些东西解决掉!”歌蕾蒂亚沉声提醒。

      仿佛——不,是确实,被主教的尸体吸引,恐鱼争先恐后的从海中爬了上来。

      太多,这些恐鱼,密密麻麻,杀不完,太多。

      它们要吃掉它,为了整个种群的子代有足够的营养,为了——蕴养大海。

      ——大海。

      “不是吧……”
      艾基海勒尔叹气,为这个词语中的某些暗示而头痛:“如果真的被它们吃掉了,那么大一个……就算是作为猎物那也太……”

      “嘁,想想办法!”幽灵鲨提醒到,挥动巨锯切碎了一只恐鱼。

      艾基海勒尔朝前踏步,一脚踩碎了一只恐鱼的脊骨,它的脏片黏糊糊地粘在了鞋底上;歌蕾蒂亚的槊一下便撕碎一大群恐鱼,很快了,很有效率,但还是太多,这样不行。

      斯卡蒂回头看向主教的尸体:“不行。它在呼唤它们……只要这具身体还在那……恐鱼就不会停!那是个锚!”

      “……锚吗。”
      歌蕾蒂亚默念,将手臂刺入一只恐鱼的喉咙,甩动手臂,直接以巨力破开了一只恐鱼的胸膛。

      “啧,哈,锚。”

      多么让人熟悉的比喻呀。

      艾基海勒尔摇摇头,像是如释重负,又好像无可奈何般地叹了口气,有种断线的命运被重新连接了的荒谬感。

      ——搞什么呀,非要这样才可以吗?

      一定要——被唤起,又清醒,战斗,残杀,重伤,最后,巨大的多足生物和巨鲸一起沉海?

      一定要让锚去切断锚?

      他停手了,恐鱼蜂拥而至。他转而把视线放在了主教的尸体上。

      那就这样吧,这个结局他也算能接受。

      但此时,一个身影出现在猎人们眼前。斯卡蒂看到她的面容不由惊呼。

      “怎么是你?!”

      艾基海勒尔侧过头去观察,不由颦眉:“陆地种……?是谁?”

      “猎人们,快走!”

      菲林女人冷静地下令,艾基海勒尔看到一只漆黑的结晶态怪物从她身上飞出,发出了一声嘶鸣冲主教的尸体飞去。

      “什……这什么?”
      艾基海勒尔忍不住惊愕。他还真没见过这玩意,怎么回事?怎么突然他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了?

      “凯尔希。”斯卡蒂回答了他,“我和你说过的,罗德岛的医生。”

      “还没到绝境,”艾基海勒尔皱眉,“你们可以先走,不需要陆地种的帮助,我能处理——给我一点时间,这些东西我都——”

      “艾基海勒尔。”

      歌蕾蒂亚轻轻呼唤。

      “……可以。那谢谢你了!医生!”
      艾基海勒尔臭着脸点点头,但还是抬高声音对凯尔希道谢。随后和歌蕾蒂亚一人扶起一位猎人,转身远离海岸。

      几秒后,地动山摇。
      一切秘密都被永远地毁灭了。

      艾基海勒尔忍不住回头:“陆地种的神奇魔法?”

      “……噗。”斯卡蒂难得地笑出了声。

      “你……好嘛,我知道不是了。”艾基海勒尔讪讪闭嘴。

      过去的事情——厄运,危机,阴谋,已经短暂地结束了。猎人的步伐翻过了这一页记录,但现在,他们还要面对当下的麻烦。

      这里是盐风城,伊比利亚的城市。

      在这里,伊比利亚的土地上,伊比利亚的审判官没有由着他们胡来的说法。

      他们被拦住了。

      “……我就知道事情没那么容易。”斯卡蒂说。

      “……”艾基海勒尔则盯着跟上来的凯尔希,想了想:“这个人怎么神出鬼没,总是出现在她想出现的地方……喂,医生!”

      凯尔希停住脚步,平静无波的眼神从大审判官身上移开,转而注视这个阿戈尔人。

      他成功叫住了凯尔希,伸出手:“医生,我知道这有些唐突,但是,请和我握个手。”

      “我的仇已经了结了,人赃俱获,我心情不错。”他朝被炸毁的地方抬了抬下巴,“所以你们这些愚蠢的陆地人……抱歉,就只是陆地人。来握个手吧——就算是海洋和陆地的代表在这里和解。”

      “歌蕾蒂亚觉得你是个不错的人,那我也一样。如果你接受,这就是契约。”

      “契约?”

      “嗯,契约。”艾基海勒尔呼了口气,口吻有些复杂:“我还是第一次和陆地人这么说。”

      凯尔希安静了一会,没有说话,但握上了那只手。

      “感谢信任。”

      那双手一触即离:“我开门见山。医生,歌蕾蒂亚她们的后路我这里有一条。我们走水路,怪物不会靠近过来,然后我们会去到别的什么地方,稍微做一点伪装,就这样生活。”

      “你又胡说。”幽灵鲨皱眉。

      “习惯吧,他总是这样。”歌蕾蒂亚说。

      ——这并不是胡说。
      如果事情就这样发展,确实,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但你觉得不好。”凯尔希说。

      “呵,不然呢,肯定不好。”

      艾基海勒尔看了一眼半点情绪都不泄露的铁块一般的大审判官,表情变得冷酷又严肃,像是又变回了那个对待非阿戈尔人冷冰冰的猎人:
      “她们可以去到任何地方,但这不代表她们自由——医生,我看得出来你的不凡,如果你有更好的选择,我会愿意配合你那人尽皆知的打算。阿戈尔人的傲慢使他们舍弃了深海猎人,但你们陆地种——为了陆地还是陆地,应该会需要。”

      “抱歉,打断一下。”

      歌蕾蒂亚给了艾基海勒尔的头一个手刀,后者在地上狼狈地踉跄了一下。

      “嘶——队长大人,我已经不是那个新兵了……”他倒吸一口凉气,揉着脑袋。

      “猎人,告诉我,什么时候下级可以决定上级了?”

      艾基海勒尔噎住。幽灵鲨看到热闹似的笑了一声。

      “对不起,队长。”

      但歌蕾蒂亚其实能理解艾基海勒尔的急促。她夸奖过他有一双好眼睛,现在那双眼睛已经看透了她的顾虑——未来可能会发展为由熟悉的傲慢掩盖的焦虑。

      那将来自于她的无能为力,每个人都有无能为力的事,但她是队长,她身上的担子总要比别人重一些。

      艾基海勒尔想要——擅自分担一些。

      ……唉。罢了。

      “如果这于现状有益——请接着说吧,凯尔希医生。”歌蕾蒂亚说。

      这算是她作为代表接受了。
      作为二大队的队长,她有这个艾基海勒尔没有的权力。

      刨除那点小心思,艾基海勒尔已经相当诚恳。
      虽然跟一个陆地种做交易让他觉得不适,但他说到做到,如果凯尔希真的能解决问题,能在陆地上开辟一片接纳深海猎人的土地,他可以接受一些付出。

      猎人们都可以接受——他们都知道的,天下毕竟没有白来的午餐。

      如果她有办法。

      “如果你说的是后路,我这里没有你们能走的后路。”

      凯尔希闭了闭眼,然后。
      笑了笑。

      “——但是有一条前路。”

      后路是战败的人才要准备的逃路。他们——虽然‘敌人’还在那里,但这次他们姑且算是赢家。

      赢家不需要后路。赢家应该昂首挺胸,堂堂正正地朝前走去,哪怕身后追着残敌或是更大的危机,他们也依然可以从容地和它并驾齐驱。

      走上这条前路。然后一直走下去,肩并肩,唱着同一首歌谣。

      歌蕾蒂亚问:“女士,你承诺?”

      “我言而有信。”凯尔希回答。

  • 作者有话要说:  (瘫)千言万语化作一个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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