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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四·狩猎 ...

  •   沙滩上,贝类、鳞片、骨头——淤泥似的填满了沙滩。

      在阳光下呈碧色起伏的大海,深处传来了温柔的潮声。这片土地上的人饥饿,于是它应允,送来了数不尽的、能让他们填饱肚子的食物。

      艾基海勒尔坐在远处的崖岸边,双腿垂在空中。呼吸声随着浪涛起伏,蓝色的眼睛与碧色的海交相辉映,遥遥注视着在海岸边漫步——或者说寻找食物的盐风城的居民,与安妮塔和斯卡蒂。

      如果——风再大一些,他就能拨开浓雾和谎言铸造的壳,将那些人内里的真相看得更清楚些。

      如果风再大一些,他就能听到远风携带的鲸歌的余音。

      “真是个好天气,不是么。”

      比如这样。

      这是歌蕾蒂亚的声音。艾基海勒尔仰头看向身后,银发的高挑女性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她的槊不见踪影,因为此时并不是狩猎;她的长发比之上次他们见面时又长了很多,尽管如此却不怎么凌乱。
      艾基海勒尔知道,不是对方有多么勤于打理,只是阿戈尔人的头发共通的美丽特质。

      艾基海勒尔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哼笑,歌蕾蒂亚坐到了他旁边。

      “真是好久不见,队长大人。”

      “现在不是在狩猎。”歌蕾蒂亚缓缓地说,“不需要用这个称呼。”

      艾基海勒尔无奈地耸肩:“不,与这个无关。因为你很强,所以这个是敬称。”

      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此时此刻难得地看不出半点严肃和尖锐。海边咸腥潮湿,但无比亲切的空气吸入口鼻,安静平淡的氛围让他有了些叙旧的冲动。

      虽然念旧,但艾基海勒尔很少将过去挂在嘴边,多数时候都是牢牢记在心里,在梦中的海洋里道与炽热又冰冷的洋流听。

      倘若要找一个倾诉的人,艾基海勒尔心中的筛选条件也很是苛刻——不要和他过去无关联的人,因为会吓到他们;不要话多的人,因为他不想被别人的大嘴巴害到私事人尽皆知;不要陆地人,他不喜欢陆地人。

      想来想去,也就是歌蕾蒂亚愿意也能听听他这些无聊的闲话吧。

      “我以为我已经把那些事忘了,但果然不行。”艾基海勒尔看着自己湿润的指尖,若有所思地说,“该说我们到底是深海走出来的人吗。你一来到我身边,我一去到你身边,那些一起撕碎猎物的日子一瞬间又历历在目了。”

      “伤春悲秋?”歌蕾蒂亚的陆地话掌握得还不太熟练,话语间有着一股奇特的韵律。

      “哈,你还能用陆地话调侃我啦?”艾基海勒尔的语气变得活泼了些,“不过你也知道,这才不是,只是想说就说了,和我想来这里就来这里一样——哪里有那么多条条框框,因果逻辑。”

      歌蕾蒂亚摇摇头,却什么也没说。温暖的海风像是散去了,空气又变成了干冷粘稠的样子。

      “……”
      艾基海勒尔从这沉默中凭借默契读出了一些暗语,他闭上眼:“我多少能明白点的。很辛苦吧,在陆地上生活。”

      “算不上是生活。这里毕竟不是一个适宜居住的地方。”

      艾基海勒尔心有灵犀地将手抚上了侧脸:“确实。太阳又干,土地又闷……不过也还行吧,勉强能接受。”

      “那你呢?”他转头反问,“你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留在这里?

      如果“这里”指的是陆地,那其实歌蕾蒂亚没有“留在这里”的原因,她只是需要处理一些事件,算不得留在这里。况且,她已经离开大海了,在陆地上的她却像一座深陷的孤岛,和大地遥遥相望,也无法与海洋共舞——这样的她,有什么资格自称是做出了去留的选择?

      如果“这里”指的是盐风城,那也有谬误。她没有留在盐风城,她只是在这里停歇脚步,调整呼吸,回望一下海岸稍作休息。可海中的怪物已经蠕动着追上了她的脚步,异变已经自鳞片的缝隙里,尖牙上的血沫渗入皮肤——哪怕否认着,坚定地否认着,但她的理智仍然撕开了逃避的皮肉。她清楚,确实已经如某个教士所说:“你已经将自己当作我们的一部分”。

      在暴风雨中航行挣扎的帆船已经偏离陆地太远,她需要一只足够坚固的锚时刻提醒她她是谁。

      留在盐风城,做一个阿戈尔人,将血脉的真相传递出去,以此解开对血脉之谜执着不放的同胞的心结;
      留在盐风城,做一个猎人,把他们一直在对抗的——敌人与同胞——海中的孽物格杀在此;
      留在盐风城,做一只船,在海水包裹自己之前,抛下在风浪中固定自己的锚;

      ——这就是她留在这里的原因。

      “你选在盐风城果然是有原因的——的确是你,这种深思熟虑的风格。”艾基海勒尔伸出手:“那么,开始吧——伸出手来,闭上眼睛。尽管在辽阔的海洋中游动,无论多远都可以。”

      阿戈尔女性那双红色的眼眸闭上了。仿佛回到了那个他们未曾见过的、安静温柔,只有五彩的珊瑚礁与热带鱼,游弋歌唱的蓝鲸,粼粼波光的海。没有战争和对抗,没有横裂飞溅的恐鱼和同胞的血肉,没有死寂的海底废墟。

      海洋对它的孩子,本是那么温柔;以无限的智慧和宝物,蕴养海一般强大又包容的孩子。

      薄绿的海水漫上来了。有一道声音对她说——

      “去吧,我会将你带回来。”

      在这没有危机的海中,我们一起——如曾经那一次两次一样。

      跳个舞吧。

      ……

      ……

      傍晚,晦暗的蓝一点点舔舐掉了整个天空的色彩。一切都朦胧地像一个看不清前路的雾天,又像是酝酿危机的梦魇。

      安妮塔牵着歌者的手,赤着脚步伐欢快地朝海边走去。她的目光和她的心已经先一步飞向了海边,那里有食物——能填饱肚子的东西,而她想要吃东西。

      歌者被她牵着,却按照自己的步调走着。直到抵达海边,踩上沙滩时,她停步了。

      斯卡蒂看到了那个百日里见到的,叫墙灰的男人。他正跪在海滩上,大口大口吞吃着一切能吃到的。

      会从胃里扎出孔混着胃酸漏出来的沙子,坚硬的硌牙的白色贝壳,卡在嗓子里难以下咽的鱼鳞。

      他的眼睛红红的,泪水早就干了。

      他很饿,这些人——跪在沙滩上的人,求生的人,双眼混沌只能看见眼前的人,因为饥饿几乎要淌下血泪的人——他们都很饿。

      他们每个人,都很饿。

      伊比利亚没有吃的给他们,陆地上的国度供养不起这些它的子民。于是他们转而向大海请求,大海给予回应,于是是食物——海水带来了食物。

      这算是食物?这是在进食?

      斯卡蒂无法克制住这种——因为这种疯狂的原始的吃相联想起恐鱼吞吃血肉时的样子而带来的恶心感。

      她下意识松开了女孩的手。

      安妮塔冲进人群,眼睛闪闪发亮。她也在收集食物,跪在沙滩上,和所有人一样。

      她无法再关注女孩的去向。某种预感和共鸣催促着她,指引着她去寻找一个人。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游动,不需片刻,她看到了那个银发的高挑女性。

      “……找到了。”她睁大了眼睛,一瞬间又颦眉:“……还有。”

      斯卡蒂止住思考,飞快地穿过人群。在一众跪伏在地的人中格外显眼,像是从水草和卵石间游过的鱼,迅速地朝着远处游去。

      她找到了那个人——歌蕾蒂亚。

      还有,在她不远处银发飘舞,目光沉静地眺望海洋的艾基海勒尔。

      像是在等她一样。

      心中不愿意相信他们是敌人,可同伴被掳走的慌张难免让她失措迷茫,此时此刻,带走她的人就站在这里,站在她面前。她无法克制住那股忽然解放的质问和迁怒的欲.望。

      “你干什么?”

      “嘘。”
      斯卡蒂的质问像是丢向大海的石头,一丝波澜都没有泛起。歌蕾蒂亚还是那副平静的样子,她用眼角扫了一眼艾基海勒尔:“我以为他找到了你,你应该已经——抱歉,也许我应该使用更恰切的措辞——你的徘徊应该就已经结束了才对。”

      “……”斯卡蒂不为所动,仍然坚持着问道:“她在哪里?”

      “她很安全。”

      “证据。”

      歌蕾蒂亚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讽刺的、无奈的、饶有兴致的笑:“你需要那些无用的东西么?”

      斯卡蒂沉默了。

      是啊,不需要。歌蕾蒂亚的话反而提醒她了——猎人需要什么证据?猎人需要的,不是嗅觉吗?

      嗅觉,气味。

      她说:“你身上的味道让人不适。”

      歌蕾蒂亚皱眉:“已经好多了。早一点时我比你更想吐。”

      ——早一点时?

      斯卡蒂敏锐地看向了艾基海勒尔。对方一整个白天都不知所踪,如果不是她还感觉得到他的气息还在盐风城中,她就要怀疑对方是不是被这座城市阴影里的危机暗杀,或者先一步离开了。

      艾基海勒尔察觉到视线,侧脸颔首,摘下帽子行了个礼。维持着邀人共舞的躬身的姿态,那双湛蓝的使人安心的眼睛微微朝上注视着她。

      这是他们彼此心照不宣的回答。

      “她和你在一起……她还安全?”

      “你说呢?”歌蕾蒂亚反问。

      答案就在那里了。

      “你明白了。”歌蕾蒂亚露出满意的笑,“但看起来你仍有很多疑惑。”

      疑惑?是的,疑惑。

      她自己时不时因血液冲撞而震颤着的皮肤,她的身份,她是谁,幽灵鲨怎么会变成这样?是谁做的,为什么?可她什么也不说,她告诉不了她真相。她很担心,她很孤独。

      这些疑惑使她迷茫,使她想要追逐真相,使她被人顶上,一无所知地踏入陷阱,差点就变成了别人的收获。

      “看看四周,斯卡蒂。”歌蕾蒂亚沉声对她说,“猎人需要敏锐的目光——你要看到你的猎物,而不是杂物。”

      她一言一语地引导着斯卡蒂摒弃迷茫。

      “告诉我,你看到猎物了吗?或者猎物在哪?”

      猎物。她想起了过去与深海猎人的同胞一同狩猎的时光。
      斯卡蒂看向山上的教堂。

      “做得好。看起来你还没有被陆地的浊气遮住眼光。”
      歌蕾蒂亚淡薄地赞许道,“猎物会逃,猎物会躲,猎物会装死,猎物会反戈一击。也许我应该提醒你:不到确信能把握机会的那一刻,就不要打草惊蛇——”

      斯卡蒂的手握紧了,提着的箱带发出了吱呀的困响。

      “——但也要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一击必杀。”

      她的手又缓缓松开了。

      猎人追逐猎物,猎人狩猎猎物。但深海的猎人会在猎物的尖牙利爪上跳舞,失去了猎伴的猎人当然孤独。

      但现在她的同胞就在这里,在她身边。劈开海啸的力量她有,他们要返身走入围场了,而她又要逃到哪里去呢,他们等着她跟上步伐,等着她共享狩猎后的喜悦与甘美。

      他们是猎人,猎歌已经从湿润的喉咙里奏响了,猎物就在那里,在“看”着她。

      “唉。”她轻轻叹气,仿佛原谅了谁似的,轻轻地说:“是的,你说得对。”

      她到底还是个猎人。

      猎物不避讳她的目光?面对这种挑衅,她的血液忍不住变得激昂而翻涌,冲撞着血管,变成炽热的呼气窜出皮肤。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只手。骨节分明,指尖湿润,肤色有着深浅割裂的两种色彩。

      手的主人对她说:
      “那——要来吗,握个手。”

      斯卡蒂伸出手和他紧握。惊讶地发现——他的皮肤同样在震颤。

      可他不说,也不表现。和一个老猎人一样,蓄谋已久或是突如其来,呼吸都是这样厚重而稳定。

      他敢做出保护别人的承诺——
      他又有什么不敢去面对自己的仇敌。

      宛如广博包容,不发一语的大海。怒涛暴雨,海上闪电,蓝天浊流,拍崖巨浪。

      或将——顷刻奔流。

      共同的猎物,引导了我们殊途同归的道路。

      出发。开始狩猎吧。

      ……

      ……

      艾基海勒尔不是一个愚蠢的孩子。早在很久之前,从海底一些人惊愕的眼光里,他就读懂了他的不幸的真相。

      他们这一脉阿戈尔——其它的阿戈尔人,是畏惧又崇敬他们的。

      他们的畏惧使他们扭曲,于是有了里应外合的阴谋;他们的崇敬使他们隐瞒真相,仿佛这样就能遮盖古老的荣耀上沾染的肮脏。大家依然胼手砥足,亲如同胞。

      因为他们不需要,所以自然不愿意承担这份天赋带来的风险。
      可深海猎人需要。

      ——鱼需要水。
      ——海需要风。

      深海猎人需要这份海洋的温柔。

      他们需要我——艾基海勒尔默念道。他们需要我,还有人需要我。

      真好啊,听着真好啊。

      也许对深海猎人而言,他是重要的“锚”;但他们或许不知道,对他而言,他们才是拯救了他的自我,让他的所有信仰,所有坚持,所有努力不至付之东流,变成一个笑话的恩人。

      守护同胞,这几乎是他自我价值的全部。像是一株被花朵压弯的盆栽,剪下沉重的花枝他自然可以昂头随心所欲地顾盼世界,但他也失去了色彩,随时可能迷失枯萎。

      而这个时候,有人告诉他,他们是同胞。

      是深海猎人的各位。

      也是在加入深海猎人后,他听到了他此生听过的最浪漫的情话——

      ‘深海猎人血脉相连。’

      为此扑汤蹈火,在所不惜。

  • 作者有话要说:  啧,阿戈尔城比正文城香,我宣布正文城失宠了(bushi)
    下一章砍主教。然后这个IF应该就完事啦,好耶。
    沉稳潇洒,恩仇分明,直白坦荡,温柔理性。很能打,长白毛(强调),战斗风格疯狂不失冷静,法系输出。awsl。
    阿戈尔城是我感觉我写过的包括脑补过的所有人设里最喜欢的一个了。
    我好喜欢他(哭)可恶明明是歌蕾蒂亚姐姐的cp番外现在我有点香自家主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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