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粼粼》谛愿心

1、第一章 彷徨者街道

　　教堂的钟声敲荡着。余韵轻旋。像离巢的飞鸟张翅盘旋滑行，星星点点，徘徊在教区的上空。
　　徐徐之声，也徘徊在爱丝忒的梦里。
　　她独自站在高塔上，背后是硕大明亮的满月，天上是四散的彗星。那些明亮的彗星，光芒甚至比月亮更胜，长长的拖尾，像银色的笔触划过漆黑的幕布。有红龙飞舞着，胁下生出的带着紧密坚实鳞片的翅膀，迎着月亮缓缓扇动。
　　塔，正在分崩离析。
　　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了，所以爱丝忒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处梦中。并非美梦，却放任沉溺其中，只因现实实在残酷得令人生不起勇气面对。她借此魂魄游离人世，对梦中所遭受的一切都无动于衷。
　　接下来，会从塔上跌落。
　　身体被重力索要着下坠。下意识向天空伸出手，一只璀璨的、大放异彩的心形宝石竟毫无征兆地从虚空浮出，就在手伸出的方向不远处，兀自折射着粼粼的光辉。
　　她瞪大眼睛。
　　这是从前、从来没有见过的物什。
　　她下意识觉得很重要，如果够到……
　　够到又会如何呢？
　　在突然的犹疑间，温柔明净的祷歌响起了，像一群翩翩然的白鸽围着来，又像一只手，不容置疑地将爱丝忒的意识从声色混沌的睡梦中抽离、拖出，所有的潜意识潮水般退去，祷歌的声音逐渐变清晰、变大了，音符飘到她身上，好像只隔着眼皮的距离。
　　爱丝忒颤动着睫毛，缓缓睁开眼睛。
　　有一瞬间，她像个新生的婴儿没有任何记忆，眼神纯净，如白纸般。
　　下一秒，所有的过往一拥而上，千军万马喧嚣而过，其份量欲压垮这位公主，将她践踏入彻底的深渊。
　　沉重的回忆如约归位，脑子却麻木着不再给予如何反应。爱丝忒叹了口气，想哭笑，可记忆适时地提醒她：“你没有露出笑容的资格”。

　　十七岁的爱丝忒，有着漫长的平静安宁的人生和一天的天翻地覆。
　　她是一位出生于在斯图尔特帝国下的安哈尔公国大公之家的，没有兄弟姐妹的公主。母亲早亡，坟墓沉默地伫立在修道院，父亲慈爱但管束严格。爱丝忒从小在公国里的光明女神教区的修道院里长大，由僧侣教授习武，牧师传授光明魔法，武技尚可，魔法技艺不精，相熟的人不少不多，最喜欢的人是教区主教提摩西，性格冷淡捉摸不透。如果没有认识那个人，不出意外会嫁给的是别国的王子或者有势力的贵族，富足平淡度过一生。
　　但那个人。
　　尤金。
　　爱丝忒终于忍不住微微颤抖，表情复杂堪称扭曲。
　　那个人改变、或者说是摧毁了她的一生。

　　那时她暂离教区修道院回到王都，预备参加父亲为自己筹办的十七岁的成人典礼，斯图尔特帝国的三王子尤金，也代表公国前来拜访。
　　四处踏访之际，他无意间窥视了于湖里沐浴的自己。之后正式在舞会上见面，明明表现得幽默多礼、让所有妙龄少女都动心的王子，红着脸悄悄提起此事，赞美她美丽犹如湖中仙女，令他一见倾心。
　　表面气恼的爱丝忒，却暗自情窦初开。
　　奶油般的甜蜜与谎言从此充斥在相处中，是一段梦一般虚幻的日子。直到订婚之日——就是今日——尤金表示想为受膏后赤身裸体的自己穿上准新娘礼服，她不作他想，害羞地答应了。
　　而这也终于令爱丝忒知晓，原来最初于树荫和湖水间的一瞥，王子殿下想要看到的，想要确认的——
　　是一块她自己都不曾留意的胎记。
　　左肩胛骨下，一块飞蛾形状的，白色的，翅膀上各有一个黑色的圈，像两只眼睛。
　　……
　　不知道怎么睡着的。
　　她瞥了一眼旁边，尸体。
　　从婚礼现场回到教区，她没有留下一滴眼泪。会在乎的人已经永远离开了，可父亲的苦心孤诣不能辜负。爱丝忒想着，得激活四个装置触发传送，已经完成三个了，最后一个需要在黄昏的光完全覆盖之时去激活才能生效。
　　教区好像也有人在交头接耳谈论追捕公主的话题，为了不被人看出来，她悄悄躲进了一处破败草房。
　　却直直地撞上一张脸孔。
　　这是个终日无所事事的闲汉，爱丝忒认得的，偶尔接点赏金任务糊口，以死乞白赖调戏妇孺为乐。见到她，眼睛都放光了，捉住身旁的刀就要喊。
　　……
　　刚刚好像和尸体在一处睡了一会。血腥味变得没有鲜血刚从脖子切口喷涌出那么浓郁、令人作呕，血凝固成了褐黑色带着红光的痕迹。
　　生命的消逝不过如此。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用得是父亲赠予的匕首。杀完把这个人的亚麻布衣服掀起来，皮带拴着包住了伤口，这样不会流得到处都是。至于睡着，当然也有可能是等黄昏之时太百无聊赖了。
　　视线转向窗户，那里有带着玫色的橙黄光芒落在窗棂上，空气中有尘埃四散着，随着气流卷起又飞舞。窗外歌声依依，教会的唱诗班吟咏着每日惜别光明的祷歌，正是时候。
　　爱丝忒从床底下钻出来，无意识地掸了掸灰，谨慎地望向窗外，黄昏时分，街道上人影寥寥——也对，毕竟是虔诚的光明女神的教区，在这个光明即将被暗夜掩盖的混沌时刻，民众大多在教会或者家中祷告。
　　她从前也是这般，作为女神的信徒，教会祷歌岂止烂熟于心，称为镌刻在灵魂上也不为过。
　　而这正是命运的可笑之处，不是吗？
　　那枚飞蛾般的胎记，意味着她其实是女武神布伦达的异端赐福者，天生的异教徒。在这片狂热信仰光明女神的土地上，命运无情地为她盖上必死的戳记，即使她从未伤害任何人。
　　爱丝忒拉上从这个房子里捡出来的披风的兜帽，如一缕游魂般，毫无生气、面无表情地开门。
　　黄昏暧昧不清的光芒顿时泼了她一身，只是觉得冷；悠扬的祷歌入耳，却不比丧钟优美。空虚犹如一团棉花，整个人紧紧地被塞住了。
　　爱丝忒装作无意，不紧不慢地走着，这条烂熟于心的道路尽头是一座光明女神教堂，已经能看见昏黄的光线落在教堂屋顶精心雕刻的女神神像上，神祗飘散的秀发后，放出的光线般的神光一根一根向外延伸，神光闪烁，辉煌圣洁。
　　之前与修道院的伙伴走在这片街道时，同爱丝忒说过一个怪谈。有人曾在黄昏之时走在这条通往教堂的路上，却永远也无法接近教堂，因为神灵能用落日的余晖逼退邪祟，那邪祟化作的人，最后被永远困在黄昏里，像以短暂的时间为琥珀，变成被封在其中的小小蝼蚁——所以这条路又被称作彷徨者街道，有人在这片黄昏中，永远无望地彷徨迷失着。
　　想到这，爱丝忒默不作声。
　　别自己吓自己了，不会有什么。
　　教堂前的花钟，就是第五个装置。这里花匠修了一个按一日时刻顺次开放的、一格一格的花丛组成的圆形钟表般的花坛，很有巧思，父亲对此也赞不绝口。早朝有缓缓开放的睡莲，中午有午时花，此时是黄昏，花烟草在暮色中苏醒了，绛红色的花们紧密地贴在一起，开作一片红色的云雾。
　　只要在花簇前，唱一支艰涩的歌。
　　虽然艰涩，但是父亲小时候教给自己的，她时不时便会哼唱起来，有一次提摩西听到了，提醒她说，这支古咒语曲似乎与转移有关。
　　————！
　　爱丝忒忽然浑身发冷，一颗心惴惴不安地疯狂跳动起来。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开始发足狂奔。
　　那团红雾近在咫尺，爱丝忒等不及，干脆边跑边唱出声，生怕下一秒……提摩西便出现在眼前。
　　身为教区主教怎么会都不会放过她的。
　　他记性那么好，不会想不起来。
　　风吹落了兜帽，满头顺滑又好似被人从及肩处用刀削去的黑发飘扬着。
　　被黄昏笼罩的天地似乎安静了一瞬，只有轻柔的歌谣被哼唱呢喃着，与远处的晚祷歌相映成趣。
　　周围有人惊呼出声。
　　“是、是……！”
　　“啊…啊…日安，公主殿下……”

　　“爱丝忒。”
　　有人轻唤出声，声音冷淡清亮，仿佛蛇信，就贴在她耳畔呢喃呼唤。
　　昔日，正因此人动听的声音和俊美的外表，爱丝忒甚至给他起了个绰号“银色夜莺”。
　　爱丝忒急促地加快速度吟唱，不敢花时间分辨从哪来传来的声音。
　　如果不快点唱完——一切就都会白费了！
　　明亮的白光从背后亮起!
　　爱丝忒当机立断滚落在地，迅速念完了最后一段落的歌谣。
　　修道院的长期相处，让她知道提摩西必杀目标时喜欢瞄着猎物的上身。
　　比如说，心脏。
　　尖锐的风刃斩断了飘起的发丝，无阻力地继续刮向教堂，被击中的大理石分崩离析，四溅滚落，腾起一阵滚滚的石粉浓雾。
　　——是真的想把她杀了。
　　霎时间，花烟草飞舞四散开来，旋转着在爱丝忒周身形成了一堵风墙。裙裾飞扬，只能听见呼啸撕裂的巨大风声。她扭头向提摩西看去，教区主教伸手试了试，发现传送法术无法打断后，也不再尝试，风也带起了他宽大的红色衣袍和银白的发。
　　主教远远的、平静地瞧着自己，面无表情，沉静一如往昔，好像公主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这件事，掀动不起他半点的波澜。
　　隔着空气墙，爱丝忒也无言地回望着，半晌，突兀地牵起唇边，笑了出来。
　　不是喜悦，也非嗤笑。
　　只是觉得自己好像是真的没有识人之明……和许多人的关系，所认知的一切，或许大多都是一厢情愿。
　　但是……终于。
　　爱丝忒脱力地蹲在地上，抱住自己。视线里的一切开始模糊不清，转移开始了，就像……婚礼现场上，父亲动用魔法转移自己时一样。
　　只觉得恍如大梦，精疲力竭。
　　迎接她的，不过是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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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尝试西幻.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