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重逢续风声》想不出昵称的小白

11、第 11 章

　　三十一

　　当然，她留下的信里说的地点不是上海，是杭州。

　　我们陪着她在西湖边散步，尽管她几十年没见到西湖了，尽管西湖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她仍旧好像很熟悉似的，能指出西湖任意一个景点。她说，这六十年来，她在脑子里画了无数遍西湖的图纸，西湖的样子，每个位置，都像藏宝图一样，刻印在她脑海里，分秒都没忘记过。

　　她熟门熟路毫不犹疑地绕到了一个地点，仿佛这条路在心里已经走了无数遍。她深深吸了几口气，好像怕自己喘不过气来似的，拨开灌木丛，走过去。仿佛要会见一位非常重要的人士，或是赴一个极要紧的约会。

　　可她却没有找到她想要找的东西。她于是急坏了，急得原地打转，一会又看看远处，一会又看看地上，甚至蹲下来查看这一小块地方附近的犄角旮旯。

　　我们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折腾半天，直到呼吸急促，赶紧扶她到一边休息。她闭上双眼用力思索着，但显然她也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解决眼前的难题。

　　她于是指指远处，又指指这里，教我好好记住这个位置，她严肃地对我说：“等我百年之后，把我的骨灰撒在这里。我找不到具体的位置了，那就这一片吧，到处都撒上一点。”

　　她很是坦然，好像在安排别人的事儿，毫无情绪起伏。可我一点都不爱听她说这话。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我在前面的记录中，忘记记下这一段。这一段是我刻意回避的。只是在处理她的遗物时，不得已才有回忆起来。

　　三十二

　　老师是安安静静地离开的，但她的离世，还是在公众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一个富甲一方的千金小姐，一个容貌美丽的民国佳媛，一个在抗日战争中做出杰出贡献的情报人员，一个抛弃名利研究学问的大学教授，一个独居世外终身未婚的隐士……这所有的标签贴在一个人身上，难免不引起大众的好奇。

　　当局对她的辞世表示哀悼，大肆报道她的传奇经历和爱国情怀。因为她的听风轩，正是她复制的卧底汪伪政府时的办公室。那桌椅、衣柜，都是她辗转找到，在转移时，亲自随身托运到台湾的。寻常富人家，托运的都是金条、珍宝，唯独她，随身带来的，是这样几件旧家具，这不是为了缅怀那段英勇无畏的峥嵘岁月又是什么，不是民族大义、爱国情怀又是什么？

　　但我知道，他们是完完全全搞错啦！

　　他们的理解符合常理。任谁也会这么觉得，包括我。我也一直这样以为。

　　直到整理老师遗物的时候，我有了一些发现，教我困惑，进而怀疑，这或许并不是老师的办公桌。

　　我在桌子的抽屉里，发现了几本旧杂志，一摞旧报纸，纸已经黄透了，纸张也快烂掉了，这也难怪，杂志和报纸都是1941年的，半个多世纪前的出版物了。抽屉里还有一些胡氏胃痛宁和胡字养胃丸的胃药壳子，也是那个年代的老药丸了——感谢上天，老师身体很好，这一生从未被胃病折磨过，从没吃过胃药。这胃药只剩半盒，放在抽屉里，还有几枚吃完了剩下的药壳子，自然不可能是老师吃剩下来的，那么我可以推测出，这桌子并不是老师的办公桌。

　　不是老师的办公桌，又怎么会放在老师的办公室里呢？这样说来，连这间办公室也并非老师的办公室……

　　我隐约感觉，听风轩，并不是老师年轻时的办公室那么简单，不仅如此，有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若隐若现，或许在老师心目中，这里其实是另外一个地方……

　　我自然并没对媒体说这些，一来我也不确定自己那若隐若现的疑虑是否符合实际情况；二来老师已经作古，这些细枝末节没什么意义；还有一层更重要的原因是，有的事情，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呢？当事之人早都已不知身在何方，他们的事，好也罢坏也罢，真也罢假也罢，根本就没有必要再去对无关大众说个清楚透彻。

　　三十三

　　不过还是有一件事，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当然，这是好多年之后我才知道的。

　　要是用时下流行的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

　　我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局。

　　总而言之，我的判断出现了一个方向性的重大错误。

　　可判断错误也不能怪我。要知道，在我与老师相处的那二十多年里，甚至包括方女士与老师相处的更长的那几十年时间里，老师从未和我们说过她年轻时的经历。到最后那一个月，她虽断断续续透露了一些，可这些无不是一些碎片，没头没尾，承不了上，启不了下。

　　老师从没说有什么人令她难以忘怀，尽管我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拼出了一个故人的形象，但这其实并没有经过老师的认证，还停留在我的想象罢了。老师也从没提过自己与这位故人是什么样的关系，甚至从没表态过，这位故人对她是什么样的分量。

　　有时候我想，若要认真深究，只是我鬼使神差地将老师提到的所有碎片拼在了一个人身上。完全有可能，老师说的根本不是一个故人，而是形形色色的很多在她记忆里闪光的人。我无法判断。

　　可我还是觉得，却有这么一个人，影响了老师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