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折》问西来意

7、少年意气斩不平

　　明灯下的城池有梦不迷。

　　庙中的护命灯散发着一小团的光晕，下一刻像是要熄灭。它就像是一个垂老的人，无力再庇护自己的子民。一丝丝玄气自灯上而生，可飘逸到老槐树便被那黑色的恶气吞噬。今晚的老槐树就像是隐藏暗处的噬人恶鬼，让整座城陷入了暗色的梦魇。

　　夜以继日跪在护命灯前唱着颂歌的清昼到底是吃不消了，她到底是前往小榻安眠，但是梦境中不是千灯照耀下的繁华，而是一片血腥。整座灯城宛如修罗烈狱，血流成河。她骤然从噩梦中惊醒，脚步踉跄地奔向了那一盏护命灯。

　　灯光似是一点萤火，更为黯淡了。
　　清昼屈膝跪在了那点萤火前，神情颓丧，满是哀色。许久之后，她迈着轻缓而又坚定的步子走向了老槐树。蓦然垂下的黑色蛛丝纠缠着树上的明灯，在风中摇摆，投下了无数狰狞的影子。清昼意识到灯城出大问题了，而最为可怕的是护命灯尚不知能撑多久。

　　她终究不是修道的，不知道根源落在何处。她感知到了老槐树的痛楚，拔出了一柄匕首，纵身跃上了树干。匕首上闪烁着灵光，斩向了那一截截可怖的蛛丝。她不能让这黑丝缠上老槐树上的灯，这里的灯光使得城中人安魂。

　　缠绕的黑丝似是畏惧清昼手中的匕首，可是从树梢荡下的如同星河垂落般的浩荡剑光却是直斩清昼，一剑破开了护命灯给予灯女的庇护，而另一剑则是直取她的人头。就在关键时刻，司季真迎身而上，朝着那方斩出了一剑，他从剑光下截下了清昼，一直推到了庙中，才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他的剑光寄托着他的神气，剑光被斩断了，他当然不可能毫发无损。
　　“季真……”清昼的面上满是担忧。
　　司季真面颊苍白，他温声道：“我无事。”

　　“灯城出事了。”清昼垂着眼睫，面上满是哀色。灯城的百姓陷入了梦魇中无法脱身。她蓦地转向了司季真，道，“我再度向上城递奏书，他、他们——”
　　司季真不忍打破清昼的一丝幻念，听到了那发颤的音调，他的心也疼得厉害。可是清昼是奉灯人，他不能让清昼停留在这不切实际的幻梦中。“没有用的。”司季真的声音残忍，他垂眸望着清昼，又道，“你别怕，我帮你斩邪祟。”

　　他望了眼灯火暗淡的护命灯，眸中骤然翻滚着暗色，只是一垂眸，便将神色掩饰住。

　　清昼没有注意司季真的情绪，她垂着头，手一松匕首便落在了地上。“我是奉灯人，我庇护灯城百姓，可是在危难来临的时刻，我什么都做不到。”她的面颊惨白无血色，她凝视着微弱的灯火，内心深处迸发出强烈的不甘来 。

　　“清昼——”司季真面色微变。

　　清昼没有理会司季真，只是一转身，迈着坚稳的步伐踏入了只有“奉灯人”才能进入的祭室。一代又一代的灯女都是护命灯自己择选的，她们都是灯城土生土长的凡人。不求仙，求仙无门。那锋利的字迹是几时在墙上刻下的呢？

　　护命灯留在灯城数千年，可对于其如何来的，灯城的人是极为茫然的。只是历代奉灯人能够从典籍中找到蛛丝马迹。在很久之前，仙域没有上三城，灯城只是众多散落在仙域中普通的城池一个，城中虽然有修士，可是能力不强，灯城如同其他城池一般饱受恶鬼恶妖的折磨。在后来，灯城出现了一位提灯少年，他——

　　“他少年肝胆，提剑斩不平。”
　　灯城的历史是漫长的画卷，而在这幅画卷中，无数处都残缺不全，难以再追寻到真正的过往。

　　沈竹桐与温寄愁乘着云舟前往灯城，沈竹桐提起灯城的旧事，而温寄愁语气平淡地接过了她的话语。
　　“他名冼沉香！”

　　冼沉香三个字是惊雷，骤然劈开了深邃而浩瀚的夜空。
　　沈竹桐的手指拂过了泛着红线的刀身，她懒洋洋地倚靠在栏杆上，眼眸中似是酝酿着风云。

　　在有记载以来，仙域只出过八位仙人，他们被称为“天定八仙”，而冼沉香就是八仙中的最后一仙，号曰“绝仙”，他诗绝、琴绝、棋绝、剑绝……是八仙中的集大成者，然而在他之后，仙域就再也没有出过仙人，他的绝成为了“绝仙之路”。

　　“他走遍仙域，行侠仗义，所至之处，妖鬼俱散。他是声震仙域的天才，可是在他飞升成仙之后，抹去了所有人对他冼沉香的印象，只留得残存的痕迹在。”
　　“生民三叩九拜，只是大道无情，天地不会回应。他冼沉香则是答应了。他是仙域子民心中的英雄，他不该被遗忘！”
　　温寄愁睨了沈竹桐一眼，她的眸中燃烧着熊熊的烈焰，像那大日焜煌。

　　“驾六龙兮乘风行，行四海兮过八荒。
　　历深谷兮临荒城，斩恶鬼兮安万民……”
　　旧日的古歌与冼沉香一并被岁月淹没，只剩下森然荒冢中的骷髅发出从不间断的祝歌。

　　温寄愁神情严肃，眉峰如寒剑。
　　沈竹桐则是散漫一笑，问道：“你为什么要替冼沉香说话？”

　　“因为他不负天不负地，更不负生民。”温寄愁的话语掷地有声。

　　沈竹桐支起了身子，只是轻飘飘一句“是么”。飞舟在云层中快速穿梭，迎面而来的振翅恶鸟发出了桀桀的叫响，它们并不畏惧飞舟之上的阵光，锋利的鸟喙与巨爪势要抓住这难得的血肉。黑压压一片遮蔽了日芒，沈竹桐微仰着头状若叹息道：“真是壮观啊——”下一刻手中刀光绽放，只见一条宛如深渊裂谷般的血线从鸟群之中撕裂开，如潮水一卷，顷刻间便将鸟群洗得四分五裂。

　　沈竹桐眸中激荡着兴奋的红芒。

　　温寄愁望着她眉头一皱，从乾坤袋中摸出了一坛烈酒扔给了沈竹桐。
　　“听说灯城的灯火是人间一绝。”她在游历时便想要去灯城看一场灯火盛宴，只是在距离它最近的时刻——她正处于厮杀的漩涡，她怕自己一身的血气污染了灯城盛大而辉煌的灯火，便只与灯城擦肩而过。

　　“是啊。”沈竹桐接过了烈酒开封，单手提拎着便仰头痛饮，末了袖子一抹唇，她望着温寄愁一挑眉，含着几分挑衅与恶意，“那是情人幽会的圣地，可惜我父亲不能与你同行。”
　　温寄愁：“……”她的手指缩在了袖袍中，倏然紧握。要不是此人是沈竹桐，为求快意，她已然是铿然拔剑。她的剑没有风骨，她斩不平……可也斩自身所恶，不分正邪。

　　沈竹桐觑着眼，她提着未曾饮尽的酒坛慢悠悠走到了温寄愁的跟前。她的眉眼、鼻子、红唇都如同孤冷的薄刀。可是她在此刻呵着气软语轻笑：“小娘。”她的语气轻佻而又不敬，“收敛起你的杀机。”
　　“有些恨我的人，也曾爱我欲死，你是哪样？”

　　温寄愁按捺住出剑的冲动，她没有后退，直视沈竹桐那双充满了疯狂的双眸，薄唇轻启道：“滚！”她是天下一等烂俗人，学不会温眉的柔媚和风雅。
　　沈竹桐闻言不怒，反而仰天大笑。她就地盘腿坐下，仰头将坛中美酒饮尽。

　　灯城的灯火很美。
　　可此刻已经少有人来看灯，曾经的灯城是一座热闹的充满喧嚣的城，而此刻已然陷入了死寂。一盏又一盏漂浮的天灯落在了地上熄灭，灯笼萎靡地萎缩在了街头，从东到西、从南到北。

　　司季真提着剑在街上飞奔，他敲响了一家又一家百姓的门，可无人回应。脚下的残灯灯骨发出了卡嚓卡嚓声，像是他浑身碎裂的骨。许久之后他停下了脚步，微微地仰头看着被风吹落地的灯。整座灯城暗淡了，它在渐渐地减弱了自己的光辉。

　　他伸出手去接住了一盏灯，灵力自指尖涌动，可就是护不住这一盏灯。
　　他的内心充满了焦灼和痛苦，整个人像是被撕裂成两半。

　　忽然间，天地之间明光大盛，而最为炽热的便是神庙老槐所在，司季真怔愣了片刻，忽地浮现了一股不详的预感，他暗道了一声不好，就要往清昼所在的方向奔去。

　　“十二楼。”
　　声音不知道从何处传来的，司季真浑身一僵，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他握着剑的手骤然一缩，抬头满是狼狈，大喊了一声道：“鬼鬼祟祟！是谁？到底是谁？！”

　　那暗中的人并不没有现身，只是重复道“十二楼，司季真”，声音如魔咒，紧紧地纠缠着司季真。
　　司季真的心绪跌宕起伏，双眸瞬间便被染成了红色。
　　这是他的一个秘密。

　　“十二楼？”一道带着惊疑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司季真神情一厉，立马便斩出了一剑。只是他回身一望，顿时僵立在原处。

　　城中的少年不知何时醒过来了，他大概是听到了“十二楼”这样的话，便好奇地重复了一次。被剑光斩中的一瞬间，他面上的好奇与渴求并未散去。司季真从他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他的颤抖越发厉害。

　　他跪在了地上，发出了一道大喊。
　　声音惊恐而又凄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