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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12章 ...

  •   天禄阁灯火通明。

      皇帝负手而立,以裴韫为圆心绕着殿内走了一圈又一圈。殿内清冷,而他才从被窝里爬出来。宋晟微微地抖动着双腿,好似这样便能将寒气驱散似的。

      “爱卿。”皇帝的目光落到书案上裴韫呈递上的犀利指控,“从前朕看不明白你,现在更看不明白。”

      他在龙椅上坐下,凝望御窑金砖上跪立着的男子。

      他的发髻凌乱着披在肩头,成串的水珠子自他的发梢落下,顺这脖颈的弧线没入衣袍,紧接着又自衣角滴答落下,在身下汇聚成一个小水滩。

      饶是如此,这样一副狼狈姿态也不让他失了风骨。只是现今他的模样与从前的他相去甚远。

      宋晟不禁心中纳罕。

      先前清风霁月、仪表翩翩的裴相哪里去了?

      “据我所知,你与淮安侯交情不深罢?何必伤他至此,断了他的手臂?”他微微一顿,轻声道,“你从前做事张弛有度,从来不会这样暴戾冲动。”

      裴韫做事素来冷静决绝而不失理性和温度。

      便是拿三年前吴江于西坡发动兵变一事来说,按南昭刑法当夷三族、俱五刑。而裴韫则力排众议、慷慨陈词,要求留下其年幼子孙。

      满朝文武哗然,控诉斩草不除根,将留大患,有甚者称裴韫心怀鬼胎、存有贰心。然自己到底是听起了裴韫的意见,留下了吴江妻妾子女。

      事实证明裴韫是对的——

      自己不但被浩荡世人冠以圣君之名,被吴江占据已久的西坡之地不废一兵一卒收回。

      他前半生并无功绩,可以说是年轻的裴韫成就了晚年的宋晟,成就了南昭的兴盛。他不能不信裴韫,也不得不信裴韫。

      皇帝长叹,目光转向桌案上的一叠帛书,因着沾了雨的原因,绢帛上的墨迹已微微地晕染开。他沉默的面容在微微摇曳的烛光中显得高深莫测起来。

      为臣子,裴韫可以做到肆无忌惮;为君主,考量之物往往更多。

      贪污国库、搜刮民脂民膏、索贿受贿、假公济私、抢夺民女,拿出这里其中的任何一样罪证都足以让淮安侯担上项上人头。

      只是皇帝他不愿意。

      淮安侯名唤谢长衿,承爵六代,在京城贵户中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若是动了他,势必将引起贵族子弟愤懑。

      且不动淮安侯,宋晟也存有自己的私心。

      后宫嫔妃中他独爱杨氏,与她共育
      有一子一女。女儿名唤宋玉,他甚是珍爱,有意将其许给裴韫;儿子名唤宋歇,貌若潘安,他也是疼爱。只是宋歇智谋不足而软弱有余,平日里仅有淮安侯与他交好。

      若失了淮安侯,宋歇如何在朝堂之上、在他六子面前抬得起头来?

      于是皇帝问道,“怀瑾,你要如何处置?”

      一滴残留的雨珠还挂在裴韫的长睫间,他沉寂着垂眼,那颗雨露便滚落到他殷红的唇瓣上,“罪无可恕,当杀。”

      “如何杀?”

      “剥皮、车裂、腰斩、烹煮,南昭之十大酷刑皆可施行。”

      宋晟瞠目结舌,“怀瑾你……”

      他僵坐了好一会儿,才沉声吩咐了高洪海搬张凳椅让裴韫坐下。

      “君臣多年,朕也不欲与你生出嫌隙。”宋晟略一沉吟,“只是这谢长衿身上牵扯之人诸多,属实杀不得。”

      裴韫抬眼,“皇上的意思是要任由他胡作非为?”

      宋晟一时语结,“那自然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皇上是什么意思?”

      宋晟望入他阴寒的眼,忽而想起了宫中私底下流传着的一句话。

      裴相是山间之明月,为江上之清风,得之乃为天下大幸。

      可惜啊,他是初一的冷落残月,是寒江上的瑟瑟冬风。表面上谦逊温润,实则冷到了骨子里。

      “淮安侯当诛,可也要顾及朝中大臣,若是朕这样轻易就杀了个人,如何稳得住朝廷?”皇帝劝慰道,“人你也伤了、气也出了,你还要如何?”

      裴韫从不与好人交恶,更不与恶人交好。善人奉以珠宝,其拒之;恶人献以谄媚,亦拒之。茕茕独立、独善其身,他当是再明白不过朝廷的错综复杂、波云诡谲,今日怎要如此咄咄相逼?

      裴韫微抿着薄唇,黑黢黢的双目紧紧地盯着桌案一角,“若是皇上执意如此,臣也无话可说。”

      宋晟被他搅得心烦意乱,想回殿睡个回笼觉,“那既然这样……”

      “臣还有一事。”

      皇帝的脸黑了黑,“……禀奏罢。”

      “今年臣已二十有二,家中祖母催的紧。”裴韫不疾不徐道,“如若可以,臣愿请皇上替臣指定一门婚事。”

      宋晟心中大喜,“你可是有了什么中意人选?”

      “未有。”

      “那你……”若不是怕折损帝王之威,此时宋晟真想叉腰狂笑,“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可真是巧了!中午时分杨氏刚巧带着长乐来,让他给长乐指派一门婚事。长乐爱慕裴韫,众人皆知。若今日能结此良缘……

      皇帝轻咳一声,以掩饰嘴角笑容,端坐望向对面的男子,眼里涌现出抑制不住的喜悦和激动来。

      说呀,快说出来,朕明日就下旨把你们的婚事办了!

      皇帝的目光炙热,然裴韫视若无睹,他开口道,“要嗓子软的。”

      宋晟无比赞同地点点头。

      长乐之声甚美,符合。

      “会唱小曲儿的。”

      长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小曲儿倒是也会唱一点,也符合。

      裴韫笑,“脾气暴躁的,需要人哄着的。”

      皇帝疑心自己是听错了,可看着裴韫笃定的神情,不像是在说笑。

      那长乐……勉强符合罢。

      “要年十五的。”

      冷汗从宋晟额角涔涔流下,“年十七的不行?”

      “不行。”

      “难道你对家世没有什么要求?若是寻个家世好些的妻,日后仕途也走得安稳些。”

      皇帝就差把“娶长乐”这三个字写在脸上了。

      裴韫颔首,“家世不需要太好,以臣之能力,自会庇护她一世荣华。”

      宋晟“哈哈”地尴尬一笑,“爱卿所言甚是有理,不过若娶个身份尊贵的妻,面上总是有光彩些。”

      裴韫淡笑不言。

      皇帝张了张嘴,好几次妄图说出自己女儿的名讳,可到底将话端咽下了肚儿。

      裴韫是个聪明人,自然能察觉出自己女儿的情意。若是他对长乐有意,何必平日绕着她走?若今日他拒绝了长乐,皇家的颜面该往哪里放?

      更何况自己也做不出强扭甜瓜的事儿。只是想到杨氏午时所言——

      “裴韫要娶也可以,只不过只能做妾。皇上,你已对不起臣妾了,总不能再对不起我们的女儿吧?”

      皇帝的面色微微凝重,转头问道,“高洪海,京中可是有贵女符合怀瑾之要求?”

      “殿阁大学士之女安悦之倒是符合。”

      裴韫拧眉,“臣不认识她。”

      “奴才听说领侍卫内大臣有一嫡妹,应当也是相符的。”

      “臣不识得。”

      “那……”

      “臣亦不认得。”

      你天天不是待在自己府邸,就是待在镐国公府,京城里的娇女你裴韫认识几个?若不是有尊卑贵贱之分,高洪海当场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

      可偏偏他需赔出个笑来,“那裴大人……”

      高洪海微微一顿。

      镐国公府。

      年十五。

      会唱小曲儿的。

      还是个脾气暴躁的主儿。

      脑海中忽闪过一道白光,促使他高声惊叫出来,“奴才忽然想起一人!”

      高洪海急切地原地跺了跺脚,“容奴才想想……好像,好像名唤作侯佳音!那容貌、那嗓音,那个脾气儿,整个京城都挑不出像她这样的贵女!”

      宋晟疑惑,“朕怎不曾听说过此女?”

      “回皇上,那侯小娘子家住金陵,前个月才刚来京城,故而您不知道。”

      高洪海仰起头,舌头在口里灵巧地翻转了一下,拍出“啧”的一声脆响,叹道,“江南养出的人啊可水灵的很,她初来时,可是在京城搅出不小的风云呢!”

      初来京都,为一盛况,京中青年才俊无一不出城门观之;裴夫人做寿,又为一盛景。多少人抢破头来镐国公府,只为一闻侯小娘子的天籁,一睹其芳颜。

      “说起来,裴大人在镐国公府应当也是见过她的。”

      “爱卿,你可曾识得此女?”

      裴韫颔首。

      “家世如何?”宋晟问道。

      高洪海心中计较着,努力回忆着朝廷各个官员的职务,“若是奴才没记错的话,其父名叫侯策,官位为八品县丞。”

      八品啊……

      皇帝转动着关节上的玉扳指,若有所思地垂下睫。八品官员之女配给一品的当朝要臣,即便是做妾也是高攀了。

      “爱卿,你意下如何?”

      北地的春末还是带着冰凌的冷。

      裴韫的面容已被冻得微微发青,心底无端却渗出几丝甜味来。他冻僵的手指反反复复着蜷曲又松开,好像是很遗憾一般叹了口气,“臣愿求娶侯氏女。”

      哟,还真是委屈你了啊。

      再怎么样皇帝也比裴韫多吃了二十年的饭,总归看得出他乐意不乐意。

      只是自古赐婚皆是配正妻,若是八品官员之女做了裴家主母,那日后长乐如何进裴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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