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冠与剑》苏昔

21、心潮汹涌

　　我和表姐在傍晚时分回了家，幸运的是，表姐带我混那个“特殊”小圈子的事并没有被发现。
　　现在，表姐正赖在我的房间——从我来到特兰蒂斯那一天起她就这么干了，现在已经养成了习惯，有时候还要和我一起睡。
　　我手中翻着一本书，看她歪着脑袋，眉头紧皱，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装作没看见，过了一会儿，表姐果然忍不住来问我：
　　“佩尔，今天那个男生……”
　　我将书翻过一页，没看她，“你又想着他了吗？”
　　表姐脸一僵，“谁想着他了，主要是他今天惹到了我！”
　　在我看来表姐是因为感兴趣想还是因为生气才想都没什么区别，结果都是她将那个男生记在了心中。
　　“所以，你想问什么？”
　　表姐托着下巴，“我在想你今天说的话，你说那个男生……哦我想起来他似乎叫詹姆——你说他加入这个圈子是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或者说，跟我们混在一起能给他们带来点好处。老实说，我没明白这个，明明跟我们一起玩出钱出力的都是他们啊！”
　　这个问题在我看来非常好解答，我转过头来看向她，说：“那表姐你想想，既然出钱出力的都是他们，要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谁愿意做？”
　　表姐露出恍然的神情：“也是啊……可，可我什么都没给他啊？还是说，他们从我这没得到好处，但是其他人——”她细数着昨天跟我们一起的那几个贵族的名字，“莱西比、亚摩、佛兰特……这些人给了他们好处？”
　　我摇头，其实我今天回来之后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我沉吟地说：“……或许，我们什么都不需要给，我们和他们走在一起，对他们来说就已经算是好处了。”
　　表姐瞪大了眼睛，似乎是不可置信，“为什么？”
　　“你之前跟我说过，这些人家中大多是做生意的，开些店铺，或者工厂？”看表姐点头，我接着说，“无论他们做什么生意，他们占用的土地大多都是贵族的，就算不是贵族的也需要通过贵族向议院进行通报审批。”
　　“另外”我顿了顿，“就算我前面说的那些问题他们都解决了，后续还有许许多多的麻烦，像税收、材料运输——他们要想将自己的生意顺利地做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依附贵族。”
　　“可是”表姐耸耸鼻子，不解地说：“一般来说，有些贵族也不是他们想依附就能依附的吧？虽然我自己不怎么在意这个，但我还是知道特兰蒂斯有许多家族还是坚持和平民划分界限的。”
　　这会儿我终于笑起来，我直视表姐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所以，他们家的小辈才要找我们玩呀？”
　　表姐足足愣了有好几秒，半晌，她似乎是反应过来，一下子坐直了身体，“你，你的意思是说，他们让家族的小辈跟我们玩，其实是在依附我们家来着？可我们没同意啊，我自己也做不了这种事的主……”
　　我平静地说：“不需要我们同意，当那种小圈子——就是表姐觉得好玩的，那种贵族与平民混杂的小圈子形成的时候，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表姐你说这是最近才流行起来的，我猜可能不是，这种圈子可能很早就有了，只不过一直在暗地里，到后面规模越来越大，他们拉进来的贵族少爷小姐们越来越多，这种所谓的‘流行’才慢慢形成了。”
　　当他们都能把表姐你拉进去的时候，就说明类似于这样的“小圈子”已经多得超出你的想象——这句话我并没有说出来。
　　表姐将我的话琢磨了半天，然后露出一个似懂非懂的表情，“这么说，我们的作用竟然有这么大?听起来还有点厉害，是不是？”
　　她自己感叹了一会儿，又将惊异的目光投向我，“好佩尔，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太复杂了！我有时候经常怀疑你的脑子和我的脑子恐怕有点不太一样……”
　　我对她晃了晃一直握在手中的书，笑起来说：“并不是因为我比你聪明，而是因为你看的书少了。”
　　说完我一顿，想起了一些东西，“不过，今天跟你说的这些放在之前我也是不知道的，那个男生……就是叫詹姆的那个，他说的话给了我不少启发，让我开始思考一些以前从没想过的问题。所以，今天回来之后我就去找书看了，这本就是在你家藏书室找到的。”
　　表姐盯着书的描金封面，露出了迷茫的眼神，“先不说那鼻孔朝天的男生说了些什么好话能让你有启发，主要是——我们家藏书室还有这种书吗？”
　　静默了三秒，我回答道：“如你所见，它确实有。”

　　表姐走后，我仍然在想刚才的事。
　　有些东西我并没有跟表姐说得太清楚。比如，从我看了在藏书室里找到的那几本书，并了解到一些东西后，我的心中就一直有个疑虑。
　　我怀疑舅舅舅妈乃至于外公外婆已经知道了表姐混那个圈子的事。
　　一方面，实在是表姐做事太过于大摇大摆了。她似乎从学不会深谋远虑，她只会选择把扎扎实实的快乐拿在手中。就像她出去之前，从不会去想混这个圈子是不是能给她带来什么麻烦，带来什么坏的影响。她只有在快乐完之后才会猛然想起来，“啊，事情可能要遭”。
　　以表姐的这种做事方式，我实在不相信她能瞒得过舅舅舅妈的耳目。
　　另一方面，她们出去玩总是会被人看到的——这本来就是那些平民筹谋组建这个圈子的目的，他们就想让别人知道——贵族和我们走在一起，我们已经有了依靠。
　　所以说，那些人怎么可能会不让消息传出去呢？想要获得更大的收益，怎么的也得传到半个特兰蒂斯那么大的范围才够。到了那时候，自然有机灵的人跟外公他们报告这件事。
　　那么，假设我的猜测都成立，外公一家确实知道这件事，但是他们却选择了默认。这是不是就代表着，他们的态度是允许这些人依附的呢？
　　——我不明确拒绝你，但你靠上来我也不反对？
　　这种现象代表着什么？是说明外公家十分开明，还是说明，这种现象已经成为一种趋势。
　　而这一切，又会对南斯家产生什么影响呢？
　　我得不到答案。

　　第二天的时候，表姐再要我陪她一起出去，我拒绝了。
　　我跟她说，今天我想自己出去逛逛。
　　表姐明显是有些迟疑的，但她还是说，“那，好吧，本来我还想着带你一起去找昨天那个男生的麻烦呢。”
　　我心中一震，连忙说，“表姐，昨天的事已经过了，我们和他本质也没有起什么大的冲突，他已经道歉了，你没必要使劲抓着这个不放。”
　　表姐耸耸鼻子，摆手道：“好啦，我知道了，我不跟他计较就是。”
　　“那你现在……还是要去找昨天那帮人吗？”
　　表姐已经上了马车，我问这话的时候，她掀开车帘，从车窗的位置探出头来，哼了一声说：“我才不会因为一个人说了几句话就远远地躲开他，要躲也是他躲着我呀！要是那个叫詹姆的男生识相，他今天就该带着礼物来给我赔罪！”
　　她看向车夫，招呼了一声，“走！”又跟我说，“佩尔，你自己上街玩要注意点，你对特兰蒂斯不熟悉，叫你的小骑士跟着你，或者从爷爷那儿叫几个人保护你，我走了，咱们晚上见。”
　　我盯着表姐离开的马车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马车绕过街角，消失不见，我才收回目光。
　　我静静地出神了一会儿，然后跟旁边的人说：
　　“乔，陪我逛逛吧。”
　　“好。”短促的回答，简单的一个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习惯了身后有个像影子一样的存在。似乎只要我说什么，他都会简简单单，敦厚有力地回一个字，好。
　　大约是等了一会儿，乔看我没有说话，便问：
　　“那我去给您叫马车？”
　　我摇摇头，说：“不用，我们步行。”
　　走马观花怎么能有身临其境更能直接地体会这个城市呢？

　　特兰蒂斯的街道很宽，理论上能让两辆马车并行。可从实际来说，却难以达成两辆马车并行的情况。因为街上的行人太多了，人多就显得拥挤，单驾马车走在这样的闹市中前进速度都很缓慢，更别说双驾一起。
　　我静静地看着，心里不自觉将我所看到的一切与威格塞纳作对比。
　　威格塞纳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因为威格塞纳压根儿就不允许平民与贵族走在同一条道上，贵族自有专门通道，就算是贵族车驾与平民遇上了，他们也会自行避让，所以也根本不会出现特兰蒂斯这种贵族车驾被人群堵在中间动弹不得的情况。
　　特兰蒂斯太热闹了。各式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配合拥挤却又莫名秩序的画面。
　　清脆的铃铃声——这是贵族车驾悬挂在车顶沿边的铃铛发出的声音。它在提醒行人避让。
　　报童的吆喝声——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孩子，男女都有，瘦小的身影却极为灵活地在人群的缝隙中穿梭。
　　人群的说话声——成群的贵妇或者年轻小姐们穿着颜丽，摇着羽毛扇正在谈笑风生。
　　以及，特兰蒂斯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歇的巴塞舞曲声——活泼轻快的旋律，配合觥筹交错的场景，正在这街道掩映的房屋中进行。
　　我再一次深刻地了解到了为什么爸爸会讨厌这里。特兰蒂斯的贵族们似乎在逐步丧失权威。他们不再高高在上。他们让等级的刻度逐渐模糊。
　　而这些偏偏都是爸爸最不能忍受的东西。
　　怪不得他很少来参加议院总部这边的会议，每次过来都要为难半天。我约莫触碰到了他的心理——过来，就要看见特兰蒂斯街头这些混乱的场景，为了不让特兰蒂斯本地的贵族生厌，他偶尔也需要配合这边的习俗。再来，来特兰蒂斯，总免不了要去拜访外公家——那个红鼻子老头可不怎么待见爸爸。
　　种种条件加在一起，他又怎么会喜欢这里呢？
　　我能确定爸爸不喜欢这里，但是，我对自己的态度却有些茫然，我喜欢特兰蒂斯吗？
　　我不太清楚。我确实喜欢这里的鲜活与自由，是跟那种去乡下的草地不一样的自由。我在这里，很放松，很自在。我不需要刻意避免去想一些我不愿想的东西——我落下的课程、爸爸的背叛、怎么去维护这个家表面的美好……似乎我到了特兰蒂斯，这些东西就离我而去了。
　　我当然是快乐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当我逐渐认同特兰蒂斯的一切时，我又觉得自己背叛了威格塞纳，这片我从小生长的土地。我似乎在背叛我受到的教养、背叛古老的南斯家族一直在坚守的荣誉与体面。
　　我为此感到心虚和羞愧。这种感受很浅，它一直被我压制着，我一直用自己想报复爸爸的心理压制着。可不能让我忽视的是，它又一直存在。
　　通常情况下我是看不见的，直到积攒的快乐越来越多，像吃多了甜品，甜品竟也变得不那么美味的时候，我的心虚与羞愧就会出来了。
　　它仿佛在提醒我。无论特兰蒂斯再好，你都不要忘记，你是个威格塞纳姑娘。你的身上流着南斯家的血。你难道忘了从小就在心中许下的诺言？
　　——永远守护塔拉堡，守护南斯，守护爸爸妈妈。
　　特兰蒂斯有很多城堡，可它永远也不会有塔拉堡。塔拉堡在特兰蒂斯欢快的巴塞曲下是不合时宜的。它就应该沉静端庄地坐落在环绕的雪松林中，用绿色掩映灰色。
　　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收回了在特兰蒂斯街道流转的目光。我突然不想再看了。
　　我开始往回走。沿着来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