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冠与剑》苏昔

20、海与港

　　我被表姐带入了那个圈子。我以前从来不会踏足的圈子。
　　我承认，我将自己的行为视作叛逆。我确实在反抗。我用一件疯狂而大胆的事，去反抗爸爸。我选择去做一些他绝对不支持的事，以此来洗去他十几年来在我身上镌刻的痕迹。
　　可，即便拥有这样的心态，我都从来没有想过，爸爸说的话可能是错的。他可能在骗我。
　　他说，永远不要接近平民。他们的身上流着跟我们不一样的血。他们没有接受过教化，愚昧而野蛮。
　　曾经我对此深信不疑，可当我跟他们实际接触时，我却发现，真相不是这样的。我们一起在海边吹海风，扔沙子。他们的行为和我们一模一样，没有让我感到什么愚昧野蛮。他们不粗辱，也没有伤害我。相反，他们彬彬有礼，幽默风趣。抛弃掉了贵族专用的词汇，他们讲话简洁而有力，带着一种力量感。
　　这就是父亲给我形容的，无知而野蛮的平民吗？
　　我整个人陷入了巨大的凌乱中。我发现正在接触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我从未了解过的，书中也不会介绍的世界。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错误的认知，而我以前竟然从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或许表姐说得对，今天这个地方来对了。我确实应该来这里。我确实需要好好看看自己脑中错误的认知与现实究竟有着多么大的出入。无知的或许并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
　　我突然镇定下来。我不再感觉浑身不适，也不再迫切地想走。而这个时候表姐坐到我旁边，她扯了扯我的袖子，给我指了个方向，小声说：
　　“佩尔，你看他。”
　　我朝表姐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发现那是一个长相十分俊俏的男生。在我所见过的所有男生中，那个男生的长相也能排进前列。（当然，比乔要差一些）他穿着双排扣深灰色大衣，配长筒马靴，从侧面看起来非常笔挺高挑。
　　我问：“看见了，他有什么问题吗？”
　　表姐说：“这个男生，感觉他挺不一样的。”
　　“怎么说？”
　　“他的那些同伴们，都对我很殷勤，就他没有，冷冷淡淡的，一股很傲气的样子。”
　　我看着表姐明显升起兴趣的神色，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表姐，你不会是……”
　　表姐拍了一下我的头，“不是你想的那样啦，就是有点好奇而已。”
　　可我依然没有放心下来，表姐一直被众星捧月，又对哪个男生好奇过呢。
　　我有些迟疑地说，“可，可他是个……”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把平民两个字说出口。曾经我从来不觉得哪里有问题，可现在，我能感觉到这两个字含在我嘴中的艰涩。
　　表姐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是个平民嘛，那有什么，小罗伊不也喜欢上了个平民？”
　　她看我瞪大眼睛，立马知道自己说错了，又改口说：“哎呀，我不是说我要学小罗伊，我的意思是，我并不喜欢他，我只是觉得有点好玩而已，真的，佩尔，你就放心吧。”
　　说实话我并不放心，表姐越这么说我心中就越有不好的感觉。和平民一起混圈子玩说出来虽然有点大胆，但就像表姐说的，特兰蒂斯最近就流行这个，所以可能被发现了也不算什么，但是，和平民男子相恋——这完全不是同一个等级的事情。
　　现实永远没有小说中写得那么简单。表姐或许只看到了《勇气之心》那本小说中，小罗伊和盖亚爱情的美好，却没有想到，他们的相恋会给彼此带来怎么样的后果。
　　说实话，我现在就非常想跟表姐强调这件事的严重性，但我也看出来，她根本不想我再说下去。她都已经明确跟我表示她现在不喜欢那个男生，如果我特意跟她强调，是不是会激起她的逆反心理，反而让事情往更严重的方向走去了呢？
　　想了想，我还是没有再说下去。就像表姐所说的，她现在最多也只是好奇，只要我多看着，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

　　说实话，除了表姐这件事情，那天我在海滩上确实玩得很开心。我从来没有见过大海。那么宽广的天地，曾经我只在种植园中的小麦地里看过到。只是大片大片金黄或翠绿的小麦地却依然能被人为切割，家中雇佣的农夫跟我说，那叫田垄。
　　但是大海没有田垄。它是光整的，辽阔的，一望无际的。人站在它的边际线上会觉得自己渺小。
　　我确实是渺小的。我对大海一无所知，正如我对所谓“平民”也一无所知一样。假如我之前的认知都是错的，那我可不就是一无所知了吗？
　　我在海面上还看到了船。它们远远地扬着白帆。只是我看了一会儿，注意到一个现象，归来的船只似乎都是朝着一个方向走的。
　　我问表姐：
　　“那边是什么，为什么船都往那个方向走？”
　　表姐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不确定地说：“那边，好像是港口吧，佩尔，那里不好玩，我去过一回，人特别多，而且臭烘烘的。”
　　“船为什么要往港口去？”
　　表姐挠了挠头，“我也不太清楚，大概就跟我们天黑了要回家是一样的吧，除了午夜舞会，爸爸妈妈从来都不让我太晚回家。”语气听起来十分苦恼。
　　我刚要说什么，却听到旁边传来一阵嗤笑声。我侧过头，却发现是之前表姐要我看的那个男生，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我旁边来了。近看起来，他可真高啊，五官锋利，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把剑。
　　刚才那阵笑声就是“这把剑”发出的。这明显不是善意的笑声惹恼了表姐，她气愤地说：
　　“你笑什么！”
　　但那男生却并没有回答他刚才在笑什么。他正色起来，朝我们欠了欠身。我不知道他这是为刚才的笑而表达歉意还是在行礼。但是看动作，又明显不像是平民见到贵族应行的那种礼。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从这个男生的眼神中，我莫名觉得他不会行那种礼。
　　那就当他是在致歉吧。
　　他没管表姐，看向前方，看向我之前所指的那个方向，说：
　　“船进港口，一个原因是为了停泊。船只停留在海中央是十分危险的，它们需要找到一个安全无风的地方才能长期停留。而另一个原因，船停进港口，也是为了卸运货物。”
　　表姐对这个人无视她的行为很气恼，想冲上去与他理论，我拦住她，看向这个男生，问：
　　“卸运货物？什么货物？”
　　“木材、粮食、钢铁……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有。”
　　“运这些，做什么？”
　　他又笑起来，但不是刚才那种嘲讽的笑，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笑，“做什么？当然是卖钱啊，或者是送到需要它们的地方去。”
　　“比如呢，哪些地方？”
　　“绝大多数船只都会经过的地方，比如特里洛斯港，那是个城市的名字，但是却以港口命名。”
　　表姐终于忍不住跳出来，“特里洛斯港？那不是个难民营吗？佩尔，你别听他的，他就是欺负你不了解在瞎说，我听爸爸讲过一回，特里洛斯港从前发生过战争，当时房子都毁光了，住在那里的所有贵族都迁出了这个城市，现在那里全是平民！”
　　男生看向表姐，又笑了出来，他凉凉地说：“所以啊，特里洛斯港能有今天，应该要感谢当初选择迁走的贵族。”
　　表姐的眼睛瞪了起来，气得说话都结巴了：“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拉住了表姐，将这个男生的表情尽收眼底。我终于感觉到表姐之前所说的，这个男生身上的傲气是怎么回事了。对于我们这个阶层，他的内心一直压抑着一股情绪。那情绪多复杂？不甘、不满、怨愤，甚至是，不屑。
　　他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清醒。因为这份清醒，他就显得高傲。
　　我的语气冷淡下来。我说：
　　“没有必要摆出这幅表情。假如你真的那么看不上贵族，当初又何必想发设法加入这个圈子。所以，我假设——假设我们这些人身上还有你想要的东西，还能给你带来一点好处，那么，你是不是应该收敛你脸上现在的表情、收敛你现在的语气。你要记住，这里不是特里洛斯港，而是特兰蒂斯！”
　　我看见他平静的表情终于皲裂。他转过来，在某一瞬间，我几乎能在那张脸上看到“仇恨”这两个字。他的神色几番变化，我能在其中看到他的挣扎和不忿。可最终——最终他却低声说：
　　“对不起。刚才，是我说错话了。”
　　我感知到他吐字的艰难。
　　表姐见他终于肯低头，嘴角兴奋地扯起来，明显是想嘲讽两句，可我看到已经有人朝这边看过来了。把事情闹大了对我们一点好处也没有，别的不说，表姐带我混这个圈子的事肯定是要被外公外婆知道了。
　　于是，我拉住表姐，给她使眼色。好在，在我表情很严肃的时候，表姐一向能听进去我的话，她扭头瞪了那个男生一眼，恶狠狠地说：
　　“我会记住你的！”

　　我将表姐扯到僻静的一处地方才放开了她。
　　表姐也终于彻底放开了嗓子，“佩尔，你干嘛不让我狠狠教训那个人一顿！”
　　我语气平静：“你怎么教训，跟他打架吗？他个子那么高，咱们两个，怎么打得过他们？”
　　表姐支吾了起来，她想了半天，咬牙道：“你有个骑士，叫什么来着，对，乔，他不是守在马车那里吗？叫他过来，跟这个人打一架。”
　　我这下终于笑出来，“我的乔可不随便打架。”
　　表姐泄气了，“那怎么办，我们总不能白白受气了吧！”
　　“我们哪里受气了，你没看见那人后来的表情吗，你想想，他看起来那么高傲的一个人，却不得不向我们低头，这还不够他难受的吗？”
　　表姐哎了一声，惊奇地说：“也对哎，他刚才那样子看起来可真解气啊，好佩尔，还是你会说话！”她学着我刚才的样子，捏着嗓子，活灵活现地说，“——这里不是特里洛斯港，而是特兰蒂斯！”
　　“哈哈，这句太帅了！就是！这里本来就不是特里洛斯港，他要牛气去那儿牛气啊，在特兰蒂斯横什么！”
　　我看着表姐，她总是这么快活。然而我却无法像她这样轻松。
　　我看着海面上的船只，它们高度统一地朝一个方向驶去。表姐见我长久地盯住一个方向，也没有跟她一样笑，有些疑惑地说：
　　“佩尔，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个海面上一天会行驶过多少只船，而每一只船上如果都装满货物的话，又能换多少钱，最重要的是，这些钱……最终都流入了谁的手中。”
　　表姐眨着眼睛，奇怪地问：“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我说：“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