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三口。》荒野君

1、他知道了寡夫的名儿

　　总有人给他叫方大哥。有些人才刚认识他，以为只是因为人家姓方，但也有熟人讲，这个人方脑壳，干啥都直来直去的，有时候不知道变通。

　　老方三十八，因为没防晒意识，挺黑的就显老，所以老说自己四十，结果一说就说了三年。干长途已经干超过十个年头，辍学之后好不容易走上这条路，漫漫长途跟替班的得轮番睡觉，他也变得非常不爱说话，抿着个嘴跟个假人似的。

　　跑长途一出门就是十天半个月，有时候从大东北跑海南去可能得小一个月。老方不嫌弃辛苦，毕竟挣得多，虽然居无定所，但每个月也回家，主要是为了照上一眼，给父母送点钱。

　　要说老方这个人有没有哪里出众，其实整个人挺精神的。他没有别的干大车司机那么多坏毛病，爱赌钱，爱可哪找女人扯用不着的，不吹牛，也没有司机的通病，一副厚身子板让上头老板相当看重，然而老方自己总觉不出来，相较于那些爱打扑克的也算是个乐趣，自己够没劲的了。

　　老方一直吃不惯南方的饭菜，出去的时候常带自己家乡这边的小菜在路上吃。一起下馆子也掏出来，有时候搭档会说他一两句，也不是说出了省就没老家菜吃了，老方就总说自己吃不习惯。不是甜就是酸，要不就辣死个人，一跑到吃辣的地区就犯头疼。

　　但是一路上，老方吃的最多的就是面条，因为这玩意儿是除了米饭之外可以不做成辣口儿的主食。

　　“就这么不能吃辣啊大哥？”

　　“啊，嗯。”

　　面馆老板很年轻，看起来不到三十，老方这两年跑这道线跑熟了，结果一到这边就习惯性来吃一碗面条。

　　“北方人都不怎么爱吃辣的，都以咸的为主，所以我给你那个面汤里没放辣椒。”

　　老板个子有点小，不到一米七的一个男人，老方站他面前莫名不敢说话，怕一口气太大给他吹坐地上。灵动的身子在只有八张小桌子的长条形门店里来来回回，收拾一遍又一遍，每次来人吃饭他都现洗手去抻，收拾碗筷的活儿得等他手里的面条下锅了之后赶忙跑过去弄，收完了再洗手给下一个客人做。

　　也不清楚好不好吃，老方其实对面条感觉不出有啥喜恶，下了肚子热乎乎的饱了就得了，不能喝酒也不爱吃别的。

　　“嗯，吃辣的受不了，尤其这儿吃什么都是辣椒。”

　　熟悉之后，老方能跟他唠几句，对方也会笑呵呵地搭话茬，不过从不耽误手上的活儿。

　　“说的是呢！我跟我们家小宝儿刚过来的时候，在外面吃两顿饭，给他辣得直哭，我就寻思自己做点东西，谁知道一做还能让我们爷俩混口饭吃。呵呵~都没想到！”

　　原来他也不是本地的，口音听着也像个北方人，也听不出来具体哪儿的，老方对这件事有些在意。都是背井离乡的人，自己这么日夜辛勤好在是光棍一条，除了二老无牵无挂，但是这个男的，自己过来吃了不下十次面了，也没见一个女人在，只是偶尔能碰到他家小孩在店里玩，想来这单亲爸爸带孩子过日子也不怎么好过。在内心念叨到这里，老方握筷子的手一滞，不禁皱了眉。

　　“你儿子，这回来没看到啊。”

　　“啊，我给送附近那个托儿所去了。”

　　“附近有托儿所？”

　　面馆在高速旁边，下了匝道，就在外环旁边。进市区都走这儿，仗着有一大块空地，平时来吃面的过路司机倒也不算少。但有得赚钱是一码事，这附近几乎没什么人家，老方老路过也没见到什么托儿所。

　　“嗨呀就是附近一个小园子，这周围有住一点过来打工的，有孩子的没地方送，就有人办了个托儿所，也不正规。但是好在人不错，我就给送过去了。”

　　“孩子多大？”

　　“两周岁多点，再有几个月就三周岁了。”

　　孩子不到三岁，单亲爸爸还得顾着面馆，连个人都没雇，老方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一天天不睡觉，因为这儿一直到半夜十一二点都开门。

　　“大哥你再不吃面都要坨了！”

　　好像近期这边某个货场在扩建，因此转到这边的车也少，老方来吃刚有一桌人走了，现在就他一个。

　　替班司机不爱吃面条，他就去隔壁卖家常炒菜的店去吃了，老方坐着想事情，大概是发呆太久，让老板笑着提醒了一下。

　　“啊，我寻思东西呢，给忘了。”说完赶紧动筷给面条往嘴里送。

　　“哈哈，我还以为今天做的不好吃呢！吓了我一跳。”

　　老板仗着没人，给帽子摘了就坐老方对面，觉得熟悉了也没见外，托着腮帮子陪他闲聊。

　　“对了，你跟孩子，为什么过来这边？”

　　“也是过来找人，但是人没找到，孩子也大了，就寻思哪儿都一样也就没回去。”

　　男人回答得很随意，只说是找人，但老方的好奇心勾起来了就想多问两句。平日里跟搭档一起跑线嗓子都要退化了，真有说点啥的想法就拦不住。

　　“是亲人吗？”

　　老方猜测了一下，无非就是投亲靠往。

　　“嗯，是，找孩子妈来了。”

　　“呃……孩子妈怎么给这儿？”

　　推算了一下，大概孩子还不到一岁，这爷俩就来找来了，但是看样子也没成。难道俩人是私奔生的孩子？对于没啥谈恋爱经历的老方这无疑是不好设想的事。

　　“嗨呀大哥，你这面可快吃了吧，你要聊天我陪你聊，别耽误吃饭！”

　　男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从见他第一面的时候就这样，老方愿意老来也是因为这人的态度，让他如沐春风感觉内心都轻飘飘的没压力。

　　“我啊……嗐！从哪儿说起呢……我跟小宝儿妈是有人介绍的，当时觉得挺好，所以就结婚了，没过多久孩子也出生了。但是孩子刚半岁的时候，她说她爸生病了得回趟家，所以她就回去了。但我后来通过别的亲属联系到她家那边，人家告诉我根本没事，而且她是因为跟一个男的……哈，跟个人跑掉了，我就寻思她这个当妈的实在过分，我一赌气就带孩子过来找了。她不回我那边，至少有回她老家的时候，当时这么想的，但是找好久也没找到也就不找了。”

　　男人托着下巴说话，原本笑的时候会眯起来的眼睛变得没有神采，他只是怔怔的看着怎么拖也拖不掉油污的地面，也不知道能看出个什么。

　　“那你、你就从孩子半岁时候俩人在这边生活吗？”

　　“是啊……总觉得不当面问清楚了很不甘心，等缓过神来发现连营生都置上了，也不好说撂下就撂下，说走就走。”

　　“这样啊……”

　　老方将筷子搁碗上，也没说给钱，也没要走的意思。但是男人看见空碗就要收拾起来，才要伸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最愿意看你来，你都不知道。”

　　“啊？”

　　“因为洗你的碗最好洗啊！”

　　碗底连汤都没有了，喝了个溜光，撤走的时候男人甚至不用托着碗，直接提溜着就送后厨去了。也没听见水声，大概是顾着前面没人，转身又出来了，还坐老方的对面儿，还是托着下巴的姿势，也不看着人，就眯着眼闲扯。

　　“在这儿一天，可真无聊，能有个人陪我唠唠嗑，也是难得。要说我以前家里其实还行，我就剩一个爸，还有一个大姐。从小我不记事妈就没了，稍微大一点就觉得，可真难。我就寻思有妈的孩子可太幸福了，但是我爸也没再找，他说怕我俩受欺负。”

　　男人像小孩子一样倚靠在墙壁上，原本干净的面案衣服蹭上点汗，疲态也挂到了脸上。

　　“但我没记住有妈是什么感觉，所以这么多年忍忍也就过来了，就是没想到我家小宝儿话都不会说的时候妈就跑了，扔我们俩，以后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他说。”

　　提到孩子，男人露出了当爹又当妈，操着父母心的担忧。老方听他在那一声声叹气，总觉得这么年轻不应该这么惆怅。虽然自己年轻时候也没多有意思，但是总觉得眼前这个人不该。日子过得辛苦或者疲惫其实对一个人来讲不算太严重，心里过得煎熬应该更难受，有口饭吃就想有个妈，父子两个都挺可怜。

　　“那你不再找一个吗？”

　　这样就能在孩子察觉之前，说不上顶替，至少这个位置能稍微填补。然而男人搭在桌子上的头摇了摇。

　　“不行，没人愿意跟我。我现在赚的也就够孩子上个学，两个人花销的。不挣几个钱，我也顾不上人家。再说了，谁能愿意过门就当后妈，何况我这个情况的呢……”

　　男人拿手抹了把脸，似乎有点累了。

　　“而且我也担心孩子，哪有对别人孩子当亲生的那么好的，到时候我也怕小宝儿受委屈。”

　　原来父子想的都一样，所以只能选择强撑。

　　“回家不好吗？都忘了问，你老家哪的？”

　　“河北的。”

　　“你不是山西的？”

　　听老方这么问，男人转而笑了起来。

　　“也不是只有那边的人会做吧？而且我这个手艺拿山西去估计得让人笑话，实在不怎么样。对了大哥你哪里的？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呢。”

　　“我……辽宁的，我姓方。”

　　“辽宁？那这么说咱算是邻居了啊！”

　　即便是勉强扯上的跨省邻居，也给男人的兴致勾了起来。刚才他的眼神明明还很黯淡，现在却变得熠熠生辉，老方一边思考着他刚才说的话，一边看男人现在的状态，总觉得不可思议。这个人是真的乐观。

　　“嗯对，尤其我家还贴河北挺近的，到北戴河可快了。”

　　老方没去过北戴河，那个能度假的地方跟自己没缘，多高温他都愿意跑在路上。他不能停，停了歇了就觉得无聊，抓心挠肝的也讲不出口。

　　“那感情好，以后说不准还能在那边碰上呢！”

　　“咋，你有要回去的计划了？”

　　想到自己拿这个苍蝇小馆当驿站休息，以后要没了的话指定得觉得心里有缺缝，那出车半个月一个月的也不太好受。

　　“暂时没，我打算再等等，毕竟我来这儿也是有目的的，实在没希望的话，我再带孩子回老家。”

　　“啊……那我还能继续吃咯？”

　　“啊？”

　　被老方的话搞得一愣，男人随即反应了过来，拍着桌子哈哈大笑，笑的时候果然，那双眼睛完全眯在了一起，就跟俩月牙儿似的。

　　“方大哥你这么喜欢我做的面条啊？没事没事，要真不干了，你什么时候想吃路过我家了我都给你做！”

　　看他笑得这么开心，老方打心底松了口气。他摸了摸口袋，想了想，随即点了点头。

　　“行，那说定了。我也要走了，来结账。”

　　“啊……”

　　男人在笑意里还没缓过神来，拿袖口擦了擦眼角，脸上的笑容才慢慢变淡。他看了眼，老方只要了一瓶水跟一碗面条。

　　“一共八块钱。”

　　“行。”

　　老方站起身来，穿上了外套，收起了车钥匙站到了男人面前。

　　“来，你把手伸出来。”

　　以为他给的是一块一块的钢镚儿，男人便将手伸了出来。

　　“这个给你。”

　　老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沉甸甸的，吓了男人一跳。

　　“这是？”

　　“这里面是八千块，上一趟给我结的工资。”

　　已经愣在原地只知道张嘴的男人动也不动一下，只是微微仰头看着一向沉默的男人老方，傻了一般。

　　“我也没什么要买的，你拿着，给你跟孩子添备点儿吃的用的都行，就当我给面钱吧。”

　　“这你得吃一千碗面带一千瓶矿泉水啊！不行不行不行你可赶紧揣回去！”

　　说着像推烫手山芋一般，死命将信封往老方口袋里塞。这简直要了他的命，没见过这样的客人，也没想到老方这个常客能抽这门子疯，吓坏了男人。

　　“你就当我吃了那么多不就得了，听话，拿着吧。”

　　老方没什么想法，只是想帮一帮这父子俩。眼前的孩子爹也说不上怎么回事，虽然非亲非故的，却让他十分在意。如果能帮上一点什么就好了，只是自己没办法常在这儿待着，也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

　　“不行！你今天要是能吃一千碗我估计胳膊都给我拉断了！我不能要你的，这顿面当我请的，方大哥你可别这样。”

　　拉拉扯扯之间老方就差一脚迈出店，有纱帘挡着他光顾着推男人的手。但男人执意要把钱塞回来，老方无奈叹了口气。

　　“行了，你就当我是存你这儿了行吗？你要用你就用，暂时不用还我，下回我来吃这面条就当利息了，你不跟我要钱就得了。”

　　“那怎么能行呢？面钱我可以不要，这个你快拿回去！方大哥你……”

　　想说没说出口，男人真的急了，但因为胳膊没人家有劲儿，他干推推不动，老方就抓着他的手臂，强逼着他跟自己对视。

　　“都说了咱俩老家离的近，你就当我是你大哥得了。我看你自己一个人带孩子又得顾店一个人挺难的，以后有困难跟我提。听见没？”

　　“这……我……”男人扯也扯不动手，眼睛就湿了。

　　“你别多心，我没别的意思，你放心拿着就行了，倒个手也方便。”

　　真像是怜爱自己的弟弟一样，老方心里感觉哪儿不对，但是还是没控制住伸出手给他擦了擦眼角，有点湿润的泪珠子给抹了下去。

　　“方大哥，我实在……我真不明白。”男人吸了一下鼻子，嘴角瘪着低下了头。

　　“那还要啥明白的？不用明白，实在想不明白就当你还差我999碗面，你以后就给我慢慢拉得了，就这点面条我还能吃得完。行了我走了，外头有人等我。”

　　说完话老方松开了手，隔着纱帘跟外头的司机搭档招了招手便迈步离开。看他拖了这么久，抽烟等着的老李说站起来时候腿都麻了。

　　“方大哥！！！”

　　没走出几步，老方就听到后面有人喊，俩人一起站住回头。晚上六点天已经全黑了，苍蝇馆子开着灯，虚晃的人影就扶着门框朝他们看。

　　“我叫宋志扬！！！”

　　只此一句再也没有其他的，老李觉得面馆老板神经，大半夜朝别人喊自己名字不正常，但老方听见了，就记下来了。

　　“他怎么回事，自己名儿好听给这炫耀呢？”

　　老李吐着烟挤兑一句，老方就哼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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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我不是从事相关职业的，所以对于开长途车这方面只有认识的朋友说过一两句，其他完全不懂~如有bug可留言回复，看到就会修改，跪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