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书堂》朝莳萝

13、第12章

　　再进沁苑，早已不是当日模样。悠悠十载，当年名满天下的歌女虫娘，如今已是大隐于世，摇身成为酒楼的老板娘，往日里的客人念着昔年的情分，多少都会照顾着，加之酿酒技艺素来也是为人称道，这酒楼的生意也还过得去。这么多年，前来说媒的人从不间断。可虫娘就是没有那份心思，一开始还会想不同的理由搪塞过去，时间久了，竟是连理由也懒得想了。一盏茶请人从朝阳喝到日暮，再不明事理的人也懂了个中意思。但入了沁苑有机会的话还是能见上这往日的名角一面，于是即使是喝上一盏茶，他们也乐意走上这一趟。
　　那日柳永递了帖子进来，却也没得半分好脸色，硬是在酒楼里喝了个昏天黑地也没见着虫娘一面。近身伺候的侍女瞧他实在可怜，最后叫了车夫来送去景家，走之前还特意结了车钱，至于酒钱更是分文未收。
　　这几日柳永忙着温书，虫娘的事情无暇顾及，但心里还是想着能在科考之前见上一面，算是了了心中的挂念。只是这日日递帖子，虫娘每日都是回绝。决绝如同从未相识过，其情着实难猜。柳永心里拿不定主意，可也不好意思因为这些事情去叨扰那些素日的老友，毕竟到了这个年纪还在为情爱所苦，说出去也是让人笑话的。是以一连数日，柳永都郁郁寡欢，满腹心事无人知，只能靠着书卷和茶香勉强保持清醒。
　　景启元虽是看出来三分，可也不便说破。只能每日看着柳永神志昏昏，旁敲侧击要他多留些心思在温书上。毕竟倘若这次再落个“奉旨填词”，怕是此生都等不到登科及第的那一日了。
　　“贤弟有几分胜算？”
　　柳永正温书的间隙，景启元打门外进来，替他斟了一盏茶。
　　“若是虫娘愿意见我一面，那自是十分。若是她一直不愿意见我，我也不知道几分了。”
　　这些年柳永远离汴京，本以为他是将前尘往事忘得干净，谁曾想竟是这般流连。
　　“这些年你可想过回来找她？”
　　柳永语塞，景启元噤声，过了半晌，他继续道：“不该见的人，就不要再见了。断了自己的念想，也断了别人的念想。于你于她，都是再好不过了。”
　　景启元极少和柳永说这样的重话，只今日这般冷情。柳永自知无可奈何，便也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转了话题，和景启元商讨第二日科考的事宜。
　　汴京城每逢科考，街上必是挤满人的。借着这个时机出来兜售状元符、定胜糕、状元酒的，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若不早一两个时辰出门，怕是连路也上不了了。第二日一大早，景启元便带上景书辞送柳永出门，一路绕开了正道，畅行无阻，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考院。
　　“愚兄此生功名无望，还祝贤弟一举高中，了却平生意。”
　　景书辞在旁听了倒是替她爹爹觉得可惜，“爹爹怎么不也去考试试看？说不定就高中了呢？”
　　“爹爹就不去了，家中有你还不够钻研的吗？你就是爹爹的文曲星啊。”
　　景书辞吃吃笑出声，而后她转身对柳永说道：“叔父定要高中回来，才对得起我为你买的这块定胜糕。”
　　景书辞自怀里掏出一块糕点递到柳永手里，眼神清澈，唇角弯弯，娇憨的模样实在可人。
　　“好，叔父一定高中归家，到时候带你出去玩。”
　　“一言为定。”
　　“好了，时间不早了，你快些进去吧。”
　　景启元催促着柳永进门，自己带着景书辞上了马车准备回府。正准备转身的时候，一道身影闯入了人群，那素白色的衣衫和清冷的气息，不用分辨，景启元也一眼认出来了那个人。
　　只见一个侍女先上前来唤住了柳永：“柳公子留步，我家主人有话与你说。”
　　只见她身后的女子戴着一顶帷帽，腰身如柳，莲步款款，是虫娘无疑。
　　“虫娘，是你吗？”
　　“一别十载，柳郎还记得奴家。”
　　“对不起，是我负了你。”
　　藏在心底的话在顷刻吐出，虽是在大庭广众，柳永竟也不觉得为难，脸上只见悲戚之色，未见丝毫作假。
　　他就是这样，一副浑然天成的赤忱，即便是辜负，依然是如此地坦诚。虫娘冷笑出声：“男欢女爱，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情浓时便在一处，情变时分离便是。没有谁亏欠谁。”
　　虫娘着身边的侍女拿出锦盒，递给柳永。
　　“这是当日的旧物，如今你回来了，便还给你。一别两宽，再无挂碍。”
　　柳永伸出手接过那锦盒，只见里面装着他往日为她题词的一方旧帕，字字句句，言犹在耳，物是人非，却是眼前。
　　“虫娘……”
　　他的语调温柔而又凄苦，虫娘却是无暇顾及这样的重逢，她定了定心神：“再会无期。祝柳公子一举高中。”
　　说罢她便携了侍女扬长而去，围观在旁的人热闹还没瞧够，那道清冷的身影已经遁出了视线。景启元站在一旁，不知该作何反应。倒是景书辞觉着有些尴尬，她小跑着上前扯了扯柳永的衣角：“叔父，你快些进去吧。”
　　手中的锦盒还有她的余温，帕子上残留着木樨香的味道。柳永唇齿苦涩，“她这一生，都不会再原谅我了。”
　　“叔父，进去吧。”
　　景书辞又催促了一声，这才让柳永缓过心声，跟着往来的人进了院去。
　　望着他略显瘦削的身影，景书辞有些于心不忍：“爹爹，那个人是谁？为什么再也不愿意见叔父？既然不愿意见，为何又要专门来走这一遭？”
　　景启元瞧着男儿装的景书辞，眼底的怜惜渐浓：“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男女情爱之事，本就无问缘由，若是都说得透，那这世间哪来那么多痴男怨女呢。景启元想罢摇头哂笑：“做个俗人没什么不好的，对吧？”
　　景书辞似懂非懂，她牵着景启元的手，望着远去的柳永，人生第一次，看到了悲凉在红尘里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