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秋》草乙非文

3、游园（三）

　　前边台子锣鼓喧天，二胡过门拉的欢畅，后头一群小的躲在锈红垂布后悄悄看。

　　沈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小孩们身后，吓了小孩们一大跳。

　　“……姐儿！姐儿什么时候来的？”小孩里最俏的那个先反应过来，推开身边人拉住沈妙手臂。

　　沈妙挑眉，问那小孩：“池小泉，方才谁在台上？”

　　“秋生师兄，大家挤着看呢。”被叫到的少年抱住她腕子，不经意朝旁人炫耀亲昵，心满意足接收到无数歆羡的目光。

　　南秋生这几年名气渐渐上来，用不了太久，也能同前辈一样被叫一声“南老板”。

　　沈父说了，他迟早要红的。不仅红，还能紫。

　　池小泉是班子里新收的弟子里最像南秋生神韵的孩子，南秋生作为师兄偶尔提点一二，又得防着将自己的看家功夫全抖出来。

　　毕竟都抢一碗饭吃，也非自己亲传弟子，不靠池小泉传承身上技艺，尽一份师兄弟情谊便是了。

　　沈妙掀帘，从缝里遥望台上南秋生，珠翠满头晃得人眼晕，裙摇腰摆。

　　红妆下，美人身段窈窕，眉眼艳绝。尤其手中白袖收放自如，似有灵性般翻飞摇曳，垂袖后半露秋波脉脉，风情无限。

　　留头亮相，南秋生发现了藏在帘幕后的沈妙，阴影中半张脸不温不火，似笑非笑。

　　她站在那儿就能让人安心。

　　南秋生瞟见她，禁不住一心二用，动作虽不离角色的骄矜意态，私下趁转到台前看不见的角度朝沈妙飞眼嗔了回。

　　既然来扰他心神，呆那乖乖站着吧。

　　沈妙“噗嗤”一声以拳抵唇偏过脸去，既无语又好笑，掩却面上神情。

　　任池小泉奇怪地来回打量，沈妙的思绪已经飞到南秋生第一次唱主角登台的前一晚。

　　两年前，他们十四岁。

　　彩排早早结束，沈父很满意，慎重交代完许多事项后让南秋生好好休息，不要误了翌日的演出。

　　首场算极重要的一环，能不能打响南秋生的名号，给沈家班挣脸全看明日了。

　　沈父为了筹备这一日，花大价钱包了酒楼许多房间供他们班子住宿，楼下正是演戏的台子。

　　南秋生在台后呆到最后一个。

　　头面未卸，钗裙浓妆，直背坐于镜前。镜中花钿秀貌交相映，灯下看美人，越看越有韵道。

　　听得小门吱嘎一声，面无表情的美人忽然唇角绽开笑意。

　　似是雪夜梨花开，霎时晃人心神。

　　沈妙定一定神，暗道这副皮相看了许多年，妖力仍旧不减。

　　“过来，坐下。”南秋生向沈妙招手，不满地哼了声，“来的未免太晚了。”

　　即使这样的举动，他做来也是文雅的。

　　“怎么，要春香晚上偷偷过来，小姐腹内打的什么金算盘？”沈妙扶凳坐南秋生身侧，开他们之间说老了的玩笑。

　　经年修炼，南秋生已见怪不怪，权当没听见。

　　“你闭眼。”

　　沈妙照做，给足了这位城里将来新角儿的面子：“哟，你是想给我变戏法？”

　　“聒噪。”

　　她闭上眼，凭温凉的触感在脑海中复现南秋生指尖轨迹。

　　轻巧，细致，纤柔。

　　偶尔有软刷尖毫扫过她脸庞，连带着对面人微薄的呼吸与被他睫毛沾触的错觉。

　　指头蘸了什么，先迟疑地点点按压，接着大胆起来，抚过唇线，力道均匀。

　　沈妙能感受到南秋生强吊了一口气，控制呼吸的频率，眼一闭，身边所有皆变得敏感。

　　沉重的头饰被小心戴在她头上。

　　“睁眼。”语带喑哑。

　　南秋生不知何时已换下戏服，卸了头套等一应物件，全按在了沈妙身上。

　　沈妙一时说不出话。

　　南秋生披了件寻常外衫，将戏服塞在沈妙手中，瞧她那不言不语的模样，对镜凉凉道：“不知道是谁从小嚷着叫着要扮小姐，成日想摸一回行头，也忘了因着这事挨过多少次打。今日给你扮上了又给副冷脸，平日里净夹枪带棒讽我娇小姐，也不想想自己是真难伺候。”

　　沈妙呆呆拿起手中裙衫，转到屏风后换上。南秋生懒懒倚镜台，将妆容卸了个干净，外衫胡乱罩在肩上。

　　他今日确实累了。

　　……沈妙那杀才果然就是个蠢的，他白准备了这么久！

　　南秋生恨得几乎心里咬牙切齿，面上仍波澜不惊，这些年和沈妙呆久了，最催人练就一番好涵养。

　　身后脚步轻缓，菱花铜镜内转出一个婀娜小姐，只是看上去有些愣神。

　　“……南……秋……生？”沈妙战战兢兢叫了他的名字。

　　南秋生刷地抬头，被镜中容颜惊在原地。

　　沈妙苦脑地扶住头饰，支支吾吾道：“啊呀，快过来帮帮我，实在太重了，又紧，亏你们平日受得住。”

　　南秋生回头，透过手足无措的她看见了小时候两人偷偷凑在烛下细观首饰的前事。

　　他站起身，走过去与沈妙额头相贴。

　　“春香啊。”

　　“……诶？”

　　“还好师父没允你登台，否则你后来叫起要扮小姐，我可得费尽心思改角儿。”

　　“啊？”

　　“妙姐儿想扮丽娘，我定不肯让旁人唱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