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后记(一) ...
-
我有一个奇怪的家庭。
父亲、姐姐、外祖父与外祖母,以及亲爱的阿西娅阿姨。
姐姐更喜欢亲密地叫她“妙姨”,那么,我姑且也这么叫。
母亲很早就死于战争,那时我的年岁太小,记忆不深。
我对她为数不多的回忆里,依稀记得她是一位骄傲强势的女性,性格开朗明快。
我记得她吻我然后告别的场景。
妙姨告诉我,母亲当时抢着去拍摄战时的第一手照片,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母亲亡故之后,我们交由妙姨照顾,她还要帮忙照应我们的外祖父母。与母亲离异不久的父亲从安迪叔叔那里获悉了消息,安顿好母亲遗体之后,与妙姨共同分担照顾我们的责任,他为我们一家人谋求生活所需的食物,妙姨则带着我们一大家子在战争中努力生存。
战争结束后,妙姨一直与我们的外祖父母生活,他们需要她。
其实大家都看的出来安迪叔叔和妙姨之间不寻常的互动,但后者似乎刻意保持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直到死亡,两个人都没有结婚。
还是把话转回来,多说说我记得清楚的事吧。
我是个混血儿,幼时生于战乱,幸运的是青年时期过得还算和平,父亲是一位生活力求体面的男人,沉闷严厉说一不二,令人生惧。
这个家他说了算。
姐姐说,她小时候父亲的脾气并没有坏到这个地步,他甚至还有点儿……过于理想化和懦弱。
当然也有例外,假如我们实在过得压抑,就跑去妙姨那里住上长长一段时间。外祖父母战后的新屋子在乡下,外面临近一大片草地,可以供孩子们踢球奔跑,他们身体还好的时候,甚至用积蓄买下附近的地作为农场,和妙姨一起打理。
我和姐姐一有空就过去帮忙,那儿才像家。
也唯独去那儿玩耍父亲不会说什么,他很信任妙姨,我们也是一样。
妙姨告诉过我们,父亲和母亲是她的恩人,但是父亲告诉我,妙姨是我和姐姐的恩人。
假如当时妙姨离开,我和姐姐不一定能活到今天。
似乎不经交待多次提起一个血亲以外的女性长辈会显得冒犯,那么,请允许我稍作补充——姐姐与我从幼时到青年时期的大半时光,都仰赖于妙姨的照顾。
她是我们不住在一块儿的家人。
父亲忙于工作,回家以后多半在挑剔我们的成绩和规矩,妙姨负责操心我们冷暖康健。
她担当了我幼时相当一大部分的教育启蒙工作。
她原先也是一名音乐教师,因为战争工作被迫停摆,后来需要照顾外祖父母和我们,就中断了授业。家中的农场在外祖父母病重后,妙姨分身乏术,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一家子商议过后,只好卖掉。等两位老人离开世界,妙姨终于重操旧业。
妙姨人很好,脾气温和,从来不发火,也不限制我们干什么。这儿没有父亲那么多从站到坐从社交到饮食不胜凡举的礼仪约束,我们不用承担遭受斥骂的风险,还能得到外祖父母的疼爱。
除了我们做错事的时候。
她不会暴跳如雷,可是被妙姨冷淡的眼神光看着就很难受。
见过妙姨的人多半知道她喜欢孩子,性格随和温柔,但她有点儿怪。
喜静,孤僻,喜欢穿黑灰色的衣服,听奇怪又冗长的歌。
父亲说她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听起来岁月移转,大家都变了许多。
妙姨有一叠宝贝,姐姐和我再调皮也不敢碰,那是妙姨的命根子。小时候我不懂事掰折过一张,妙姨没说什么,就是眼圈发红,但是我被父亲亲自动手打了一顿,姐姐大半个月没理我。
姐姐说,那是她一直带在身边的东西,连打仗的时候都没弄坏,独被我搞坏了一张。
姐姐怨我,妙姨那天在房间里哭了一夜没合眼,她躲在门缝下看见的。
那一叠唱片妙姨自己舍不得听,怕听多了磨损声线,偶尔的偶尔……会放给我们听一会,然后小心收起。
她每个月写两封厚厚的信,我帮忙寄过很多回,虽然好奇,还是没敢拆开。
我没见有人给予对等的回信。
很小的时候,她抱我在腿上,铺开世界地图认中国,点点那片陌生土地上一个偏东南的位置,说这是她和父亲的故乡——他俩一个城来的,然后抹眼泪不说话。等眼泪干了,就唱许多我没听过的家乡小调来哄我入睡,我睡了她不睡的,妙姨转身还得再去姐姐房间,看姐姐今日的功课有没有按时做完,所以我每回假装哄一会就睡着了,好让她能早点休息。
她经常对一只钗发呆,钗上有只漂亮的鸟,妙姨说,这是钗头凤。
她想回中国,但是由于这边牵绊过多,加上操劳过甚身体逐年虚弱,最终难以成行。
也许并非回不去,只要她想,多少还是有办法放下一切回去的。
但妙姨似乎有些害怕,害怕面对许多我们不太清楚仅能隐约猜到的事。
她在那边的家,可能已经消失在几十年前的战争中了。
妙姨喜欢听戏,一听说有哪儿来了国人表演必去。那些戏跟她唱片里放的歌一样,我们听不懂,但她会哼。
姐姐和我日渐长大,而她与父亲他们那辈人则日渐老去。
妙姨年纪大了,腿脚辛苦,变得不爱出门,连戏也不听。
我们看得难受,趁机会合适,恰好认得了一些懂的朋友。通过默写下关于那叠唱片里勉强听出的一些词句,尽管错漏百出,终究被我们问清楚了唱片的内容。
是中国戏曲里的一出《游园惊梦》,据说非常有名。
所以我俩带她去听了一出完整的《游园惊梦》。
我其实听不太懂,只觉得很美,妙姨越听越沉默,我瞧着明明主角的脸上是欢喜的神情,妙姨却在散场的时候坐到最后其他人都走光了,突然泪水决堤。
我没见过她在我们面前有过这么强烈的情绪,哪怕是那回弄坏了她的唱片,也只是一天没有给予我拥抱罢了。
她一手扶胸口,一手撑扶手以支起自己苍老佝偻的身躯,在空荡荡的剧场中放声大哭。
她问,质问虚无的空气,问一个我们从小能察觉对她很重要但不敢深究的存在。
我们不清楚那个人的名字,凭着直觉猜测,可能是一位老先生。
“你若是活着,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啊?”
“你若是死了,泉下有知,给我托个梦也好……”
“可偏偏怎么一点消息也无……”
“我老了,不倔了,却想归也没力气归的动啦。”
“——小姐啊,小姐啊!”
“不知你身旁……如今何人扮春香?”
她那回哭过之后,身体每况愈下,我们想接她过来一块儿住,妙姨拒绝了。
妙姨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要过,不愿打扰我们,我俩不放心她一个人独居,为她请了一位保姆。
结果保姆没看住,她摔了一跤,摔的很重,重病住院,昏迷着未能醒来。
也许人上了年纪之后,身体都会变得脆弱,可我不希望妙姨如此。
我的小女儿就要结婚了,她说过,想参加孩子的婚礼。
我和姐姐为她虔诚祈祷,希望能留住她,但是没能成功。
妙姨走前本来一直没有反应,姐姐想到她的心事,拿了录音机过来,给妙姨放那出戏。
她没醒,眼角细细一行水迹,沾湿枕巾。
妙姨是当晚走的,今天是她的葬礼。
还剩最后一篇后记就可以和妙姐儿与秋生告别了。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后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