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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寻梦(六) ...

  •   沈妙从邮局回来,寄完了这个月的第三封信。

      五个月了,没有任何回音。

      她问过先生夫人中国的状况,都说那正打战,通讯不便。

      况且越提李明谦脸色越难看,寒恻恻说不清是悲或是怒。

      李明谦点上烟,陷在绸面的背椅内一根一根连着抽,光照不到他。

      “寄回去也好,你要寄便寄好了,若是有回信,说明人也是妥当的……即便没有回信,许是咱们那儿山路给堵了,或是信客啊邮役啊世路难走,懒得。”

      李明谦挥挥手,眉头紧皱,臂肘撑于冷硬木扶手上,弹落烟灰。

      “寄吧。有好消息了往家里说一声,没声响也莫着急。”

      渐渐地,沈妙晓得事,看人脸色,明白不再提了。

      她深深地沉默下去,话更少了。

      爱丽丝已到上学的年纪,不需要她全天陪同。沈妙现下正在教会帮忙做工,什么脏活累活都干。

      她固执地攒钱,固执地写信,躲在人看不见的地方绞尽脑汁地计划未来。

      信一封封寄出去,每一封都厚的很。

      可惜没有回音。

      池小泉没有回她,便是家里没消息。

      沈父不愿认她就不愿认了罢,好歹那小子自己给她报个平安啊!

      但南秋生也没有。

      沈妙心底慌。

      她撑着,夜里设想过无数可能,辗转反侧,噩梦连连,白日里装得像个无事人。

      她原先什么也不信,如今什么都信一轮。

      教堂、佛寺、清真寺,甚至唐人街角落里的小道观,见庙宇进里拜拜。

      信这些有什么用呢?沈妙自己心里门儿清,她不过求个心安而已。

      李明谦与伊丽莎白结婚至今约是有七八年了,再多的热情今次也该慢慢消退,落一地鸡毛蒜皮。

      他骨髓里到底埋下李家传统大男子主义的种子,一日一日生长,碍于伊丽莎白明烈性情的阻挠,长不成参天大树,只能随不顺心的柴米油盐在土地深处不断蔓延畸形的根。

      市面上通货膨胀、经济萧条,钱不值钱,家中负担日重,入不敷出。

      夫妇俩的争吵日渐频繁。

      她毕竟是这个家里的局外人,更是个独身的年轻姑娘,伊丽莎白看她的眼神也不对劲起来。

      夫人有一点儿感觉自己在女儿面前不如沈妙更亲昵了,女人的危机感总是微妙得难以捉摸。尽管不曾在大事上为难过她,沈妙机警地察觉到了事情的苗头。

      于是她换下自己所有鲜亮的衣着,去了首饰发圈,衣裙一律置办黑沉肃穆的。现下街头女孩子里流行颜色明艳的套装,与她同年纪的小姐们哪个不体面,就算手头无钱多少收拾得娇艳干净,她却裹在深重朴素的筒子里,不敢往前迈一步,避开所有流言蜚语的嫌隙。

      李明谦掀眼皮瞧向楼梯上下来的女儿,和她身后打扮得老气横秋的沈妙。他愁眉苦脸翻弄报纸中关于经济政策的报道,抽空打个招呼重新低下头:“啊呀妙姐儿,这是带孩子去哪?……唉,莫怪我话多,近来生意做得是确确的不景气啊!”

      沈妙低头垂手,站在楼梯口:“爱丽丝说今夜学校组织了观星的活动,需要我陪同她一块儿去。”

      伊丽莎白从拐角处绕出来,牵过爱丽丝的手打量女儿,温柔可亲地低下头与孩子交谈。

      “怎么不告诉妈妈呢,宝贝?”

      爱丽丝扎着漂亮的丸子头,手中捧了学校嘱咐带着的望远镜站在台阶上歪头微笑,直截了当地告诉母亲:“妈妈很忙,工作之后需要休息。”

      “真是妈妈的好孩子。”伊丽莎白亲吻过爱丽丝双颊,眼尾余光瞟一遍沈妙,“亲爱的,你的头发不太齐整,不如妈妈帮你重新梳过吧?”

      那其实是个规整漂亮的发型,沈妙听爱丽丝描述班上同学扎的模样,特地去学来给孩子扎上的。

      她悄然后退一步,将空间留给母女。

      “噢是吗?算了妈妈,快要迟到了,我可不能做最后一个到场的人。”爱丽丝摸摸盘起的发啾啾,摇摇头,有了一丝孩子气的不满,“我们老师说今晚九点有一场流星雨,再不出发真的要错过了——爸爸,你坐下吧,不用起来了,妙姨会骑自行车送我去的。”

      “妙姨,快点,你太慢了,我们会赶不上的!”

      沈妙这才向伊丽莎白点点头,跟在爱丽丝身后离开。

      很懂事。

      伊丽莎白满意地转身,昂首挺胸像个胜利者一般回到自己书房准备明日的工作。

      围观全程的李明谦嗤笑,摇摇头,他哪一方也懒得帮,外头一大堆事排着队等他操心呢。更何况,人有时候得学会装作听不见看不着,话糙理不糙,要他的身份上前去给沈妙说话,才真犯了妻子的忌讳,平白惹一堆麻烦。

      寄人篱下,受一点委屈挺正常,沈妙自己都没说什么,他可不会去沾一身骚。

      ……不过,是了。

      沈妙总不会在他家赖着一辈子不走吧?

      李明谦想了想,与妻子一商量,两人合计合计,认为沈妙已经到了合适的年龄,确实需要找一位好丈夫了。

      在这一点上,无论是试图避嫌的先生,又或心有芥蒂的夫人,他们难得在婚后最长的一段冷战中达成共识。李明谦与伊丽莎白很乐意、并且真心实意地为这位好姑娘择选起佳偶来。

      沈妙的婚事成为夫妇俩重归如胶似漆的新黏合剂。

      沈妙的直觉告诉自己家中的温度似乎在重新回升,自己的处境又敞亮起来,有时与夫妇俩交谈的时候似乎能从他们的神情中读出一丝莫名的感激。

      任风云变幻,她想不透那么多可大可小的细节,于是干脆一味埋头做好自己的事。

      李家夫妇一直对外宣称沈妙未婚单身的身份,共同掩埋了李家主导的那场婚事——的的确确,这是真话,当初那婚事当事三人谁也没当真。

      至于沈妙是怎么打算的,他俩没问过。

      其实沈妙想的很简单,国内现下乱的很,或许信件一时在路上阻滞不是没有的事,不如她等等,再等等。

      只要一等到南秋生写信给她,沈妙就立刻动身回国。

      她问了,现在自己攒的钱积上满满几个罐子,藏在床底下,买一张回中国的船票绰绰有余。

      所以她等了足足一年。

      然后又一年。

      她坚持每个月月末往邮局寄两封信,一封告诉南秋生这个月她身旁发生了什么,一封交予池小泉询问家中境况,不再像刚开始那样莽撞。

      唉,沈妙何尝不想多写些,可惜寄太多回,不好攒钱。

      然而不曾一回有回音。

      到底是因为什么呢?是人心易变,还是世事难料?

      春香提笔一遍遍地盼,没盼来她旧梦中的小园,也没盼来她的丽娘。

      年岁飞远,等沈妙语言练习地足够流利交流,经伊丽莎白介绍,去了郊外一所教会学校做低年级的音乐教师。

      所以大体上,她还是感激这对夫妇的。

      人无完人,那些猜疑放在其他寻常人家里不是没有道理。会有多余的猜想自是人之常情,既然已经过去,那就随它去吧。

      经伊丽莎白介绍,她两小无猜的好友、中文教师的独子安迪主动邀请沈妙共进下午茶,在学校后方的露天小花园内。

      “阿西娅,我听丽兹提起你许多次了,包括爱丽丝。”安迪搅拌着茶杯中的方糖,友好地朝对面拘谨寡言的女性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所以一直以来非常好奇你是一位怎样的姑娘……今天总算得偿所愿一见真人。”

      “阿西娅老师,今天您也一样漂亮!唔……安迪先生,下午好。”

      有男孩跑过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转头向安迪打招呼。

      安迪惬意地靠在背椅上招手:“下午好,小调皮鬼!”

      “谢谢你,劳伦。”沈妙摸摸孩子的头,他对安迪扮了个鬼脸转身继续和同伴一块儿踢球去了。

      “……爱丽丝说你话语不多,但是非常好相处,孩子们也非常喜爱你。”安迪将精致的餐勺搁置,十指交叉,手肘靠抵在扶手上,感兴趣地前倾,“我有一个东西想送给你,作为见面礼,并非十分贵重的礼物,但愿不会唐突。”

      “不胜感激,先生。”

      安迪从身后捧出一方长条状的礼盒,用缎带仔细包扎过。

      “请。”

      “谢谢。”

      沈妙拆开,愣在原地——那是一支竹笛,与西洋笛不同,是中国横笛的式样。

      “希望你喜欢。”

      沈妙将笛子平持手中看了许久,坐于位上默然欠身:“……我很喜欢。”

      她摆弄了一会之后,忽然抬头问:“介意我吹一段吗?”

      “当然不。”

      她将笛子横在唇畔,背过身去,幽幽咽咽的笛声霎时荡满了花园,轻描浅画,恐惊醒梦中谁家娇娥。

      沈妙吹着再熟悉不过的【皂罗袍】,一时恍惚,错以为花荫下瞧见了故人。

      一曲吹毕,她放下手中笛,软倚在靠椅上,归家的念头河浪似的浇在沈妙心头,阵阵涨退由她不得。

      “这首曲子写的是什么?”安迪好奇。

      沈妙淡淡应道:“一个惯会骗人的梦罢了。”

      安迪不语,感兴趣地挑眉,沈妙却已没了继续说下去的心情,以身体不适推脱辞去。

      会面结束,伊丽莎白不免问起安迪想法如何。

      安迪手持电话站在一楼接听,左脚一拐闲适地立于右脚后:“她是个藏了自己故事的人,丽兹,我很好奇她的故事。”

      伊丽莎白在电话那一端大笑:“抱歉,让你失望了,她的生活比你想得跌宕起伏的多……我可不能全告诉你,但相信我,她是个值得共伴一生的好妻子。”

      “听起来似乎过于神秘了,来自东方的冷美人?”安迪好笑地摇摇头,“好吧,我承认自己确实也对阿西娅很感兴趣,这么说你不打算帮忙,只能靠我一个人继续努力了?”

      “我和谦最近许多杂务需要处理,不能奉陪你的恋爱课程教学,自己好好摸索吧小子。”

      “那么,再见。”

      “再见,安迪。”

      他依照原先的经验,像对待之前的女友一样送沈妙小礼物,让伊丽莎白帮忙牵线安排时间约她出来。

      沈妙似乎已经明白了事情并不像一开始介绍普通朋友那样简单。

      她将邀约全数婉拒,礼物一律退回,除了那支笛。

      安迪懵了。

      正当安迪以为她至少会收下那支笛,多少还有一丝可能的时候,他收到了一张话剧票,伊丽莎白一言难尽地转递给他。

      “这个票价,她说,和你当初送她的笛子差不了多少。”

      安迪:“……”

      真是算的清清楚楚。

      他一点也没想到。

      他感觉脸上被人狠狠打了一个巴掌,收回去的力度又软绵绵地让他没办法反击。

      这样的拒绝,说实话并不算体面。

      令安迪更没想到的在后面。

      大概连话剧也演完了五天左右,沈妙对他发出了邀约。

      她将约会地点定在了一家中餐厅,安迪到达那儿的时候,他瞧见沈妙已经坐在座位上浅酌一杯自己未曾见过的酒酿,她望向玻璃门店外街道上来往穿行的车水马龙,面无表情。

      那壶酒不像葡萄酒的果香,或者威士忌之类的烈酒,它散发出一种香甜的气息。

      未知。

      和沈妙一样未知。

      沈妙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是安迪,客气颔首。

      只要她愿意,她其实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安迪捧着手中酒酿不得不再一次承认,沈妙看出了他的好奇。

      沈妙并不急着上餐,她大概早就和餐厅老板熟识。

      “今日请您来,与我共听一出戏。”

      老板看样貌也是中国人,黑发黑瞳黄皮肤。沈妙离桌,与老板凑在一块低声交谈了一会,用安迪不熟悉的礼节,继而分开。

      他们换下了唱片盘,按上一个新的。

      接着,一个稍有磨损的声线随唱针震动悠悠从黄铜喇叭里传出。

      与她先前吹过的曲子同一个风格,只是人声咿呀里唱的是他听不懂的歌词,将故事娓娓道来。

      沈妙坐回原位,坐在安迪对面,静静望了一会唱片机,捧起小酒杯抿过唇边,闭上眼聆听。安迪踟躇了一会儿,考虑要不要上前搭话。

      因为在他眼中,此时的阿西娅虽然坐在他不过一手肘就能够着的地方,却比先前更加遥不可及,拒人千里之外。

      她现在已然沉浸于另一个世界。

      安迪不熟悉的世界。

      “我很早就有要等的人了,先生。”唱片转至尽头,沈妙才开口,温柔而悲伤,“方才是他爱唱的歌,今日约您出来,是我深感先前处置鲁莽,所以开诚布公谈一次消除误会,夫人也不会再因为我在您面前显得尴尬。”

      安迪反应了一会才明白她的意思。

      “……是吗,我很好奇,他是怎样一个人?”

      “他?”

      沈妙将本剩不多的酒一口闷完,回巧笑,堕明珰,似哭似笑。

      “是个唱戏成痴的蠢人。”

      “可否再放一回方才的……?”

      “可以的。”

      “这曲子叫什么?”

      “《游园惊梦》。”

      他们最终做了关系不错的朋友,尽管如此,关系也止步于此了。

      安迪一辈子没有结婚。

      李明谦与伊丽莎白还是没躲过婚姻坟墓的魔咒,在爱丽丝十三岁上二人离婚,此时他们的次子列奥刚刚出生没多久。

      伊丽莎白坚持将两个孩子带在自己身旁,她离开了充满夫妻俩曾经回忆的小别墅,回到老房子和父母亲一块住,准许李明谦每月定时前来探视孩子们。

      伊丽莎白不放心,带着沈妙一起离开,和老人共住,一起照顾列奥。

      不久沈妙用这些年攒的钱买下了老人家附近的小屋,搬出去独居。

      1940年,伊丽莎白死于不列颠空战。

      德空军对伦敦不分日夜地攻击,他们肆意轰炸居民区,建筑物陷入一片火海,火光照亮人们惊恐至麻木的脸。

      每天过得像在地狱与周遭相遇。

      伊丽莎白留下的姐弟俩暂时交由沈妙和伊丽莎白年迈的父母轮流看护。

      “妙姨……”爱丽丝躲在防空洞内,外边巨大的baozha混合气浪掀起杂物碰撞的响动使她精神几近崩溃。

      她抱着列奥,将头埋在沈妙怀中哭泣:“妙姨,我们会没事的,对吧?”

      沈妙紧紧拥住孩子,嘴唇紧抿,脸色惨白。

      她很害怕,但是孩子需要她坚强。

      “是的,我们一定会活下来。”

      列奥不哭不闹,伸展小手抱紧姐姐的颈项一遍一遍地安慰,他时不时转头看一眼沈妙,寻找安抚姐姐的底气。

      轰炸结束的间隙,李明谦艰难穿过随时可能再次发生空袭的街道,找到他们。

      一向体面的少爷如今即便迫于时势,破损领口仍倔强别了一支白玫瑰。

      李明谦作为孩子们的父亲,给了这个组合奇怪的家一个无言的依靠。

      等孩子们睡了,他才点上一支被抽过一半的烟,已经发潮了。

      他断断续续地和沈妙讲:“我和安迪还有其他人帮忙,把她和另外被埋的人从那个坑里挖出来,牧师给他们超度过了。”

      沈妙能猜到李明谦说的人是谁。

      李明谦埋下头,躲在双膝之间无声抽泣,烟从双指之间滑落,掉在地上熄灭。

      沈妙坐在一旁,给他递过一块细小的面包,这个男人已经一天未进食。

      她什么都没有说,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安慰无益。

      多年夫妻,少时同窗,他们俩即便最后分道扬镳,还是有一丝感情在的。

      男人哽咽声中,沈妙点燃蜡烛照亮黑漆漆的防空洞,她听着耳畔细碎难捱的哭泣,所有不可遏制的思念终究化作一声叹息。

      南秋生。

      你如今,是活着。

      还是……

      ……死了呢?

      思绪翻涌间,一时不慎遭蜡油烫了,沈妙回神,急忙缩回手,她茫然望向蜡烛光芒照不清的晦暗处。

      而新一轮的轰炸,已经重新降临。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寻梦(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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