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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阳和启蛰(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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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冬日里甚少有出太阳的日子,大多数时候的腊月都是裹挟着刺骨的寒风霜雪过来的。今日却是雪过初晴,只是出了太阳也不觉着暖,空气中总夹着一种静默的冷,想来是化雪的缘故。
处理完了那一大堆公事已经是正午,用了午膳的皇帝急匆匆的便是脱了龙袍,换上一身青色的对襟长衫,说着美名其曰出宫微服私访,其实多半便是出了紫禁城图个热闹玩。
要说这京城,三教九流,无所不有。从北城的玄武门到南城的花柳街,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喧哗就宛如一簇又一簇开不败的鲜花,蘸着初雪的静逸将天子脚下的皇城装点的如痴如梦。
此时的天子,已近不惑之年,然仍旧有股少年的英气,一身富贵公子家的装扮更衬他,他本就身形修长,又有着一张俊朗的面容,冬日的阳光浇在他身上,给这位皇帝沾上了一丝人间的烟火气,竟也使得路过的小姑娘们纷纷侧目。
或许是怀揣着心事,跟着皇帝同行的我却未将目光都放在游乐上。
“和爱卿,怎么见着你有些心不在焉的?”见我走的慢,在我前边的皇帝突然转过头问了句。
这下差点没刹住,皇帝本就比我高半个头,我险些直接撞上他后背。
“没呢,皇上...我也是不常出来,沿途多走走,看看。”
“诶,说好了出宫了就不要叫皇上了的呢。”
我这才反应过来,幸好这旁边没人听见。
“是...四爷。”
难得有出宫的日子,皇帝看起来兴致挺高。
“和珅你看这扇坠子做工如何?”
……内务府一抓一大把,个个都比这地摊上的好上十几倍……
“挺精巧的,四爷您要是喜欢多买几个就是。”
“和珅,诶你看这瓷器。”
……且不说内务府要多少有多少,各地官员进贡的珍贵汝瓷都被您老搁一边了看都没看一眼,怎么又对这街边小店里花里胡哨的玩意这么稀罕……
“我也觉得不错,四爷您要是喜欢不如买两只回去玩玩?”
“和珅你看这徽墨,正宗么?”
......一看就是假的。
“这,四爷我也分辨不出来啊。”
“诶----你早上不才说你连前朝的墨都分辨的出么,又骗我呢。”
我迟疑了一会,附耳悄悄说到:“四爷,这地摊上的货色,十个里面十一个假,我这实在不好意思戳破那摊主的才那么说……”
皇帝“啧”了一声,将那块墨放下凑近说到:“这么看来我这辨别古玩字画的能力还要跟你和爱卿学学啊。”
“哎哟爷,这我不敢呐。”边打哈哈边糊弄过去,皇帝的笑声轻快,或许我与他这模样落在旁人眼中,当真是一对同游的好友。
待我邀皇帝走进和轩当铺的大门时,已经是快近黄昏。
这京城里的当铺,向来都是热闹非凡的,来自江浙的才子,来自湖闽的农夫,来自东北的猎户,甚至还有扶桑国的武士,高丽国的商人。五湖四海的人汇聚于此,是因为他们在这里能看到重新活下去的希望,在这醉生梦死的京城。
“四爷,您且瞧瞧。”
和轩当铺不算是个老字号,然而地段极好,坐落在南北城的交界中心,故而也会有不少稀奇玩意出现。虽然皇帝向来对当铺没啥兴趣,不过也耐不住看见有些只存在于民间的小家伙什,挡不住那股挡不住新鲜劲,便要抬脚走进店内。
进了门,见那伙计向我递了个眼色,向后望去,果不其然,就见到张北和他五叔在那货柜后面。
这下便定了心,我找了个要解手的借口溜出去等在店门外,安心听着等待好戏开场。
店外,独属于京城的繁华热闹依旧。
而此时,没出一会就听见了此起彼伏的争吵声。
“五叔,家传的宝贝也没那县里几万条人命重要啊!”
“银子若是不够你可要再想想法子,你爹把你这宝贝传到你手上,都过了近十代,你还没成婚,家里也没个后。。。”
“叔啊,爹他会明白的,县里那灾来的突然,咱也得能救一个人是一个人!”
“你说这话咋这么不中!咱再等等,等朝廷救灾粮发下来,不就成了么。哪用得着这么急”
“等等等,等到哪是个头啊!每天都有人死,不是叔我说你,你看看那县里,到省城,到京城的路上,全他妈是死人!等到那朝廷磨磨唧唧的把救灾粮发下来,人都死没了!”
我将那窗户纸戳破了个洞,往店内望去,皇帝此时已经被二人的争吵声吸引住了,他转头叫住了他俩似乎是在询问什么,只是这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我在外面却是什么也没听见只能干着急。
我眯着眼费力的往内看,皇帝此时眉头紧锁,薄唇轻轻抿着,一脸的不怒自威。张北和他五叔那两人背对我,看不清脸上表情。我曾在驿站时就跟他二人交代过,和我同游的人必是当今圣上,可你们遇见他时万万不可当他是皇帝,只当是位平凡的公子就好。不然必定会暴露
店内,有伙计想上来给皇帝端杯茶,皇帝拒了之后转身便像店外走来,我赶紧跑了过去
“诶,四爷!”我唤到。
皇帝走来时一脸的面色阴沉,与刚刚进到店内时轻快温和的笑脸判若两人。
“四爷,咱还去哪玩?”我眨巴下眼睛故意试探性地问了问。
“玩什么玩?”皇帝瞪了我一眼,狠狠地说,“回宫!”
这句声实在太大,惹得周围人纷纷侧目。我干咳一声,说:“四爷,要不……我去给您叫辆马车?”
车上,皇帝沉闷了很久才出声问我:“前些天,夹在山东巡抚贺表里的那份血书,你怎么处置的?”
“回皇上,纪大人之前劝奴才烧了它,可奴才想,这份血书来历不明,虽说字迹模糊不堪,可万一隐藏了什么重要的消息而被错过岂不是……”看皇帝一脸不可置信,我缩了缩脑袋,“所以奴才就……一直存放在府里了,指不定哪天派上用场了。”
皇帝沉声道:“方才朕在那店里,你可知道朕听见了什么?”
看来,他们是成功了。
我内心打着小算盘,面上依旧不露声色:“皇上您听见了什么?”
“朕遇见了两个灾民,”皇帝说到,“正是从山东来的。他们想变卖了祖上的传家宝,给平庄县的父老乡亲们换粮食。要不是他们,朕都不知道平庄遭了那么大的灾……
哈,还说等不到朝廷的救灾粮了,这么长时间了……朕连遭灾了都不知道,怎么拨粮救济,当真是讽刺……”
皇帝说到后面,声音已经越来越小,他脸色怔怔的,眼底一片愁雾如云聚。
“和珅,和珅……你说,朕这会该怎么办?”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皇上”我劝道:“况且,这也不全是皇上的错,朝廷凡是报灾请求拨款救济的折子,大都是先经过了军机处才会到皇上手里如果是皇上没看见,那便是军机处有人动的手脚。
“你是说,这平庄县报灾的折子都被压下了?”
“是,目前三年制的吏部考核下个月便有钦差要启程了,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了受灾的事,难免会影响皇上的印象……”
皇帝狠狠地嗤笑了一声。车内空间狭小格外缓和,皇帝的眉眼却冷冽如冰。
“你说,朕要不要撤了军机处。”皇帝问到,“朕真是给他们的权利太大了,压折子这种独断的事情他们都做的出来。”
“皇上,问题不在军机处,而是在军机处的人上。军机大臣本就是为了成为皇上您的左膀右臂而存在的,若是撤了军机处,那么各地上官员所有的折子都会直接交给皇上,您……”
我本欲说“您怕是会因看的厌烦而怠政。”可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奴才是担心您的龙体。”
皇帝转过头看着我,还未来得及说话,谁料马车这会磕到了路边的石块上,车内二人都被颠的一震,我脑袋给撞到了车顶子上。疼地几乎呲牙咧嘴,
“和珅。”
我略略转过头,皇帝此时却一把将我的手扯了过去。
“朕一直都视你为友的。”皇帝一字一顿地说“所以,有什么事情你尽管说,不要太多顾虑。”
“皇上,您是指什么?”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我实在是没听懂是啥意思。什么事?顾虑什么?
“你想入军机处?”
这话着把人吓得不轻。“皇上,”我怔住了,定定地望着他,“您,您怎么会这么想……”
皇帝拽着我的手腕开始用劲,他力气太大,我几乎快疼出了眼泪。
“皇上,”我喘了口气,“皇上,奴才从一介侍卫做到从一品大员,奴才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皇上给的,皇上没给的,奴才也不敢要……就算皇上说视奴才为朋友,奴才也实实在在不敢当……”
不知道是不是头上磕的包还是被手被拽的太疼。皇帝放开了我的手的时候,看着手上一圈红色,我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也不必这么遮遮掩掩的,朕倒是希望你能坦坦荡荡的对朕。”
我抬手去揉了揉头上磕出来的包
“是”
声如蚊呐
马车是在离紫禁城半条街的地方停下来的
我本欲传銮驾,却被皇帝拦住了。君臣二人身着便装从神武门一路走到乾清宫。皇帝不知是不是心里有气,脚下生风走的飞快,我紧赶慢赶的才勉强跟上他的步伐。
行至乾清宫花园,皇帝行至回廊却迎面便撞上一人摔倒在地,那人也躲闪不及,抱着的一大摞折子散了一地。
“谁啊,没长眼睛?躲墙后练王八探头?”
听这毛毛躁躁的语气,明显就是刑部侍郎喀宁阿。
我赶紧去想将皇帝扶起来,却被一把推开,皇帝怒喝道:“喀宁阿你好大胆子,朕都不认得了?”
“皇上!”喀宁阿这才看见撞上自己的人是当今圣上,吓的双膝一软直直跪下拼命磕头,折子也顾不得捡了,“奴才不知皇上圣驾在此!奴才这双眼睛实在是该挖出来,奴才冲撞了圣驾,实实在在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行了行了……刚刚还在那耀武扬威的现在摆这副样子给谁看。”皇帝一脸嫌恶,“赶紧收拾好了滚出去。”
喀宁阿走了之后,皇帝依旧余怒未消。
“你说说,要是朕刚刚穿着龙袍,坐在銮驾上,他还会这么对朕么!”
我刚想说“皇上息怒,喀大人他那是做事毛躁惯了的您别跟他一般见识”,还没开口皇帝又开始说:“什么冲撞圣驾,他冲撞的只是朕那身龙袍,不是朕!这个喀宁阿,他还真是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去给戏台上给他个名角儿,当真是委屈他那变脸的本事了!居然还敢骂朕什么,王八探头是吧?朕要是王八,那他也得是个鳖!”
皇帝越说越激昂,我站在他身前愣是给挨了一脸唾沫星子。最后几句听的我那叫一个哭笑不得,我问到:“皇上您既然心里不爽,为何刚刚不就发落了喀宁阿?”
“那成什么话?”皇帝吹胡子瞪眼地说,“那以后史书上怎么记载——啊?乾隆皇帝处置了一位大臣,为什么要处置他?哦——因为他走路不小心撞到了乾隆皇帝!那朕得成什么样的皇帝?”
我憋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见皇帝越发瞪圆了他那双本来就大的眼睛,立即正襟危立。
“算了算了,”皇帝一挥手,“传驾,去军机处。”
军机处?
“皇上您是要去军机处找那些个折子么。”我问到。
“怎得了?”
“皇上,奴才只是想到,这但凡要是被压下来的折子多半是不会留在军机处的。因为太过显眼,所以,奴才猜到军机处的人多半都是会将折子带回府邸存好的。”
“当真?可万一被烧毁或者丢弃了,岂不是没了证据?”
“不会烧毁的。”我脱口而出,“皇上,这些被压下来的折子都将会是军机大臣用来勒索下级地方官实打实的证据,所以他们一定会妥善保管以便日后有不时之需的。”
皇帝微微颔首,嘴角笑意凛冽。
“去养心殿,朕要发道密旨。传平庄县令速速微服进京,一路上不许招摇,严加看管禁止他与任何人通信。这道旨意不要经过军机处。”
“嗻。”
皇帝一旦下定了决心做起事来便雷厉风行,平庄县令简陵在半个月后几乎是被押解进了京。跪在养心殿时,他估计也猜到了自己做的那些个见不得光的事已经被皇帝知道了,索性便都抖搂了出来——山东内各地官员,包括邻县县令,河道总督,甚至是知府巡抚,按察使司的与他有关的折子,报灾也好,弹劾也好,都是被李侍尧给偷偷藏起来了。
“就李侍尧,没其他人?”皇帝气呼呼地转圈,手上的折扇扇地啪啪响。
“是,”简陵战战兢兢地跪着,“就李大人一人。”
“阿桂呢?他身为军机首辅对这事毫不知情?”
“这……臣就不知了。”
“你给李侍尧行贿的银子有多少?
简陵方才抬头,见皇帝冷着脸,又赶紧瑟缩着把头低下:“一……一十万两银子”
“十万两白银!简直够买你十个人头!”皇帝猛的把手中折扇摔在桌上,惹来殿内众人一片皇上息怒的劝慰
录完了简陵的供状,喀宁阿将笔放下,一脸遗憾:“皇上之前便给过李大人机会,可谁曾想他还真是,唉——”说着重重地叹了口气,“江山不改死性难移啊。”
“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补充道。
“差不多,差不多嘛,”喀宁阿脸色顿时垮下来,说着便转过头,“皇上,简县令的口供已经录完了,怎么处置,还需要您来定夺。”
“朕,”
皇帝一字一顿地说,他满脸的疲惫不堪痛心疾首,“朕不是没有给过他机会,不过两年光景,朕本以为他会改过自新。。。”
二月初,李府被户部与刑部查抄。本以为李侍尧这两年收过的贿赂不算少,家产肯定会十分丰厚,可谁料结果让人大失所望,除却几所地段不算好的宅子,再就是皇帝御赐的宝物与书画,李府再也找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
甚至连一所挂着他名号的店铺都找不出来
大清国官员经商已经不算什么稀奇事,在这官场上混,上上下下打点最少不得的就是钱。挂了个顶戴名号的铺子,自然少不得人巴结,那来来往往的银子,便如水一样都进了那些官员的兜里。
喀宁阿把查抄的清单给我看时,我略瞟了一眼重新塞回他手上,问:“他那个管家,赵恒呢?”
“据说是得了重病死了。”喀宁阿悄悄地说,语气里有几分幸灾乐祸“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得病死的。。。毕竟两年前那事。。。”
“是啊。不过以他的能力,绝对不止这点家产。”我略一沉思,“他绝对回把银子藏到别处去。”
“和大人,不是在下说你,这银子都是经常取用的东西,如何藏在别处?”喀宁阿撇嘴,“依我看,咱还是别费劲了,就这么交上去也好复命。”
我皱紧了眉头,银子这东西,若是藏到别处,便无法经常取用……而此时出现在我眼前的,只有内屋的那一堵墙
我突然想到了,赶紧从椅子上跳起来,走近那堵墙敲了敲。当当两声,明显声音有异。这墙是空心的!
“来人,来人!”我喊到,“把这墙砸开!”
立即进来两名官兵,虽对我这命令极为不解,可还是找来榔头砸开了那墙。果不其然,空心的墙内藏了一个夹层,夹层里搁置的全是那白花花的银子。
“皇上,这是从李府查抄出来的清单,请皇上过目。”
“他倒是会藏银子,竟全放在墙内夹层里。”皇帝只听完了我的汇报,冷哼一声,接过去的清单看都未看一眼便甩到了案几上。
喀宁阿赶紧地说到:“皇上,人证物证皆在,李侍尧贪污受贿,欺瞒君父,鱼肉百姓,证据确凿,刑部还等着皇上圣裁。”
我想到了他之前在李府劝我的模样,忍不住想要冷笑,心道这人见风使舵的本领当真是一等一的。
皇帝严峻的脸色骤然闪过一丝不舍,而后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厉。
“刑部拟旨,李侍尧罪证确凿,本该斩首,念在其为大清做过些贡献,赐自尽。家眷一律流放至宁古塔,所有家产查抄后充公。简陵斩首,家眷男丁发配去新疆,女眷充作官妓。”
他宽大的手掌抚过案几上那叠账册清单,最终还是微微叹了口气。
喀宁阿领了命下去后不久,总管太监李玉便来报:“皇上,吏部刘大人求见。”
刘墉,他来作甚?我心下微微疑惑。皇帝宣了其觐见,便见刘墉拿了本册子进殿。
“你那拿的什么?”皇帝问到。
“回皇上,臣拿的这是……是都察院吏部考核的名册,准备送回吏部衙门的……臣,臣是刚刚在去时的路上偶遇了喀大人,听闻了皇上对李侍尧的惩处便立即赶来……”
见皇帝脸色渐渐阴沉,刘墉说着便直直地跪下:“皇上,臣以为此案可缓议,您这样急着处置了李大人,怕是会打草惊蛇。”
“什么意思,你是说李侍尧有同党?”
“是,皇上,山东地方官呈上来的折子,肯定不仅仅只有请求救灾,还有汇报黄河决堤的事宜。大坝现下被冲毁,若是要重建,这定会牵扯到工部。可整个工部中,无一人上报给皇上,显然是有人从中作梗!”
话至此,刘墉再拜:“皇上,臣请暂缓处置李大人,等查出在工部暗中动手脚的人,再一同发落也不迟!”
工部……对,我心想到,工部现如今的右尚书乃是皇上的女婿,和嘉公主的额驸,已故孝贤皇后的内侄,傅恒的嫡次子——福隆安。此人出身显赫,年纪轻轻官至一品,处事应对能力极强,在朝廷上也颇得人心。而左尚书是汉臣周元理,此人出身倒是平凡,但胜在行事稳妥,平日里不争不抢也不怎么出风头。再往下,便是侍郎曹文植,对于他我知之甚少,只晓得前些年皇帝将富察福敏调离京,曹文植出任了侍郎一职,朝中上下无一人反对,且在之后身兼了吏部,礼部数职,但都仅仅只是官至侍郎。再接着就是外郎,书办,主事了。
那么这些人中,又是谁与李侍尧同流合污呢?
“刘墉你起来,朕知道你的意思,可你越这么说,朕越要敲山震虎。”
刘墉再度纠结出声:“皇上,可这…”
“够了,”皇帝制止了他,“朕明白,你不过是想工部这些人全都一锅端了。可是刘墉,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拔出萝卜带出泥,这朝堂之上的官员有几个是从头干净到脚的?朕想要对付他们,哪有那么容易!现在朕急着处置了李侍尧,就是为了给他们看!叫他们收敛些——别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再搞那些个事。同时也叫天下人看看,朕是如何对待贪官污吏的!”
刘墉许是被皇帝这样连珠炮的话语噎住了,一时间再找不出其他措辞,只得点头
“臣明白了”
“跪安吧”
“是,臣告退。”
见刘墉转身离去,我给了李玉一个眼色。他倒不愧是总管太监,立即也欠身走远溜的飞快。
“皇上,您当真不管工部了?”我轻声问到。
皇帝背对着我,养心殿暮色西沉,他明黄色的身影被裹在一片昏暗中。
“现在不是动他们的时候,和珅,你有没有想过,工部有多少官员?”
“回皇上,工部在册的官员一共一百七十九人。”我脱口而出
皇帝明显被我噎了一下,随后他又叹气:“现在急着跟他们算明账,然后和李侍尧一同发落,你知道这会造成什么影响么——两个正一品的右尚书啊,如若同时出事,朝臣们会怎么看待朕!天下人又会怎么看待大清国?朕怎么去面对列祖列宗——”
是啊,毕竟是两个右尚书——等等等等!
我与刘墉说的都是整个工部内有人通风报信,为何皇帝这句话直接就是认定了福隆安?难道,难道…
对,皇帝一定是以为福隆安御下不严罢了,黄河决堤这么大的事,怎么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哪怕他是皇帝的女婿……可我越想越没底气,只好不再吭声
“你得明白,这朝堂上的官儿没几个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跟儿扎的久了,身上的污泥也就越来越多,就拿你来说——”皇帝拿扇尖儿指着我,“你不也是开着当铺做生意么。那家和轩当铺是不是你的手笔?”
“还是什么都瞒不过皇上的眼睛,”我小声说到,“可是这不一样啊皇上……都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奴才平时也不过开几间铺子补贴家用,从未从百姓身上生财,这跟贪污受贿搜刮民脂民膏……还是有些区别的。”
“这事朕会想的,”皇帝一脸头疼的揉揉太阳穴,生怕我再缠着他那宝贝女婿的话题不放,“行了你跪安吧。”
从养心殿出来时,正巧迎面遇上一人步履匆匆,那绣满了暗纹的太监服饰,不是太监总管李玉还是谁
“李公公留步。”
“和大人”
凑近了跟前,我轻声说到:“李公公,可否方便借一步说话。”
绕过群兽排列的屋檐,我与李玉二人方才站定,“李公公您也是常年伺候皇上的,跟着皇上形影不离,想必皇上的性子您是比我们这些做臣子要了解些。在下以后,也得求李公公处处关照了。”
“和大人您太高看咱家了,咱家再如何也不过是个皇上身边的奴才。皇上行事高深莫测,您若是想打听,这……”他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转,凑到我身边压低了声音,“皇上的心思,咱这些个当奴才的,哪猜的透,您说是不”
我侧过脸,抬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这身官服对我来说略显大,彩线织就的江水沿岸袖口几乎盖住了我半截指头,搭在他肩头半藏着的暗金绣团纹上。
要我说,这李玉虽说是个太监,可生的倒是俊秀标致,那乌黑明亮的眼里满是灵气,若是个男子,说不定还能迷倒不少少女。
“公公,您跟着伺候皇上也快十几年了吧?”
“是,咱家是自从皇上登基起就跟着伺候的,算到现在一共……”
“这些年来,您跟着处在养心殿,虽说不能参与政事,可耳濡目染想必也了解了不少吧。”
“和大人您这就是拿咱家开玩笑了,要说耳濡目染……可实在不敢说,顶多不过是帮皇上整理整理折子,宣各位大人觐见什么的。”
“整理折子?”我来了兴趣,“都是些什么样的折子?地方官的?还是京官儿的?”
“这……地方官的也有,京城官员的也有,都有
“也是,近来是有些地方水灾频发——要说到水灾,这修筑堤坝的工作是一等一的要事,也不知道工部干的怎么样了”
“皇上一声令下,那哪敢怠慢啊”
“是啊,要说这工部,平时虽说看着不大重要,可要是碰上什么大灾大难,一个地方的百姓都指着他们活命呢”
“大人您说的是。工部有福大人在自然一切令人放心”
“福大人向来是行事迅速的,若是得了消息定会第一时间赶去赈灾,我还听说前些年浙江地区闹水灾,福大人亲自上了河堤与民工一同日夜兼程地修筑大坝,这事传到皇上耳朵里,可是大大褒奖了他呢……只是不知这次山东的水灾怎么回事,来势汹汹的,连福大人都未反应过来。”
“这……想必福大人也是有他的难处的”
“福大人可是和嘉公主的额驸,他的难处再大也大不过咱们去,唉,也倒是跟皇上沾亲带故的,也难免会多受些皇恩。您说是吧,李公公?”
我这话含着些机锋,李玉说是也不妥,反驳也不妥,只好干站着,不知做何答复
“昨日,”我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偶然翻到先帝爷的诗,读到,翻飞挺落叶初开,徜徉难禁独倚栏,两地西风人梦隔,一天凉雨雁声寒,此句。先帝爷文采非凡 ,也不愧谥号中的文武英明四字。只是我由这诗想到了先帝爷一生大起大落,那么多兄弟,到了晚年也只剩他一人了。也难怪他的诗风这般凄凉,读着令人感到揪心。”
“可是和大人,先帝那八王爷九王爷都是先帝亲自下旨判处了流放的罪人,又谈何兄弟一说”
“是啊——先是那华妃的亲哥哥年羹尧想独占西北,再就是八爷霸权,九爷造反……先帝身边也就剩一个怡亲王了,到底都是骨肉至亲,你说怎么区别就这么大呢。”
我刻意加重了骨肉至亲这几个字,见李玉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失措与不解。
见他这幅噤若寒蝉的模样我又放缓了面色,微微笑道:“李公公这是怎么回事,我也不过是闲聊几句您咋都不吭声了。”
“和大人,就是您敢这么闲聊,咱们这种做奴才的要是闲聊这种事,那脑袋可就得搬家了。”
“这么说来还真是我的不是了,”我笑盈盈地说着,“我这人也是,说话嘴上没把门惯了,公公莫怪。”
“不敢不敢,实在不敢。”
“李公公您伺候福大人与皇上也是辛苦了,我便不在叨扰,今日不过几句无心之语,您可别放在心上。”
“是是是。”李玉应着,他不过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说话时将福隆安放在了皇上前面。
他实在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我心想。虽说身为皇帝的近身太监,跟些近臣也难免会有些牵扯,可那谈话间处处回避福隆安的神色着实让人不免多想
回了和府,已近入夜。却见到一群农民打扮模样的人在府门口,我正纳闷呢,才看见为首那人正是张北
那汉子见了我就大声嚷,声音大的隔着小半条街都听得见:“和大人!和大人诶!”
“你怎么找到这来的?”
“大人,我们沿途一家一家地打听了京城里有没有姓何的官家,才找到这儿来的!”
不是,我不姓和……。
张北说,这些都是之前滞留在京城的难民,是为了特地感谢我才找上门来的。
我实实在在是哭笑不得。
“和大人,俺们都是当农民的贱命,受了灾也就当是老天爷的惩罚,也没能想到能得您高台贵手相救,俺们在这都给您磕头了!”
“是啊是啊,俺们那里的县令都不当个人,您救了我们的命,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啊!
顷刻间我便被围得个水泄不通
“乡亲们,大家的心意在下领了,领了!为民请命本就是在下为官的本命,也担当不起各位如此大礼!”见我面前的一位两鬓风霜的老者俯首要拜,我赶紧去将他扶了起来,“老人家——您快起来,快起来!”
正嚷嚷着却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那声音不大却是不怒自威:“和珅你可还挺受欢迎啊。”
我转过头,却猛的见到我府门口不知何时多了道身影,被如墨般的夜色包围,可那身青色的长衫再眼熟不过。
“皇上?”
我忘了此时是在宫外,下意识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