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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只不过是个皇帝(1) ...

  •   我有园子,亭子,池塘子,一宫殿的房子,好歹再算上那驾装着铜红龙头的车座子,要命的是没人发觉有条龙须子折了半根油漆子。我三岁那年死了老子,十岁那年叔父自称是我的干老子,两年前那老头子翘了辫子,留下个婶子,还有一国的烂摊子,剩个空殿子,让我如今来当个差强人意的天子。
      我还是有十足靠谱儿的理由可以满意的。
      我的御花园子里有四季的花,怒放的牡丹,清远的芍药,微摇的杨花,含羞的粉桃。真的有些像我小时候被流放在的那座鸢尾山上的感觉。山里的岁月,让人很容易忘却流光飞舞。当红日刚从山头蹦出半个身子,还是懒懒擦着睡眼的样子,我几乎什么都不穿,狂野不羁干干净净地跑在深树林里。知道夜半里积蓄下来的晨露有多么冷涩寒凉吗,却,不带任何罪过地让我痴爱不已。我可以在山中奔跑上一天,磨红了脚踝子,踢碎了趾头子,还有脸上横七竖八的淡淡刮痕子。所以啊,我回到这个华丽堂皇的人笼子里,还是尽量到处搜集一些自然的东西,填满这个空洞子,招来了蜻蜓子,还算可爱啦,极不爽的是夏天的蚊蝇子。小太监北北挥着绸扇子,洒着汗珠子,帮我打虫子,虔诚认真地像个小疯子。我累得像只伸着舌头的小狗子,狠心地留他一个人,挑个树荫子,自顾去吃提子。墨浓颜色罩在我身上,凉凉闲闲,温温婉婉的,仿佛靠着味道好闻的姑娘安心睡去的感觉。我撩着眼皮子,看一园的富丽缤纷,更看到远处围着的院墙子,原来啊,这是个四方的愁城。我迟迟微笑着,慢慢将手里的红提皮子也啃了个稀巴烂,自己却没有发觉到。
      我园子里的八宝亭子,好。微雨燕双飞的时候,亭檐下会挂上四两重的水帘子。若晚上躺着不安分,可以踱来这里看到更优美的景色。月升树梢头,有时是个月牙子,有时是只月盘子,一概会踩在亭心子上,唱着轻轻重重的歌。就是——有一个亭角子,某一天在风大的时候,摔了半片瓦楞子下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北北已经扑过来,把我压倒在地,我刚想骂奶奶的雄,就见他为了救我,后脑勺已经流下了一条血注子。我几乎是个愣小子,表面摆架子,仍然冷冷漠漠,心底啊,却是侬侬软软的感动。我是多疑性子,不相信世上真有人对我好,若挨挨着来接近我,一定是他们有不能告知的目的。我奉行的这种处事原则,最后还是出了很严重的事故子。
      我那一宫的房子里,曾经只装过一个女人。
      我不能仔细忆起她的面皮子,也具体说不出她属于何种性子,我一直称她为管家婆子。
      暗暗地。
      那是我登基第一年,当年的重阳刚过,她嫁给我也才一年光景。因为婚姻是叔父的安排,我这一年来几乎没怎么理过她。她年长我几岁,是个老成的闺秀。我说的老成不只是指她的面相,还在于她的为人和待人。她沉默,理智,端庄,还很好家务,至少她手脚比北北那家伙利索多了,也强过很多个经受严格训练的小宫女。她一直干干净净——哦,这不是说她喜欢像小时候的我那样裸体——她简直严谨严厉严苛严肃。她像娘一样逼我多吃多喝,像爹一样逼我多读多学,像八辈祖宗一样……总之我谢谢她嘞!
      她啊,重阳国宴上还活蹦鲜跳的,过后突然,莫名其妙地得了重病。
      我对北北说,寡人是不是该莫名其妙地高兴一下。
      北北头一次大胆地拿不主张地眼神看我。
      看得我也莫名其妙难过起来。
      那半个月里,我竟然日日夜夜守在那女娘的床边。
      是一个潇湘夜雨天。我难得安静地会坐牢在一张凳子上。凳子边触着她床边的丝条穗子。她幽幽若梦游地倚靠在床壁上,手儿从袖口下伸出来,已经没有力气握着膝头,只能软软地放在腿边,手指骨根根突出着,才多久已经这么纤瘦嶙峋。我虽然没有强烈的怜惜,可也体会到她的凄凉,心头什么东西一戳儿一戳儿地动,因为怎么也消不了这重烦闷,于是我率先提议给她读读诗词。她说,皇帝不该看这样的闲书。我心里说,您就得了吧,这时候还有闲情逸致来教导我?我没有这么表露,只说道:好吧好吧,过了今晚就不看。因为下雨凉涩森森得慌,就随手拿来这本平日里最喜欢的书,皇后就委屈着陪陪寡人吧。她突然笑了,凹瘦的眼圈里,一层从未有过的妩媚。还有啊,一丛后悔,一丛不舍,一丛自怨,一丛哀切。我看她看得呆的这一刻,她竟然一个激动,用那把骨头紧□□窒抓住我的手,掌心像火烙子一样灼烧着。我害怕她——嘿,我竟然会害怕她。我手中书卷脱落,忙不迭地狠心地去抚开她的手。她抓得越重,我拍打得越厉害。终于——她被我用上十成力地一推,撞倒在床柱上,额角一点的红。她的嘴唇也是,极不正常的浓艳颜色。她脸色苍白,如死人一样,眼神直盯着地面一处,我几乎禁不住要喊人来摸她的呼吸了。
      密语依然一刻不停地落在窗台上。她从娘家携带来的一盆兰花草,伸长着叶尖子,贪婪地吞食这份天上掉下来的美丽味道。
      花盆旁,眯眼卧着一只猫和一条狗。照理这两个畜牲是不相容的,可在她的管教下,它们却是猫狗一家亲。
      窗外树影幢幢,黯色丛丛。只是突然,有一根多余的树枝子打来纸窗上,离开的时候,是一条深深突兀的痕渍。
      重楼在更远的地方,一声鼓响传来,辰光迟迟。
      雨滴声,甚至盖过了她的呼吸声。
      “你……”我轻轻唤道。
      她猛地直起身子,从床上跳下来。
      “你要干吗!”我急叫道,忘了害怕,过去抢扶她。
      她笑着,真的,变得很好看地笑着。
      “皇上等臣妾一下。”
      “不行!”
      “真的,等臣妾一下下就好了。”
      她跌跌撞撞,摇摇晃晃,但显然快快乐乐地出去了。
      她刚才……是在向我撒娇吗……
      她重新进来的时候,托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是一碗浓滚滚的鲫鱼汤。
      “哦……”我深深叹息。
      我听话地在桌边坐下来,她也陪我坐。
      我不用她提醒就喝得欢,她双手托腮,看我吃,也很欢。
      “记得您喜欢吃……”
      她毫无预兆地同我说话,害我差点呛道。
      “记得您喜欢吃鲫鱼汤,其他菜不贪,可是鲫鱼汤一定不让别人跟您抢。臣妾什么都讨不得您的好,幸好还会做这一碗汤。对您,臣妾记得的不只是这些。人间四月天,先皇在东宫摆下牡丹宴。当时您那个太子当得,啧啧,调皮风流,乖戾不驯,嘴角对每个人都展露大大方方的笑,眉宇之色,却是隐隐深深的孤独。您有一点坏主意,两瓣趣性子,喜欢与三四小群的闺秀们躲着藏着玩弄无伤大雅的游戏,不过您不知道,您到底还是生生拗断过五六颗满怀幸福愿望的女人心。七八个星天外的时候,您沁着微微的汗珠子,跑进小亭子里,除了唔唔低吟着的晚风,亭子里只我一个老女人。您掏出小帕子,胡乱擦着脸庞,我看不过去,过来夺下您的东西,帮您有板有眼地抹脸。您惊讶生气地甩开我的手,那是我和您人生中,您第一次冷冷无惜地甩开我的手。我把帕子折好,重新还给您。您拿过去,摔在地上,还用脚踩了几下。我不会做丰富娇媚的表情,我一贯是漠漠哑哑的声音,我完成任务地对您介绍我自己:臣妾司空语嫣,太子太傅司空曙光的女儿,五月里将奉旨成为您的太子妃……从此以后,哪儿场合碰到我,您就像见鬼似的躲开。河水头,桑树边,鹊桥东,重楼畔,我以为我和您是黄昏里约定下的一辈子的缘分,后来明白,您从来徘徊在您喜欢的世界里,而我也是只懒散的虱子,只懂得远远地静静地不打扰地看,不懂得如何到您身边……一年下来,我在您身后,四步停停,三步惘惘,两目凝凝,一份全心全意。只是我知道,能跟你春风得意得走完一生的那个人,不会是我。我知,一直一直知……当我不断念旧,而讨厌起一天初生的太阳时,我就知道我的日子快……幸好呵,这样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夜晚,您还愿意这么乖巧可爱地来喝我煮的汤——小心哎,有骨头,哦,还有,您最喜欢吃鱼眼睛,臣妾帮您挑……”
      我最喜欢吃鱼眼睛,每次尝完这重鲜后,我看也不看她一眼地就走出她的地方。
      我不看见她煮鱼时的诚心,我不看见她堂堂一个大家闺秀不怕脏地努力地往灶膛子吹火,我不看见她烧一碗汤烧得满头大汗,我不看见她端走过来时的期盼与微笑,我不看见她不在意姿态地瞪大眼帮我挑鱼刺儿,我不看见她每次只吃剩下的鱼背,而把鱼肚和鱼眼睛留给我。我不看见她的眼睛里,如鱼儿绝望时一样,在流着酸酸苦苦的眼泪,可是她自己却用融融的心把它们熨干了。是她不给我看的,对,就是她不给我看的,怎能怪我……
      我把她做给我的这最后一碗鲫鱼汤,吃得光光净净,鱼眼睛,鱼肚子,鱼背,鱼皮儿,还有鱼身上这次没来得及擦掉的眼泪,一嘴的苦涩,一心的荒凉。
      灯晕下,她蛾眉粉黛,小髻垂挂。
      有种无言的美。
      她笑着说,“早知道我应该扮演更恶的女人,连汤也不给您烧,让您讨厌我,深深讨厌我,那样您也会深深记得我,人总是把最爱的人和最恨的人一样深印在心间的——您对我的没感觉,是比讨厌我更让人讨厌的一种感觉。”
      对一个人没感觉,远比对那个人讨厌着,更加残忍百倍。
      原来如此。
      我对她看不见的远不止上面那些,我真正看不见的——
      是她对我满幅满幅的爱。
      三天后,她平静地死去……
      北北在秋气萧瑟的御花庭一角找到我,终年少照阳光总是湿湿碜碜的一角。已经过了三更,月华如昼,分了一身完整的影子到池塘水面上,人睡了,有些东西却正夜游得欢。枯萍旁的月牙影,本来线条光滑,突然水波浪被什么一掀着动,仔细瞧,原来是鱼鳍子,惊艳一现,匆匆而去,可是月影已经遭了调戏,耐不住静好了,于是贴着涟漪,蠕蠕地动,一刻,影子曲散了,再一刻,又成了它自己,一刻改变,一刻回复。很多自然的东西,能够在沧海桑田之后,仍然变成它自己。人却不能。

      我讲出这个事故,知道会让天底下有良心的男人爆揍我一顿。
      我没了娘子,还没来得及生出儿子,孙子的事儿更是想都别想了。
      二十来岁的咣当青年,没有唯我独尊的聪慧,却在十九岁当了鳏夫的那年,早早的明白,这个世间,男男和女女,要学会爱人与被爱,是件顶不容易顶艰难的事儿。
      我是个皇帝。
      我只不过是个皇帝。
      那个为我煮鱼汤,给我挑鱼眼睛的女人说过,当好个皇帝已经不错了。
      我会认认真真地,就算开始学习地太晚,我也会把这句话放在我心里并不常常拨开的地方,一辈子认认真真去做。

      可是,那个斜着眼珠子淡着眉毛子缺了门牙子长颗黑痣子的狗屁天师却来对我说这样的话——
      年头元宵刚过,暖日午后,没有折子批,我坐在仁德太后的屋子里,面前沏着一杯袅袅起热气的桂圆茶,给老太太剥糖炒栗子吃。北北有一次出宫买来给我吃过,我将来给太后,她一下子喜欢上,尔后对我允许北北的频频出宫,睁一眼闭一眼了。
      屋子一角,孔雀头的香炉里,点着老寡妇们都喜欢的沉香片。
      照例,她这种人的身边喜欢放几个似玉玲珑的小宫女。
      唯一不地道的风景,是半跪在我和她面前的算命老先生。
      她坚持称他为天师,我看他额角就缺一块狗皮膏药。
      她极度相信他这一点,连她的亲儿子朗也受不了。
      因为她隔三差五就把他招来算算卦,而我又隔三差五被她招去听听话。
      所以,我和这个讨厌的家伙,碰面的机会很多。
      就是现在吧,我正咂着茶香,咂着炉烟香,咂着窗外的腊梅香,伸在桌布底下的脚板子暗暗打着心里的拍子……
      “皇上今年……”他唔吱唔吱头一声我也没听清楚。
      我皱着能夹死苍蝇的眉尖子,“嗯?”
      “恕奴才斗胆,奴才刚刚观察皇上的面相,替皇上偷偷算了一卦。”
      “既然是偷鸡摸狗的来头,你也别说了!”我懒得理他。
      “哎——”太后说,“皇帝就听这个老东西说一说嘛!”
      太后鼓励着的时候,眼神轻飘飘走过我身上,带着笑的。
      我却心底打了个激灵,觉得窗外日影拂过,换上来浅浅一丝阴气。
      我没有去直视她。
      她与我那个叔父同床共枕几十年,练就一重一样的计谋心思。
      “你说吧!”我咬咬牙。
      “皇上今年,遭遇凶年啊!”
      “什么?”
      “皇上今年命犯凶煞,走路,吃饭,听书,赏景,一切日常事务,都要多留一个心眼,多种一份谨慎,否则——”
      “你太客气了,你干脆说我今年会死了算了。”我“嗯哼”一声。
      “皇上!”太后带笑着责备。
      “天师啊,你能算出是从哪儿招来的凶煞啊?”
      老头儿装模作样地掐算道,“皇上近几年身边有没有短了什么极其亲近的人……”
      我脑海里闪过这样的画面——
      重阳菊花宴刚过,宫廷各处满是金黄浓色的茱萸……九月天的关鸠河,寂寞的流水……水面上漂浮的黑头发……惊叫,奔走,大胆的人下去打捞,摸到了,摸到了……揪着那把头发拉出来,一张腐烂不堪的女人脸……华丽的服饰,到处被割破,腰围间系着一条粗绳子,绳子另一端连着一块大石头……死了三天后才被发现的,皮肉已经分离,喏……打捞者手中一空,那具东西重新掉进河水下,剩一把零零落落的头发在生者手里……打捞者翻白了眼,也跟了昏了过去……她呢,一直平平静静,仿佛水里才是真正的归宿……
      我一口茶烫在喉间,却,从背梁脊头一直寒到屁股桩子处。
      “哦,凶年哪,皇帝可要事事上心了。”太后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我只不过是个皇帝(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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