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语系列短篇》赫雷斯Jerez

7、涉江

　　他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看上去正打算投江。
　　作为供职于阎王殿的一名无常鬼，他扫一眼就看出那人肩上的阴阳灯燃得正旺——阳寿未尽，若他此时结束自己的性命，也不能上奈何桥，喝孟婆汤。
　　他将成为江水中一只水鬼，孤独地度过应该在人世间享受完毕的阳寿，或者等到有新的人掉落江中。
　　大部分轻生的人最后都会后悔自己的草率，因为没有什么人世的苦痛折磨能抵得过困在荒郊野岭，漫无目的、日复一日四处游荡，看不到尽头。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向避免和阳世有过多公事外接触的白无常，掠过水面将那个人连拉带拽地弄上岸。
　　被他拖上江岸的人好长时间才回过神来，他还抱着自己被江水打湿的行囊，坐在石头上喘着气。
　　只有死期将近的人才能看到无常，而无常也不能接触阳世事物，刚才那一下的挟风借力，对于一个凡人来说，和被大风刮上岸的感觉是没有区别的。
　　看他一副书生的装扮，散开的行囊里露出折叠整齐的衣物和笔墨纸砚，可能只是一个上京赶考的学子，想要感受一下屈大夫怀沙自沉的心境吧。
　　想到这里，白无常有些后悔。
　　谁知那个书生突然丢下了行囊，匆匆理好衣衫，向着他的方向恭恭敬敬地一拜。
　　“谢恩公相救。”

　　接下去的两天，白无常都尾随着这个书生。
　　他只是有些讶异，这个书生当时居然能准确地判断出自己的所在，并且在这两天里时不时地望向他的方向。
　　足见那一拜并不是出于对未知世界的畏惧。
　　书生似乎真的是去赶考，他一直沿着江水向着京城的方向走着，但和一个普通的赶路人不同的是，书生偶尔会停下来，望着江面出神。
　　让白无常经常担心他又会一时兴起，跑去投江。
　　“恩公多虑了。我……不会随意自绝的。”
　　第二天傍晚，书生拾了柴，在江边燃起一小堆篝火。
　　他面对江水坐着，一边拨弄着火堆一边絮絮叨叨地对着虚空说着话。
　　“那天，我只是，在找能够过江的地方罢了……身上的盘缠不够，坐不了大船。”
　　那你就该往上游走，笨蛋。白无常在书生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一个白眼。
　　“我知道恩公你能看见我，也能听见我的声音，对吧？”书生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恩公会写字吗？我这有笔墨……”
　　白无常就看着书生翻出了行囊里的文房四宝，对着自己在沙地上摊开，就着江水研了点墨。
　　然后把毛笔递向他。
　　白无常的鬼差生涯里没有动手写过字的记录，他有些犹豫地伸向那支毛笔，借力拿了几次，都没有办法握紧。
　　书生觉得自己手上的毛笔动了动，但没有被接过去。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方法，把那支毛笔抛进了燃烧的火堆。
　　袅袅上升的青烟慢慢凝聚成一支毛笔的形状，白无常把它拿在手里，顿时觉得无比的顺手。
　　见书生拿着砚台就要往火里丢，他连忙拿起手上的笔注了力去蘸墨。
　　地上的纸顿时出现了两个非常漂亮的字：住手。
　　书生看到字的那一瞬间，先是露出了欣喜的表情，随后又有些震惊的成分。
　　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发出来的声音有点颤：“恩公究竟是何许人也？”
　　白无常顿了一下，决定不说实话：江中一水鬼。
　　“为何这两天都跟着我，仅仅是因为怕我轻生？”
　　是。
　　书生再一次露出笑容，不过这次的笑明显是苦涩的：“我在找一个人。”
　　谁？
　　“一个……同个学堂的师兄。三年前进京去赶考，就再也没回来……当年他便是顺着这江水往下，然后涉江而去的。”
　　纸上许久都没有动静，书生叹了口气。
　　“能不能烦请恩公写两个字给我看看？”
　　何字？
　　“子钧，雷霆万钧。”
　　当那两个字在纸上慢慢呈现之后，书生闭上了眼睛。
　　仿佛之前支撑他的一切都被猛然抽离，他的眼底流露出一丝疲惫和哀恸。
　　却没有逃过一旁白无常被世事浸染的眼。

　　第三天的清晨，曙光微露，眼尖的书生便看到了江上的一叶扁舟。
　　许是这两天天气晴好，下游的人家外出打渔。
　　他迫不及待地奔向江边，行囊也不收拾，向着那艘小船招手。
　　白无常远远地望着那艘船，上面撑船的老伯也向书生招手回应。他心想这书生终于可以渡江去找他的师兄，不禁为他高兴。
　　他已经很久没有被人世的感情所动，也许是见惯了生离死别，这样小小的喜悦感觉上去更加的真实可被探知。
　　这一恍惚，书生已经和那老伯搭上了话，对方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他搭顺风船的请求。
　　白无常就这样目送着书生上了船，他在船头，向着岸边的方向望着。虽然白无常确定那书生看不见他的形影，但是书生的眼神却定定地穿透他的双眸。
　　随后，书生对着他，深深一揖。
　　这一揖让白无常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脚边书生留下的几册书卷被江风吹得哗哗作响，有几个字一下子跃入了他的眼帘。
　　公无渡河兮竟渡。
　　无论时间有多么急迫，他都不该丢下所有随行的物品，除非他不再需要。
　　耳边回响起遥远而熟悉的嗓音：
　　“呐，师兄。你说那狂夫既然在水里醉死，妻子为什么也要跟着投河呢？不过是一时悲伤，为什么要匆忙结束自己的性命？”
　　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回答道：
　　“听老人说投河的人会变成水鬼，被困水中不得轮回，只有等到下一个水鬼来接替他……也许那个妻子，不想丈夫无法转世投胎吧。”
　　江风愈吹愈烈，小舟渐行渐远，书生的衣角被风撕扯着，束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也被拨乱了几缕。
　　然后那个破碎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倾斜，向江面倒下去。
　　水花飞溅，随着老伯的呼喊，白无常也跳进了水里。
　　于情于理，作为阴司鬼差，他都不能插手阴阳两界的生死轮回，更何况种因得果，一个小小的改变将牵扯无数。
　　但理智终究敌不过情感的挣扎，白无常此时只有一个念头：这书生命不该绝。
　　不知是为他那个悲戚的眼神，还是更加久远的，别的原因。
　　江水的冰冷本不会为阴界生灵感知，但白无常却觉得这一切莫名的熟悉，好像曾经他也沉入江心，绝望地想挣脱寒冷的束缚。

　　花了好大气力才抓住不断下坠的书生，白无常把他抓紧，向岸边拖曳，就好像他们初次见面时那样。
　　脱去他被江水浸湿的衣物，护住他肩上的阴阳灯，白无常终于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有喘匀，面前的另一个身影让他的心骤然一紧。
　　黑无常。
　　他可以从江水中救这书生两次，但万万不能在自己的搭档手上延续书生的性命。
　　黑无常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不用担心，你已经把剩余的阳寿都过给了他，他暂时还死不了。”
　　“什么？”
　　“哦，你当然不会记得。三年前你淹死在江中，彼时阳寿未尽，又巧合得知他的性命只余三年，便入阴司供阎王驱使，将未尽的寿数全部过给了他，否则他这次在劫难逃——他会长命百岁，轻易死不掉的。”
　　“那如果他刚刚投江……”
　　“他大概以为你还在江里做水鬼吧，于是打算换你进轮回。”黑无常抬手摸了摸下巴，“说实话，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放手让他顶替你。早早去投胎不比现在好么？”
　　“不。”白无常露出微笑，“长命百岁就挺好的。”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地上一天，地下十年。在两界的穿梭早已模糊了他的时间，也足以让他忘记自己是谁。
　　但他并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黑无常提了一个答案很明确的问题，他耸了耸肩。
　　“再过一段时间吧。”白无常的眼神分外温柔，“至少……陪他把这条江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