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语系列短篇》赫雷斯Jerez

2、之二 蓝花楹

　　三日之前，叛军攻城。
　　三日之后，禁宫陷落。
　　年少的皇帝瑟缩在角落，卸去了平日太傅教导的一切威严仪态。此时的他，是平常被人遗忘的，包裹在华丽锦袍中的孩子。
　　无助的，看似高高在上但却是天下最无助的孩子。
　　身边是凝固的鲜血，眼前是无数已然逝去的忠诚的生命，耳边是自己狂乱到近乎崩溃的心跳，以及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很多的人，非常多的人。
　　少年帝王闭上了眼睛。
　　自己能去责怪谁呢？是英年早逝的父皇；还是临危托孤，却被自己日渐架空的老丞相；或是应该怨恨那个自己一手提拔，全心信任，最后却临阵倒戈的青年将军？
　　未能以一肩之力担起江山重担，又有何面目去见太庙中那些昭穆牌位下的英魂？
　　恍然间，刀剑的光影闪过，还兀自瘫坐在地上的少年帝王被一双有力的手拽了起来，他心下一惊。
　　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身后的那人将他从背后制住，拉到偏殿里，在他们刚刚立足过的地方，几个手持利刃，身披禁军铠甲的士兵小跑而过。
　　小皇帝的嘴被那人精铁一般的手掌死死捂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使出全力挣扎，但是对方的手劲明显在他之上。
　　耳廓边有温热的呼吸，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陛下，稍安勿躁。”
　　等殿外没了动静，小皇帝觉得自己几乎窒息。那人终于松开了自己，随后拜倒在他面前。
　　“陛下受惊。是臣救驾来迟，甘愿受罚。”
　　小皇帝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人，也是一副禁军的装束，还未来得及入鞘的配剑早已饮血。头盔下方露出一段脖颈，遮掩其上的衣领被汗水濡湿。
　　看来这禁军之中，已然生变。
　　若这人可信，则自己自有机会逃出生天；要是这人中途叛变，那便是血溅三尺，天下缟素。
　　自己怀中藏着匕首，现在杀了他，固然能绝后患，但光凭自己，不可能平安离开这重重禁宫。
　　心念一转，少年皇帝决定放手一搏。
　　跪着的人显然不知自己的性命在短短一瞬中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并未抬头，仍然保持着方才的跪姿，直到有人将他扶起。
　　“爱卿来得恰是时候，朕，现在只能倚仗爱卿了。”

　　那位禁军士兵带着少年帝王从宦者们的住处穿过，害怕身上锦袍太过显眼，小皇帝拉住走在前面的禁卫兵：“不如在这里换一身衣服再出去？”
　　他们在晾晒衣物的地方翻找到了合身的衣物，禁卫兵小心地帮皇帝把衣带逐一系好，将换下的衣物和发冠抛进了井中，转身对站立在一旁的皇帝说道：
　　“陛下，臣可以带您到北门，但是出了宫门……”
　　他的手突然被牢牢握住，皇帝冰凉的手指带着微微的颤抖，让人一下子记起，除去九五之尊的头衔之后，这个孩子几乎不可能在宫外独自存活。
　　一念及此，他连忙出言安慰：“陛下……臣的意思是，出了宫门，陛下有没有什么可去之处，臣自当全力护送。”
　　良久，小皇帝才慢慢回答道：“劳烦爱卿送朕到青州，朕要面见大长公主。”
　　禁卫兵听得这话，习惯地想抬头行礼，但左手仍然被自家主君抓着，让他有点为难。
　　小皇帝见他略带窘迫的表情，觉得心中阴霾顿时扫去大半，他牵起士兵的手，往前走去。
　　走了几步，禁卫兵才犹疑地开口：“陛下……北门的方向，在另一边。”
　　小皇帝脸上一红，由着那位士兵反过来拉着自己，向正确的方向走去。
　　他的心里前所未有的宁定，看着眼前令人心安的背影，少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对那个背影说道：
　　“不要抛下我，可好？”

　　虽然凭着禁军的令牌和马匹，两人堪堪骗过北门守将的盘查，但很快皇帝的行踪便被叛军察觉。君臣二人日夜奔逃，距青州地界仅一步之遥。
　　叛军的脚步紧随其后，甚至已经与他们打过照面。
　　忠心的士兵拼死护着小皇帝，刀剑一度划伤了脸颊。
　　到了一条岔道上，禁卫兵拉住了疲累的坐骑。
　　他翻身下马，眼神里带着决绝。
　　“臣与陛下分两路，借以迷惑叛军。”他制止了想说什么的少年皇帝，“此去青州城门不过十数里，陛下可前行到达青州，臣随后就到。”
　　说罢，他把缰绳递给小皇帝，转身朝反方向走去。
　　身后马蹄声并未远去，本应坐在马上的小皇帝抛了缰绳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他面前，塞给他一样东西。
　　满缀着紫金云纹，他一眼认出那是出宫前皇帝锦袍上的束带。
　　“到青州城下，拿这个示意守将……我会在青州等你……”小皇帝也顾不得什么君臣有别，上前一把抱住他的禁卫兵，“一定要让我再看到……这条衣带……”
　　禁卫兵并没有回答，反手将他抱上马，随后扬起马鞭，狠狠地往马的后股抽去。
　　本已疲惫的骏马一声长嘶，向小道上飞驰而去。
　　小皇帝勉力回头望着，最后也只看到那位禁卫兵把那条衣带高高扬起，紫色和金色的绣线格外刺眼。
　　他突然意识到，他也许再也等不到那个让他心安的身影了。

　　多年以后，已经成年的帝王到青州巡视。
　　当年的故事已经家喻户晓，还是少年的皇帝在一位禁军士兵的帮助下逃出皇宫，前往青州借兵，历时数月平定叛乱，而后励精图治，现今天下道不拾遗，四海之内一片升平。
　　皇帝执意不乘车驾，而是骑马择小路前行。
　　不少人隐约猜到，这是当时皇帝逃亡青州的路。
　　行至一个岔口之时，皇帝忽然勒马，怔怔地看着前方官道上的一棵树。
　　那棵树生长的地方非常奇特，四周惟有荒草和沙石，而独独有它径直在道旁挺立。
　　陪同在侧的大长公主有些讶异：“奇怪……蓝花楹的花期，本不在此时……”
　　而在另一边的几个侍从却吃惊地看到，从来冷心冷面的皇帝，已满眼泪水。
　　那高大的、向四面延展的树冠，满满绽放着无数紫色花朵，远远望去好似天边一片云霞，亦像是皇帝腰上那条束带。
　　其上紫金云纹，相互纠缠。

　　蓝花楹，紫葳科蓝花楹属，落叶乔木。树冠高大，高12～15米，最高可达20米。花期春末至秋初，开花时叶落尽。蒴果木质，卵球形，稍扁，浅褐色，直径约5cm，种子小而有翅。木材暗褐色。喜光，能耐半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