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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雨水濛濛,如雾如烟。

      单薄的衣裳被凉风吹得向后鼓起,冷雨争先恐后地往脖颈里钻。

      江彦昭独留原地,神情晦暗不明。
      她说的不是给,不是送,也不是舍与,是借。

      他眯了眯眼,终还是握紧青竹伞柄,朝水茶坊的方向走去。

      江彦昭忙完会仙楼的活计,踉踉跄跄地回到住处时已是子时三刻。

      夜深人静,叔父江伯仁一家早就入睡,是绝不会为他留门的。说是寄住,可他既没有房间也没有床榻,不过是占用柴房的一角罢了。

      平日下工回来他都是翻墙进去。

      站在屋外的围墙边,江彦昭稍微动了动左腿,膝盖下的伤口冻得失去知觉,轻轻一动,骨头酸软仿佛马上就要裂开。

      他僵硬地朝前挪了两步,双臂扒紧墙檐,腰腹用力地撑住身体一点一点地向上攀。

      过了一会,他伸长脖子便能看清院内的陈设。

      江彦昭抿紧双唇粗略估计了个角度,右手凌空一掷,先将绢伞抛进院里。

      却因左腿发颤使不上力,整个身体顿时失去平衡,不受控制地直直坠落下去。

      伴随一声沉重的闷响,摔进地上的淤泥坑。

      两腿贴地,疼痛刺骨,他想撑着胳膊肘站起来,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的脸上沾满湿嗒嗒的污泥,脏水沿着发丝往下滴。

      江彦昭挣扎着回头看了看现在连抬都抬不起来的双腿,眼中布满猩红的血丝,愤恨而颓丧。

      他的腿怕是没救了。

      “你——”被屋外声音吵醒的江朴一边打哈欠一边揉了揉睡眼,起身推开房门,待站定看清院里的情景时,登时倒抽了口凉气。

      江朴算是江彦昭名义上的堂哥,生性懦弱温暾,为人迂腐且没有主见。自打江彦昭住进家里来,江朴瞧爹娘待他颇为冷淡,还时常埋怨责骂,也连带着对他没存什么好印象。

      纵然如此,苦读十几年圣贤书的江朴深受儒家仁义思想的教诲,看见这般狼狈无助的江彦昭,实在不忍心袖手旁观,当作没看到。
      他犹豫着想过去扶他起来。

      可一对上江彦昭那双冷若冰霜的眸子,他就心里发毛,瑟缩地往后退了两步。江彦昭微微昂起头,声音低沉而嘶哑,“你要干什么?”

      虽然听上去虚弱无力,但气势上给人一种不可小觑的感觉。

      江朴嘴唇嗫嚅了几下,突然想起来听爹娘说过他以前好像杀过人。他的家人全都死了,只剩他一个人活着,爹娘还总说都是被他克死的。

      用他们的话来讲,江彦昭就是种地不出苗的坏种。

      被他凛冽的眼神一望,江朴霎时间面呈菜色,两股战战,几欲逃开。他小心翼翼地移开视线,眼睛愣愣地盯着屋檐下串连成线的水珠,抖着声音试探道:“我扶你起来?”

      说完却又颤巍巍地往后退了几步。

      这时,他却听到江彦昭垂眸回了句“有劳了。”

      江朴欲转身回房的动作瞬间停住。

      他将江彦昭慢慢扶到柴房中,看着漏风的窗户,脏乱的地面,四面破旧落灰的墙壁,他的面上悄悄浮起一抹愧色。

      少年背靠桌腿席地而坐,瘦骨嶙峋的背影仿佛一张薄纸片轻飘飘地落在无边旷野里,寂寥又落寞。

      江朴从自己的房里端来一盆清水供他擦洗,还抱来一床棉被。

      “这个被子干净的,你用吧。”江朴偷眼瞧少年那副生人勿进的模样,小声地说。

      听江彦昭道了声谢,他紧张慌乱地点点头,便立即关上门退了出去。

      夜里,雨势渐大,声音哗啦哗啦,仿佛天河逆流,泻落在屋顶上。

      年久失修的木门根本抵挡不住外面狂放的风雨,檐下的水珠不断渗进屋里。地面泛起的寒意似乎能浸透骨髓,江彦昭腿疼得无法入眠,只能裹着被子缩在墙角。
      好像世间万物都沦陷在雨声里。

      恍惚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幼年时那一个个生不如死的雨夜。

      每逢风雨天,母亲便不能出去卖绣品了,继父必定会喝得烂醉如泥地回家。

      他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自记事起他便没有父亲。

      有一日母亲忽然告诉他,她有身孕了,之后母亲便欢喜地带他去跟继父一起生活。

      或许是母亲一味的隐忍退让,或许是继父的常年郁郁不得志,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生活,终究让白月光成为嫌恶的累赘。

      继父开始赌钱欠债连连,跟赌徒们厮混,撒起酒疯来六亲不认,经常乱砸乱摔家里的东西。母亲劝也劝不住,继父醉酒动手打人时,她只会流着泪护住他和妹妹。

      酒坛的碎片深深地嵌进皮肉里,棍棒击打落在背上的疼痛仿佛永远没有止境,身上的淤青和伤痕终年不消……

      雨声越大,继父打得就越狠。

      无论母亲跪在地上怎样苦苦哀求,都无济于事。

      等到他酒醒后,又会痛哭流涕地赌咒发誓,承诺不会再这样,求母亲再原谅他一次。

      那些连恶鬼都不会相信的混账话,偏偏让母亲愈发死心塌地。

      幼年时的江彦昭就这样麻木地长大,活得猪狗不如,仿佛一具行尸走肉。他恨继父,也恨母亲,他唯一的期盼便是希望他们都去死。

      如今他们都死了,他离开了那间形同地狱的茅屋,心里也再没了盼头。

      眼下他只想雨快停,天快亮,让身上能暖和点。

      翌日,林琬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醒来。

      下了一夜的雨,仿佛转眼间又回到了数九严冬。林琬久居汴京,并不习惯南方的阴湿多雨。

      她喉咙里咕哝了几声,把滑到小腹的锦被向上拽了拽,蒙住半张脸又继续闭目养神。

      兰薰端着刚熬好的姜汤,轻声唤道:“姑娘,该起身了。”

      “……不。”锦被里传出的声音像是才端出蒸笼的甜米糕,黏黏糯糯的,似是在撒娇。

      兰薰的嘴角微微翘起,故意语带为难地说:“那可怎么办,婢子给您做的芙蓉饼要凉了呢。”

      听见芙蓉饼,林琬竟翻身忍着浓浓倦意坐了起来,颤着长卷的睫毛缓缓睁开双眼,眼前却是桂馥递过来的漱口水。

      桂馥服侍她刷牙洗脸,一番折腾令她睡回笼觉的心思全无。

      “昨日淋了雨,姑娘喝些姜汤驱驱寒。”

      林琬撇撇嘴,像蔫儿的绿萝似的,懒洋洋地接过兰薰手上的汤碗,捏着鼻子一股脑地灌下去。

      温热辛辣的汤水流过脏腑,出乎意料的熨帖舒服,让她的身子顿时暖和活络起来。

      用过芙蓉饼后,林琬终于得闲来仔细瞧瞧这座宅子。

      宅院是前铺后居式的,平时正门敞开临街做生意,铺面西侧有条通道可以直接进出后院。隔壁江彦昭家亦是这样的格局,林琬看他家门口的牌匾,是个笔墨铺子。

      时下重文轻武的风气盛行,平民百姓崇尚读书,尤其是贫苦人家更期望着孩子能通过科举改变命运。因此,笔墨铺子的生意大多不错,虽做不到大富大贵,但温饱还是绰绰有余。

      林琬有些疑惑,江彦昭怎么会过得如此艰难?

      她所居的屋子门前并无牌匾,货架上空空如也,看不出原先在经营什么。应该是这户人家搬走了,大哥才有机会买下宅子。

      脑海里倏地闪过前世临终时的画面,林琬心思一动,忽然有了个主意。

      “姑娘,咱们来奴市干嘛啊?”桂馥伸手拦住几个正要上前介绍奴仆的黑面虬髯商贩。

      见林琬走至近前,商贩们纷纷抻长脖子吆喝道:“小娘子,有何吩咐?”

      东河县的奴市规模不大,林琬看了一圈多是发卖胡奴和歌女的,道:“我想买个略通书画的女奴。”

      奴仆地位鄙贱低下,寻常人家买回去多是让他们做苦力,往往连字都不认识,林琬问了几个贩子都没有合适的。

      “林小娘子,救命啊!”只见一个白纱覆面看不清模样的女人突然跑出来,拽住林琬绣着团花的翠青色裙角,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大喊,“求您救救我!”

      近旁穿黛蓝棉袍的商贩立马沉下脸,举起手中的长鞭朝那女人的后背重重挥下,随即躬身赔笑道:“惊扰小娘子了。”

      遮面的女人被打得连连咳血,嘴里还不停地念道:“林小娘子救救我……”

      “你认识我?”林琬问。

      女人慢慢爬到她的脚边,费力地摘掉面纱抬起头。

      林琬一下子怔住了,她露出的半张脸生得极美,像画师精心描摹勾勒的早春梨花,眼里浮起的水波便是花瓣上缀着的颗颗露珠。

      原来是梅娘,汴京城中倾倒大把文人墨客的梅娘,无数风流子弟豪掷千金只为博佳人一笑的梅娘。

      那商贩使了个眼色,两名小厮立刻会意上前拖梅娘离开。

      面纱落地,林琬这才瞧见她的另外半张脸。

      一道狭长狰狞的伤疤从下巴延伸至眉骨,几乎贯穿半张脸,仿佛一只丑陋的蜈蚣横卧玉颊,咄咄逼人正要将其啃食。

      梅娘似乎很是害怕伤疤被人看见,察觉到林琬惊诧的目光,她慌张地别过脸,挣扎着用凌乱的头发挡住。

      “这贱人是卖到下处去的,实在失礼,污了小娘子的眼。”商贩满脸堆笑地解释,“小娘子要是不急,过两日有新的一批来,到时再来瞧瞧?”

      宁朝的妓馆分成三等,最低的一等便是商贩口中的下处。去光顾的全是贩夫走卒,十几个铜板就能嫖一次。那里的女人整日衣不蔽体,不分昼夜地接客,身上染了脏病也只得硬挨着,撑不住便一卷草席拉出去烧掉,轻贱得很。进了那里只能任由磋磨,煎熬等死。

      林琬手指梅娘,声音脆生生的:“就她吧,多少钱?”

      梅娘本是记在二两七钱银子的档上,那商贩看林琬通身的气派,心想她定是哪个高门大户的千金,暗自抬高了点价钱,向她要了五两银子。

      办好买卖奴仆的市券,桂馥扶住脸色苍白的梅娘往回走。

      奴市与鱼市相连,刚才那一出江彦昭看得真切。
      啧,还真是同情心泛滥啊。

      过去他见够了世人的表里不一,翻脸无情,他内心坚信薄情寡义才是人间常态。
      像她那样的人,根本不可能存在。

      望向那道袅娜的背影,他忽然特别好奇在她温柔善良的矫饰下会藏着怎样恶心不堪的嘴脸。

      江彦昭面前置着几个盛满水的木桶,桶里乌黑的鲫鱼不停地摆动尾巴,瓦状排列的鳞片在日头下闪闪发光。

      因江彦昭手上动作快,当地的鱼户遂雇佣他早上来专门杀鱼。

      林琬路过这里时,看见他正低头娴熟地杀鱼。左手握紧鱼尾,右手用刀背利索地敲击鱼身,然后迅速地刮净鱼鳞,挖掉鱼鳃,最后沿一条笔直的线剖开鱼肚。

      他的手腕灵活,上下翻飞令人眼花缭乱,似乎并不是在干腌臜的活儿,身上有种旁人没有的韧劲。

      没过多久,江彦昭就把鱼料理妥当了,用草绳系结串起,递到林琬手边,“给你。”

      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林琬的胃里如翻江倒海,她强行抑住呕吐感,一头雾水地接过。

      少年轻轻勾唇,面上微哂。
      虚伪遇虚伪,他倒要看看是谁更胜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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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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