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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故人故人今转稀 ...

  •   第三章故人故人今转稀

      (一)
      白门登云天下,山河古道,暮色苍茫。
      落日的余晖,尽染的层林,每一抹晚霞都无比熟悉,那些幻化的五彩霓光曾陪伴了多少人成长。寂静的山道,野兔山鸡的脚印留在泥里,深深浅浅,纤纤细细,消失在草木深处,每一条草木掩映的小路都默默延伸在心底深处。阿尘望着这落霞、这苍山,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风序再一次勒马回头去寻阿尘,阿尘今天一直落在后面?
      云家少年们发出窃窃的笑声,伸长脖子等着看会否有什么闪瞎眼睛的桃色画面,可惜两人一路上小手都没牵几下。
      “怎么了?从进了这里,脸色就不好?”风序捂着阿尘握紧马缰的手,冷寂如深海不融不灭的寒冰。他不得不在前面探路,阿尘却一直在后面,每次回头都看到他在发呆。
      “不是去陆吾余地吗?怎么走到这儿来了?”阿尘仰望着霞光中的山麓,每一道藤蔓都像在和他招手,他的声音不自觉的发颤,七百年,走过了无数山河,唯独,还是无法面对这里。
      “云间和乐音他们自己去陆吾余地我不太放心”想了想风序用反手挡着嘴,贴近阿尘耳朵,悄声道:“我又不想他们一直跟着咱俩!”随即放下手,又恢复了正常声音:“所以把他们送到白门,跟着白门一起去陆吾余地就没有问题了。”
      “去陆吾余地一向有家族厉害的修士带队,为什么他们几个小崽自己走?”阿尘不解,云起山庄云家是凤凰后羿,虽然已经几百年没有出现过凤凰精血,但也不至于没落至此。
      “不知道,乐音说他们匆匆就被打发出来了,他们都莫名其妙”阿尘挠头。
      “匆匆打发出来了?”阿尘直觉有一丝不寻常,道:“那鬼剑也来的蹊跷。”
      “何止蹊跷,那是地狱道之物,不知道怎么跑人界来了”风序道。
      一个念头瞬间浮现又瞬间消失,快到阿尘没有抓到,浓浓的不安升起在心底。
      “别想了,我们把那几个小伢豆子送上白门登云天,我们就走,或者在这周围转转,白门的山河古道险、奇、幽、谧,据说景色极好,我们也看看去”风序乐呵呵道。
      阿尘抬起头,看向登云天,一道巨大的峡谷被飞瀑冲刷而成,白云峰和莲花台在空中遥遥相接,宛如天空之城,白云终日萦回,山间灵气充裕、苍翠葱茏。
      阿尘伸手隔着万丈悬崖触向虚空中的莲花台,仿佛触摸到了莲台上一个个白衣胜雪的身影,七柄长剑寒光齐动,七个身影同气连枝,忽然之间,其中一个白色的虚影落了队,阿尘瞳孔骤缩,心中大喊:回去!回去!那个虚影似有所感,无所留恋的望向阿尘,隔着万丈的天堑,隔着七百年的岁月,那白色的虚影决然的纵身一跃,跃向西北的绝崖千丈,跃入峰峦的陡峭巍峨,永远停留在了云霞四披、彩晖合围的仙乡。
      “阿尘?阿尘?”
      急切的呼唤在记忆中割开一个裂口,谁在呼唤谁?如此急切,如此担忧,你丢了什么心爱的东西吗?不要急,很快就会忘了。
      “阿尘!阿尘!”
      “啊?”
      脸颊被捧在一双燥热的大手之中,阿尘修长的眉眼满是困惑,光洁的鼻翼在黄昏中泛出高贵的象牙色,薄薄的嘴唇,紧闭成一道两段微微上翘的弧线,连他都不曾意识到,自己在笑。
      “你想什么呢?怎么走神了?吓死我了”风序道,一直手拉着自己的马缰,一只手握着阿尘的手,那手真冷,冷得仿佛没有一点生气,风序心里打了一个寒颤,鬼剑悬止的一幕浮现,鬼修最后的话又在脑海中响起。
      “走神了也能吓死?表哥是不是虚啊!”一个欠揍的声音在耳边赶走了鬼修的诅咒,云间不知何时策马转了过来。
      风序一把拍在云间脖颈,差点把云间拍下马去:“看你像虚!”
      “哎呦我去,我可是夜……”云间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阿尘那双飞花带雪的琉璃瞳看的他心里一颤,忙开口道:“大家都问你,是趁夜上山,还是驻扎休息一下。”
      风序看向阿尘,见他脸色着实苍白,便道:“休息一下吧!”
      “哈哈,是得休息休息,看嫂子的脸色”云间哈哈道,想看又不太敢看。
      风序照他脑袋又是一巴掌:“要不是你事儿多,跟着云家的队伍去不就得了!”
      云间捂着脑袋,抱怨道:“啊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好面,你爹还……还……还厉害,要是让我爹知道我们随着你们家的队伍走,你爹得奚落我爹一年,我爹得骂我个没完,你想啊!将来他只要气不顺,就得想起来这茬,只要想起来这茬,他气就不顺,他气一不顺,就得拿我来顺顺!我哪还有好日子了!”
      风序道:“你爹怎么就让你们几个自己出来了?”
      云间不干了:“我们怎么了?我们几个行着呢!刚才还在斗法演武堂赚了一大笔,要不是那鬼修……嘿嘿,那鬼修什么来头?能操控一柄那么厉害的鬼剑?”
      阿尘摇头:“不是他操控那鬼剑,是鬼剑操控了他。”
      “那鬼剑这么厉害?”云间策马到了阿尘身边,这弱柳扶风一般的人儿,怎么说起话来有种力拔山兮的气势,都说西楚霸王是英雄,以他看,指不定虞姬也是英雄呢!
      “你可听说过鬼剑‘分尸’”阿尘道,风序已经选好了过夜的地方,一道法阵甩去,四簇暖融融的小火苗燃了起来,刹那间驱走了山间的寒意和孤旅的疲惫。
      “三大鬼剑之一?那柄就是‘分尸’?所以里面那么多冤魂?”云间看着风序将阿尘抱下马背,忙跟了上去追问。
      “这些冤魂四散的太快,恐怕要为祸”风序扯出一件大氅将阿尘围住,不无担忧道。
      “白门不是有渡魂晷吗?可超度百里之内的亡灵”云间说完,后知后觉的拍了脑袋:“表哥!你要送我们去白门只是顺路吧!你其实是想让白门派人去渡魂吧!”
      阿尘看向风序,风序被看的一愣,挠头道:“我去弄点吃的!”
      云间笑道:“哈哈,表哥你那还用吃啊!你都可以辟谷了吧!话说你这修为进步的可以啊!鬼剑‘分尸’都能让你给碎尸了!你什么时候精进了这么多?”
      风序甩手一道火符险些把云间炸飞:“就你话多!”说完,风序看向阿尘,他心里清楚,那鬼剑毁的那么彻底,并非他的烈火缨所致,乃是一门更厉害更霸道的冰系功法。
      火光一跃一跃,像一颗心在火中跳动,旺盛的火苗映得阿尘淡漠的眼底一片金红,如飞火流星散碎在夜风之中。火光透过桃花般的眼角晕染出微不可查的暖意,瘦削的肩如同飞瀑义无反顾冲下悬崖,嶙峋的石峰往往担负着鲜为人知的千钧,一粒微不足道的芥子有时可以撑住绵延千里的山脉,只因山骨在。
      阿尘,你在用你纤细的脊骨撑着什么呢?
      终有一天,你会愿意告诉我,你是谁吗?

      (二)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未靠近登云天,便有朗朗书声,风序有些心不在焉,阿尘不肯上登云天,在半路浮屠亭等着他。
      浮屠亭隐蔽在一片巨石阵之后,可以隔绝神识,抵御魔物,倒还算安全,风序心里想着。
      此时,一个玄色的身影正躺在在浮屠亭的乌木长凳上,纤长的手臂枕在脑后,左手按着柄短小的雪剑,修长的身影要比凳子更长,左腿弯曲着踩在凳子上,右腿则在半空悠悠地晃荡。右侧空悠悠的脚下便是千丈悬崖,只要稍有一个不平衡便会粉身碎骨,但是阿尘悠闲的闭目享受着清新的山风,与躺在醉翁椅上并无区别。
      只是玄色的衣服显得这张脸愈发俊美而苍白。
      良久,一双卷云纹白靴穿过巨石阵,转过巨石的阴影,踏着细碎的晨光,停在了浮屠亭前,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的双脚在轻颤。
      一袭精美的雪白道袍与卷云纹白靴相得益彰,人也是隽秀端方,大约三十岁上下的年纪,不过周身灵气浑厚,可见千年修为。
      “二……?”雪白道袍之人握住长剑的手中昔人剑,骨节似有不可抑制的情绪,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和陌生的举止,几乎不敢相认。
      “来啦!”阿尘笑了笑,睁开了眼睛。
      “二师兄……?”雪袍道人,正是昔人剑傅微子。傅微子不敢相信,眼前放浪不羁之人竟然是渭轻尘,那个不苟言笑,雅正至极,言行绝不逾矩的渭轻尘……渭轻尘从来都是仙家弟子的典范,一辈子只作过一件出格之事,便……是欺师灭祖……傅微子闭上眼睛,眼前的身影和记忆中的身影无论如何也无法重合,苍白的嘴唇张了又合,心中已然惊涛海涛。
      阿尘修长的双腿一旋,翻身坐起,面对着傅微子,背对着万丈悬崖,崖底的风像一双双手,带着冤魂般的啸声从他背后伸了过来。
      “二师兄!”傅微子终于回过神来,大步迈上前去,单膝跪在阿尘面前,紧紧握住他两侧的小臂,似乎被这小臂的单薄惊了一惊:“二师兄,你怎么?”
      “没怎么”阿尘抽出手,笑的苦涩,苍凉撵过。
      “二师兄我看到了水里木芥子船,我知道一定是你,你回来了,和我们一起除魔卫道!”傅微子神情激动。
      阿尘嘴角泛起一丝讥笑,挽起袖子,一道漆黑的火识,如同一方夔纹:“我已成魔,何来除魔卫道?”
      “这,这不可能!二师兄你!”傅微子一道灵力甩向这漆黑的夔纹火识,却如同甩进了浩渺无尽的虚空之中,没有任何回响,傅微子更诧异:“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
      “我时间不多,我们长话短说”阿尘按住了傅微子的手,将一片鬼剑的碎片递给他。
      “这是鬼器?煞气如此重?”傅微子反复打量鬼剑碎片。
      “阴阳道我们当年不是封了吗?怎么会有这么霸道的鬼器流到人界来?”阿尘问道。
      傅微子先是摇头,又沉吟片刻:“其实……这已经不是第一件了,这一两年,西南、东南都出现过有霸道的鬼器,和大量冤魂……”
      阿尘神色一变,傅微子忙道:“不过掌门师兄已经处理了,为了避免人心惶惶,所以才没有声张,我们怀疑鬼界那边有什么东西在试图冲破阴阳法阵,估计已经撕破了一些口子了。掌门师兄前日出发去和众仙长商议修补法阵之事了。”
      “这事光修补这边的法阵没有用”阿尘摇头,心里默默有了计划,只拍拍傅微子肩膀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你是不是要自己去鬼界?!”傅微子却马上明白了过来。
      “我是个不人不鬼的东西,我不去,难道你们去?”阿尘自嘲似的笑道。
      “二师兄,当年我们都很诧异,我们都没有办法相信最后那个人是你,好像是谁都不该是你一样”傅微子喃喃道。
      “……抱歉”阿尘眼波深深,浸染着山林的苍然。
      “不,不是抱歉,二师兄,其实……其实……我们每次一起下山喝酒都想叫你的……其实……事情可以不发生……我们可以不必走到这般田地……你……你如今……”傅微子语无伦次道。
      “都过去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阿尘无可奈何的闭上了眼睛,山涧的风打透了他单薄的脊背。远方的白云峰与莲花台如同两只伸出的手,竭尽全力的伸向对方,但是永远有一线之隔,那便是命运,无可改变,无可挽回,无可奈何。

      (三)
      风序回到浮屠亭时,腿差点一软。
      阿尘正站在乌木长凳上,突兀地孤立在风中,脚下万丈悬崖,他竟然开张开手臂,闭着眼睛,任风将发丝拍打在脸上,呼吸之间,他整个人已经向前倾去,如同一只玄色的蝴蝶,倏地落进了无底的深渊。
      风序猛地甩出一道风环,将阿尘纤细的腰肢揽住,用力一拉,将人拉回,摔在怀里是,风序肝都在颤,许久之后,一颗心方才放下了几分。
      阿尘居然还在笑!
      “哈哈哈哈”阿尘痛快的大笑了起来,就着风序的手稳了稳身形。
      “你还笑!”风序现在脚还软着。
      “好玩,真好玩,这么多年就想试试了”阿尘却笑的越发开心。
      “你下次能不能玩点别的,我这心脏啊!”风序紧紧的搂着阿尘不松手,生怕一松手他又会跑去跳崖一样。
      “我没事的,这还不止于怎么样”阿尘笑道,他已经玩了好几圈了,小时候都看别人玩,心里想却脸上还要装出一副不屑,博得师长们一声“孺子可教”的赞誉,想想真是乏味,那时候的自己,怎么这么乏味,日子都活给别人看了。
      “我知道你肯定会没事,但这和我怕你会出事,是两回事,你明白吗?”风序握着阿尘硌手的肩膀,叽里咕噜说了绕口令似的一串,然后再一次将阿尘紧紧搂在怀里,飞快的心跳在两个人胸口共振,阿尘觉得自己空荡荡的胸膛恍惚也有了力量一般,扑通扑通的声音,那么强健。
      阿尘的手几次抬起又几次落下,想到终将的分别,如同给了自己一个理由,最终又鼓起勇气,抬起了手,按在了他背后。风序仿佛受到了鼓励,搂的更紧,风雨都不能从二人之间穿过,光阴更不能!
      “上不来气了……”阿尘认输似的笑道。
      风序才讷讷的松开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走吧,我们去云起山庄看看。”
      “你怎么……”阿尘有些意外,自己的确打算去云起山庄,不过并非“我们”。
      “我总觉得云起山庄可能出什么事情了,云伯伯怎么会让云间、乐音他们几个小豆伢子自己出来,还有那鬼剑,这事情古怪,我怕是阴阳法阵有损,鬼界东西才会流进来。”风序道,有一种不符合年纪的成熟。
      “……”阿尘不得不承认,这小子还挺聪明的。

      (三)
      半鬼坡,乌叶城,核桃酒肆。
      五彩纷呈的霓虹琉璃灯盏幻化出各种俗魅放荡的图案,乌镂砖板路、乌金石墙壁、黑瓦飞檐全部都映照在这些惊人的画面之中,或动态,或静态,令人不忍注目。酒气弥漫了半个城镇,黑斗场刺耳的尖叫和放浪的声音交错在一起,无比刺激,又充满挑逗。风序从没来过这样地方,紧紧的跟在阿尘后面,阿尘轻车熟路,转进一家没有门面的酒肆。
      “这是什么地方?”风序随着阿尘走入酒肆绵长的甬道,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半鬼坡乌叶城”阿尘淡淡道,即便是黑暗也不妨碍他的速度,步伐依旧那么轻,玄色的身影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这里就是乌叶城!?”风序震惊,他当然知道乌叶城,从记事起长辈、师长都一再叮咛告诫,这乌叶城是最肮脏的地方,半点都不要沾惹,当时他还不明白,少年人对于禁忌往往充满好奇,最先突破禁忌的人总会炫耀一二,风序曾不止一次渴望过乌叶城能成为自己的炫耀,这个黑暗之地在他的想象中充满了无底线的邪恶,但是真见到了,也不过如此,不过在乏味苍白的现实中寻个欢乐,何必避如毒蝎?
      半鬼坡介于人界与鬼界之间,在设下阴阳法阵之时,归入了人界,事实上属于传说中的三不管,也算留给各界的一块留白地,给一些人、一些事某种怜悯般的喘息。
      有的说乌叶城乃真正自由的世间天堂,如果神界有具体的模样,那一定就如同这样,每个沉迷于此地的生灵都宣称得到了逍遥。
      也有的说这是最藏污纳垢的肮脏所在,只有最卑劣不堪的人才会到这里来,总有一日,这些淫靡的角落会被正道彻底取缔。曾经,阿尘还是渭轻尘的时候,也这样想。
      穿过漫长漆黑的甬道,进入数百级旋转台阶,这酒肆的构造如同一根钉子,直接插入了幽冥黄泉。没有任何法阵压制,木质楼梯踩上去发出年久失修的声音,风序已经不再像少年人那般好奇,但也不乏期待。
      大约又走了百十级台阶,前方一个幽蓝色的点,蓝光不断扩大,渐渐扩大成为一面镜子,一面幽蓝色的镜墙。
      “好久不见”幽蓝色的镜子响起嘶哑的声音。
      “我找四角鹿买点东西”阿尘淡淡道。
      “四爷在里面,但这人不能进,他这身血,只怕被喝的一滴都不剩”幽蓝色的镜子寒光一闪,似乎是打量了风序,转而阴森森笑道:“不过你要是把他买了,能买个好价钱。”
      “我说不定就是要卖了他呢?”阿尘仍是淡淡的,听不出是玩笑还是真话。
      “那他也进不去,他阳气太重,怎么会有这么中的极阳之气?你从哪儿弄来的?”
      “阳气太重?”
      阿尘用目光细细描摹过风序雕刻般的眉眼,忽然坏笑,嘴角拉起非常漂亮的弧度,只见他深吸一口去,突然靠近风序,两根手指捏住他带着一个小窝的下颌,几乎是半强迫的和他接了一个绵长的吻,一股清清凉凉的气息从阿尘的唇齿之间干干净净、彻彻底底的度进了风序口中,冰凉、干爽、柔软的嘴如同最无坚不摧的利刃,美人乡,英雄冢,百炼钢,绕指柔,风序整个人被彻底定住了,每一寸皮肤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到几近于爆炸。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序感到体内的龙丹之气被压住了,阿尘才松开了手,侧过头看向幽蓝色的镜子:“这回可以了。”
      “……”幽蓝色的光一闪,镜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带着黑红色图纹的拱门,红色的图腾散发着血腥的气味。阿尘一步跃入其中,风序匆忙跟上,脑子还晕晕沉沉,只有那股清凉的气息萦绕在唇齿之间、肺腑深处……
      酒肆里居然有不少酒客,人、鬼、兽、魔甚至……风序恍惚还感受到了神的气息……各色生灵混迹在一处,卑微或高贵,丑陋或美丽,杀那间显得毫无意义,因为毫无分别,风序忽然在这个被遗弃的世界的最卑微的角落,领悟到了一种诡异的公平。
      风序看到酒保在向阿尘熟稔的招呼,阿尘脚步却毫不停留,径直穿过欢场,穿过半醉半醒的生灵们,走向更深处的一片九色幽光。两个守卫正要拦截,却在看清阿尘的一瞬间退了回去,阿尘畅通无阻的穿过两道防守,“嘭”的推来了一重厚重的血檀大门。
      一个身形甚是魁梧的男子正品着美酒,许多美艳的小妖环伺在侧。这些精致袅娜的美人,却都在阿尘进来的一瞬间,黯然失色,风序今天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何况这人还没笑呢!
      身形魁梧的男子眯着眼睛,近乎痴迷的看着阿尘,道:“我的美人,好久不见!”
      阿尘坦然落座,这魁梧的男子将手中喝了一口的夜光樽递到阿尘嘴边。风序注意到,他特地将他喝过的一侧贴向了阿尘花瓣般的薄唇。阿尘一把打开,葡萄酒溅出几滴鲜红。
      “你要卖他?”魁梧的男子看向风序,其实若论体魄,风序与此人相差不多,但是毕竟年轻一些,气场些微弱了。
      风序见阿尘已然落座,自己也选了个挨近阿尘的位置,鼓着胆子,雄赳赳气昂昂的坐了下来,双脚叉开,双手拄在双膝之上,眉头紧锁,目视前方。
      “你要卖他,还不如卖你自己呢!你也卖个吻给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魁梧的男子上半身猛地前倾,靠近了阿尘。
      风序也上半身猛地前倾,靠近了这魁梧的男子,直勾勾盯着他,盯着他那张觊觎阿尘的脸。
      三个人的画面诡异的静止了。
      阿尘恍若未觉:“给我弄棵蔢苡草。”
      魁梧的男子低声道:“鬼界乱成一团了,你这个时候去送死啊!”
      阿尘轻笑:“我还怕送死吗?”
      风序似乎明白又没有完全明白,想了半天,插话道:“两棵,我也去。”
      魁梧的男子“呸”了一声,用手去拍风序的头,风序敏捷的侧身,没有被他拍到,两人瞬间交起手来,风序只听他凶巴巴道:“跟你什么关系,两棵也是我们俩去!”
      “你犯不上跟我跑这趟”阿尘打断了二人。
      “这么多年了,什么犯得上犯不上的”魁梧的男子松开了手,目光深深的看着阿尘。
      风序挺起胸,企图用胸肌挡住阿尘,二人吹胡子瞪眼睛,又要动手。
      “你也留在这里等我”阿尘对风序道,风序瞬间如同泄气的皮球,刚要张口,就听见阿尘疲惫道:“你们都犯不上。”
      说着阿尘就起身离开,风序和魁梧的男子同时起身要去追,阿尘却不回身,反手一个“停”的动作,淡淡道:“我想自己走走。”
      风序看着阿尘消瘦的背影渐行渐远,看着他接过酒保递来的水晶樽一饮而尽,看着他穿过甬道消失在茫茫众生,心里空落落的,说不出来的憋闷滋味。
      “坐吧!”
      风序回过神,屋子里只剩下了他和那个魁梧的男子,莺莺燕燕不知道什么时候褪去了,徒留两个被同一个人甩了的爷们,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气息。风序抓过酒瓶,痛饮两口,慢慢平复自己的铁汉柔情。
      “怎么称呼?”魁梧男子提杯。
      “风序,你呢?”
      “鹿平,大家都叫我四角鹿。”
      风序忽然直了直身体,鹿平!他听说过这个人,称得上是个传奇!鹿平在棺椁中生产,生来便半人半鬼,但这个半人半鬼却厉害至极,兴风作浪横行一时,几乎称霸了三界,八百年前还差一点血洗修罗鬼道,后来被……风序恍惚有了些关于阿尘身份的猜测。
      “想不到小伙子还挺有见识的”鹿平再次提杯。
      风序眼睑和眉毛微抬,再次感叹,这人就是鹿平?!随即重重的与鹿平撞了一杯,将壶中酒饮了一大口。鹿平嘴角微翘、面颊上抬,很是欣赏的看了这小伙子一眼,立刻坐过来,接着彼此抒发对阿尘的爱慕打开的话匣子,自然而然地勾肩搭背的喝了起来,酒精和同病相怜的心情迅速拉近了二人的距离,很快便生出了兄弟情深和相见恨晚的感情来。

      (四)
      半鬼坡,乌叶城,鲛人画舫。
      阿尘提着一个流光溢彩的水晶酒壶,半壶甜红的液体微微震荡却不晃动,他的步伐很稳,眼中一片清明,如今对他而言,醉意不那么容易,也不那么必要。
      乌叶城的一砖一瓦阿尘都无比熟悉,他们曾在这里躲了半年之久,阿尘的脚步轻的没有一丝声音,如同一缕风,拂过沉重的长街。
      他们当年怎么躲到这里来了?阿尘想起自己第一次来时紧张局促的也跟风序今天差不多,顿时失笑。
      记忆一点点爬了过来,起因似乎是他们救了一对男女,神剑山庄少庄主蒋尤新纳了一个小妾,那小妾却与人相好,两人相约逃走,被蒋尤抓了回去残忍折磨,他们恰巧路过,看不过,便出了手,想到那小妾和爱人在蒋尤剑下低泣相拥的情状,至今心有戚戚。
      当时和神剑山庄结了梁子,为了保护他逍遥剑的身份不暴露,他受了很重的伤,所以他们逃到了这里,他们在这里住了大概有半年……那……是很刻骨铭心的半年,阿尘几乎无法支撑自己继续回忆下去,连呼吸都仿佛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鲛人画坊是乌叶城最有名的风月地,各界美色应有尽有,阿尘怎么不由自主走到了这里?也不算不由自主……
      忽然一股熟悉的雄浑之气袭来,狂妄的没有一丝收敛,阿尘忙踅步回身,遁入一片喧闹之后的狭窄阴影。阴影中,阿尘清晰的看到了那黑金色的大氅陡然顿足,轮廓深邃的侧脸上露出森然的神情,似有所察觉的审视了许久,才在一众美女“九爷!九爷!”的催促之下上了画舫。
      阿尘虚脱般的靠在冰冷的乌金石墙壁上,记忆“轰”的在脑子里爆开。
      也是一个这样冷气侵入心肺的日子,画舫靡靡的乐声都没有什么变化,幽幽的水波迎着真假掺杂的欢笑一圈一圈荡开,水波中每一个影子都无法完整。记忆中阿尘看到了一个俊美绝伦的白衣青年,提着一柄长剑冲了过来。他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痛苦?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他真的很想回去告诉他一句,何必呢?
      清逸绝尘的白衣青年忍无可忍,在画舫前截住了左拥右抱的另一个黑衣青年,黑衣轻年的鬓发斜斜的垂了一丝下来,嘴唇显得有些苍白,仿佛大病初愈,眉梢眼角尽是不羁,邪魅的笑中带着沉沦,用英俊不羁的眉眼带着自嘲和讥笑,仿佛在说“我就是这样不堪你理我做什么?”
      岁月里两个俊美的青年在画舫的旖旎香韵前久久对峙,清逸绝尘的白衣青年隐忍克制到握着长剑的骨节咔咔作响,那炳长剑那样光滑流传,那样不染纤尘,那样清冷潇洒,正如它里面藏着的剑铭一样:一蓑烟雨任平生。可此刻,靡靡之音纠缠住了这清冷绝尘的长剑,剑光也在水纹波光中碎裂,命运伸出了折磨人的绳索,将他从孤独场狠狠摔入绝望场之中。
      “亲爱的,我是真的爱你!”搂着美女的不羁青年真挚的说道,露出尖尖的犬牙,每一个字都显得无比情真意切,情意如同他们曾经的誓言;每一个字又都无比残忍冷酷,残酷如同凌迟的刀子。
      “你!那你……”清逸绝尘的青年薄唇微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霓虹之下他修眉紧锁,白皙如玉的长颈没入雪白的领子,也许因为夜风,这领子在颤动。
      不羁的青年放开了怀里的美女,目光扫过这两片花瓣般的薄唇,上前贴着清逸绝尘的青年弧线温婉的耳郭,吹着气道:“我虽然真的爱你,但是我是魔,我有需要,我和你们人不一样,你又不能跟我睡,轻尘,虽然我跟她们睡,但是我爱的真的是你!”
      清逸绝尘的青年还不似如今这般单薄,脸庞比如今也多几分圆润,几乎可以说是颜值巅峰的时期,美到不可方物也不过如此。那双眼睛也比现在清澈,不像如今这般便于隐藏情绪,记忆里能清晰的看到他将某种即将爆裂的情绪压制在眼底,把自己锁入了内心中的囚笼。
      “你和我睡吗?”耳边不羁的青年用无辜的声音再一次问道,牙齿轻轻啮咬弧度优美的耳郭,手已经攀上了后颈,从耳后伸进散落的青丝之中,一下一下的抓着。
      清逸绝尘的青年几近绝望的闭上眼睛,大荒山、桃花源、演武堂、情人溪……一帧帧一幕幕渐次铺展又渐次收起,那个黑衣少年就那么笑盈盈的问他,一起去喝酒啊!笑的一片灿烂,满天星斗全部映在他眼底,那个笑就像一个烙印,带着“刺啦”的声响永刻心底,无休无止的痛像大水漫过了头顶,青年发着颤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道:“好”
      不羁的青年笑出了声来,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牙齿发力在那轮廓温婉的耳郭上咬下了一个牙印,不肯罢休的问道:“你怎么和我睡?”
      清逸绝尘的青年睁开了眼睛,眼中一片澄澈,干净的如同水晶杯里的碎冰,淡淡道:“我给你睡。”
      岁月戛然而止,记忆骤然坠落进断裂的冰层,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阿尘机伶伶打了个冷战,随后有水珠滴了下来,他才发现自己掌心已沁出冷汗,额头也现出豆大汗珠。
      阿尘握紧了手中的水晶酒壶,无力的质问自己为何如此卑微?阿尘几乎想回到七百年前去杀死那个自己,但光阴何其残忍、无法溯回。一口浊气在胸口激荡,他记起了自己时间不多,眼下的事情不能分心,阿尘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镇定了下来,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回到核桃酒肆,满地酒瓶,风序与鹿平已经醉倒在一起,二人欢脱的计算着风序的血论斤买可以钱生钱,风序的龙骨最好练成法器,一节一节出手。
      “阿序,你可知道,龙骨最大的用处是什么?”鹿平握着风序的手说道。
      “是没有用处!”风序脖子像是承受不住脑袋的重量,在空中猛地一个点头。
      “不!是大用处!”鹿平伸出一根手指,在二人眼前摇来晃去。
      “不要比二!”风序去抓那手指,却抓了一个空。
      鹿平哈哈大笑:“是对抗时间和空间,龙骨可以不受任何法阵压制,只是你现在修为不够而已!”
      “怎么才够?”
      “哥们儿你听我的!从现在起,你不眠不休练他五百年!”鹿平伸出手掌大大比出一个“五”。
      风序大着舌头念道:“虎!”
      鹿平握住风序的手,豪迈的点头道:“对!练他五百年!我保证整个大陆,再没有人是你的对手!什么魔尊、鬼皇、妖王通通不在话下,到时候,你就是三界之主!”
      风序豪迈的大着舌头重复:“之猪!”
      鹿平摇晃着抓住风序:“说话不摇晃!”
      风序反手按住鹿平:“是你晃!”
      “你晃!”
      “你晃!”
      二人随即一起晃着倒了下去。
      阿尘双手交叉抱胸,无语的看着一虎一猪,心道不会真的带着这俩货一起去修阴阳法阵吧!想着,阿尘走过去踢了鹿平一脚,毫无反应;又踢了风序一脚,风序“砰”地坐了起来,笑道:“阿尘!”说着便整个人扑了上来,阿尘一把将他推了回去。
      风序竟不气不馁,再次扑了上来。
      阿尘再次一掌拍了回去。
      风序再次扑了上来……
      反复了不知道几回,阿尘终于放弃了和一只醉酒的猪较劲,嘴角却有了一抹自己也未发现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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