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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江户彼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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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晦日这天,平安京下了一场大雪。
纵横十三条通衢大路,鳞次栉比的房舍宫室,只见银装素裹;王公贵胄,武士平民,人人洗沐一新,盛装出游。京中各处的神社香火升腾,钟鼓连绵,挤满了赶来做新年第一次参拜的人群,可是天神没有听到他们美好的愿望——顷刻间漫天妖火覆压整座城池,魑魅魍魉循着鲜血和哀嚎而来,将繁华喜庆的平安京化作炼狱。
大妖九尾凄厉地长笑,冲入摄津源氏在京中的宅邸,为朝见天皇聚集在此的源氏族人几乎被屠戮一空。大将军长子源赖光在家中武士和阴阳师的保护下退出京城,被一群接一群的鬼怪妖物衔尾追杀,当第五天的太阳开始西沉的时候,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积雪覆盖的山路上,小小的少年跌跌撞撞地奔跑着,他头发散乱,衣衫破碎,疲惫不堪,可那张沾满血污的脸上不见恐慌绝望,只有刻骨铭心的仇恨。
他怀中抱着一把几乎和自己一样高的长刀,这是父亲交托给他的源氏神兵,是他最后的依仗。这几天里,他用这把刀斩杀了数不清的恶鬼,也因为刀上缠绕的血腥和瘴气始终无法摆脱坠在身后的敌人。他已经迷失了方向,只是凭着阴阳师的本能向清气更充裕的地方跑,至少在那种环境下,他的力量能恢复得快一点。
耳畔的风声忽然尖锐,源赖光脚下一顿,以刀尖点地,强行在奔跑中转向,险险躲开一道污秽的妖力。他拔刀出鞘,顺势往上一挥,将袭来的小鬼斩成两半。
血雨纷纷,好似白雪上吹散了一地落梅,少年拄刀而立,喘息着抹去唇角的血迹,猩红的双眸看向围过来的鬼怪们,忽而露出一个又冷又狂的笑。
“来吧,恶鬼。”双手握刀,微微蹲下身子,他笑着说,“看看还要填进来多少只,你们才能换了我的命去。”
从记事开始,源赖光的身边就围绕着无数的赞誉声——他们说他天资卓绝,聪慧过人,一定会成为源氏百年来最强大的阴阳师——但那是五年、十年以后的事。他再天才、再聪明、再坚韧,如今也只是个十岁的少年,这群鬼怪足以将他逼入绝境。
他且战且退,从积雪的山腰一路厮杀到一处山谷里,恶鬼只剩下最后六只,但他知道那是鬼群中最强大、最狡诈的,它们在驱使同类消磨猎物的力气,等待捕杀的最佳时机。
源赖光躲在几根倒伏枯木形成的阴影里,勉强撑起结界隐藏自己的气息,他的手抖得快要握不住刀,灵力和体力都透支到了极限。少年咬牙撕下一截衣袖,将右手和刀柄死死地扎在一起,头顶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人类幼崽,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源赖光惊得一跃而起,无力的双腿在树根上绊了一下,险些摔个脸着地。他半跪在地,举刀护在身前,抬头循声望去,顿时愣住了。
刚才他只顾着死战,此刻才发现自己所在的山谷与外面的冰天雪地俨然是两个世界。他躲藏的枯木后面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山涧,两岸花木扶疏,洁白的野樱盛开连绵,好似一岫云雾蜿蜒在山谷之中。那声音的源头,就坐在溪边一株巨大的古樱树上。
彼时残阳渐晚,西方的天幕渐渐沉淀出苍青色,几点寒星隐约,一弯弦月细如娥眉。古树虬枝横斜,白樱华盖胜雪,薄金的余晖里,花与人都朦胧得看不真切,只见那白衣黑发,被晚风卷着轻轻飞动。
源赖光只顿了一瞬,强烈的危险感让他浑身绷紧,背上冒出一层薄汗。这个季节绝不可能有樱花盛开,必然是某种力量改变了此地的天时。此前他没有察觉到异常,是因为山谷中清气汇聚,遮掩了妖气,但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天才阴阳师不可能还辨认不出。
这是一只鬼,就算气息平和,他也是一只鬼。
是比即将追来的那六只加在一起,还要强大很多的鬼。
源赖光紧握长刀,明白自己已无生还的可能,他因为力竭而黯淡的红眸,在怒火和不甘中再次燃烧起来。少年扶着枯树站直身体,撤回维持结界的灵力,准备用尽最后的力量,战斗到死去的那一刻。
“阴阳师?”那鬼似有些诧异,从衣袖里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竟比身上的素绡还要白上几分。源赖光盯着那只手,全神贯注地准备迎接他的攻击,不料身后的枯木忽然爆开,一只狰狞的鬼爪朝他后脑抓来。
电光火石之间,少年勉力回刀挡了一下,被打得整个飞出去,滚进冰冷的山涧里。涧水不深,但他人小个矮,狠狠地呛了口水才攀住一块溪石,肩头的伤口深可见骨,汹涌而出的鲜血让恶鬼更加躁动,六双贪婪的眼睛像一圈幽幽的鬼火,朝他扑了过来。
红眸怒睁,源赖光仰着头,无比清晰地看着迎面而来的血口利齿,在这最后一刻,他紧绷了五天的心弦却忽然松开,思绪飘到了不着边际的方向——源氏的庭院里从来只有松柏和枯山水,他今天才知道,樱花是这么美啊……
哗啦!
没有预期中血肉被撕裂的剧痛,源赖光只觉得头顶一暗,一幅雪白的衣袖出现在他眼前,卷着他的腰将他从山涧里提起来,轻飘飘地落在古树下。恶鬼们怒吼着踏过溪水,那只素白瘦长的手伸过来,夺了他的长刀。
刀光如雷电一闪而逝,在少年眼中留下一道惊艳的残影。最前方那只恶鬼的头飞了出去,下一秒,其余五只鬼齐齐发出凄惨的嚎叫,身体被炸开的刀气搅碎成一蓬血雾,纷纷扬扬地洒在山涧里。
“……为何……救我?”精疲力竭的少年靠在身后这个怀抱里,挣扎着用虚弱的声音问。那只鬼向他低下头,气息平静而温和。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少年的额头,倔强的红色眼睛终于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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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赖光醒来的时候,又看到了那弯上弦月。
夜色如深帷,新月如玉钩,微茫又清冽的月光落在白樱上,无边花海滟滟生辉,不知是南柯一梦还是海市蜃楼,亦不知今夕是何夕。
他想起了大雪之后的平安京,当连绵起伏的灰瓦山檐被白雪覆盖,万丈红尘化为琉璃世界,灯火渐寂,笑语渐悄……那样温柔静谧,美好得让人不忍心打破。
可是……
他慢慢握紧双拳,意识回笼,发现自己正半躺在那巨大的古樱树下,脑后枕着树根,手边是归鞘的长刀,身上落了厚厚一层花瓣,几乎将他掩埋其中。源赖光拂开落花坐起身,左肩上深可见骨的伤口竟然已经收拢结疤,其余小伤尽数愈合,体内的灵力也恢复大半。
是……那只鬼治好了他吗?
源赖光一时惊讶,一时迷茫,忽觉身上一轻,覆盖全身的花瓣飘浮起来,刹那间化作无数细碎荧光,盘旋飞舞着汇聚到每一朵雪色樱花上。古树像一位刚睡醒的美人,舒展枝条,抖了抖自己烂漫华美的树冠,一簇簇玉珠般的花苞从枝桠中重新生长出来。
少年好奇地看着这一幕,红眸睁得滚圆,冷淡和倔强都不翼而飞。他头顶的那一枝樱花长得格外迅速,眨眼间新生的花苞就全部盛开,压得枝条沉沉垂下,顺势在他脸上“摸”了两把。
源赖光:“……”
“阿雪,不要顽皮。”
源赖光一凛,下意识抓住刀柄,但没有像上次那样马上摆出戒备的姿态。他仰面望向树顶,果然又看到了那只白衣黑发的鬼,花的荧光和月的清光交织着笼罩他全身,让源赖光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那是一张过于清俊的脸,肤色极白,长发极黑,鼻梁秀挺,修眉薄唇。如果不是一双灿金色的鬼瞳,他看起来就像平安京里俊美的贵族公子,轻而易举就能俘获人心。
“你已经睡了一整天,”鬼侧脸看向他,淡淡地道,“阴阳师,既然醒来,就快离开吧。”
源赖光怔了怔,固执地又一次问:“你为何救我?”
“我不喜欢污秽的鬼物闯进我的地方,不是为了救你;阿雪爱玩给你治了伤,也不是我授意。”那只鬼说。古樱树又抖了抖,花枝讨好似的垂在他身边拂动,却把他的丝缎一样披在肩头的长发勾乱了。那鬼抬手解救自己的头发,佯怒用力拍了一下树干,唇角露出一抹浅笑。
源赖光看着那个笑,神色莫名。他虽然只有十岁,但一位天赋绝顶的阴阳师对于“气”的感知是极为敏锐的。面前这只力量强大的鬼,就算故意冷着脸,他的“气”仍然柔软而温暖;他的心思和情绪,甚至比源赖光见过的所有人类都更平和清澈——也更容易哄骗。
少年抿了抿唇,捡起自己的长刀,再抬头时,他漂亮的红眸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委屈:“你赶我走,是因为你很讨厌阴阳师吗?”
“你身上有源氏的龙胆花家徽。”金瞳闪动,鬼族似乎想起什么,低沉柔和的嗓音里多了一分真正的冷意:“这里是大江山的丹波山腰,是你们口中的鬼域。这里来过很多人类的武士和阴阳师,他们都有自己的标志,其中最常见的就是源氏的龙胆花。他们想杀灭鬼族,鬼族也以杀戮奉还,你既然是源氏的人,难道还愿意停留在此处?”
源赖光瞳孔一缩,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误入大江山,到了京都人谈之色变的恶鬼之城。源氏与大江山的鬼族连年厮杀,双方血仇难以计数……少年攥紧了刀柄,不是想拔出它,只为压下心里忽然涌起的痛意。他看着那只鬼,喃喃地说:“……你为什么会不讨厌我呢?”
“你还是个幼崽,不明白‘讨厌’是最无用的东西。它什么都解决不了,却可以毁掉一切。”那鬼微微摇头,“所以我不会杀你,你走吧。”
源赖光确实不明白。他只要想到那一日的漫天妖火,想到化为人间炼狱的平安京,想到每一个为了保护自己、倒在自己身前的族人,仇恨就会鼓噪着、汹涌着,业火一般灼烧着他的灵魂。他最后一眼回望那遮天蔽日的九尾妖影,发誓终有一日将杀尽天下妖魔鬼怪,还人间一个真正的平安世界——可是这滔天的恨意,竟然无法落到面前这只鬼族身上。
他不明白他的话,但已经无师自通地明白怎样让他心软。
源赖光站起身,拄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长刀,艰难地走向山涧,似乎打算默默离去。他涉入冰冷的溪水,没走两步就脚下一软,狠狠地跌了一跤,左肩撞在石头上,伤口处又渗出血来。
少年咬牙忍痛,一声不吭地爬起来,他的白衣白发上满是血污,被溪水浸透以后,丝丝缕缕的淡红色从他身上滴落,走出的每一步,都宛然带着凄艳的血痕。
眼看溪水已没过腰际,源赖光后心一紧,第二次被鬼从山涧里捞起来,那柔和的妖力卷着他飞上古树,将他轻轻放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小小的少年一手抱刀,一手局促地抓着树枝,浑身滴着血水,红色的眼睛对上金色鬼瞳,仍然那么倔强坚韧,湿透的眉睫却带着一丝泫然。
“我只是还有点乏力,”源赖光低下头,声音因为寒冷而颤抖着,“我很快就会恢复了,我会走的。”
那只鬼秀长的眉微微皱起,片刻之后,他叹了口气:“我并非要驱赶你,夜已深了,明日再说吧。”
明日复明日,源赖光最终在这个小山谷里住了十天,他确实聪明过人,决心要做的事情,最终总能成功——包括得到一只鬼的友谊,再借此打探、拼凑出了山谷的秘密。
他知道了鬼的名字叫做“槿”,山谷中生活着他的整个族群。数百年前,曾有一位强大的阴阳师与这一族的先祖相交莫逆,于是借山谷地势为符,引丹波灵脉为咒,汇天地清气为用,布成此地的结界阵法。虽无抵御外敌的威能,但可以隐蔽入口、隔绝风雪,渐渐形成了这处鲜有人知的鬼族乐土。
那株白樱是阴阳师与鬼族先祖联手点化,作为汇聚清气的阵眼,亦被奉为一族的神树。到了子夜,阵眼大开,这里的清气浓郁到普通鬼族无法忍耐的程度,只有被树灵选中的神官还可以停留。
槿在一百岁时成为这一代的神官,因此获得了力量和地位,也因此与神树气息相连,不可分离。平日里,他白天到山谷的另一头与族人相见,夜晚回到树上守护阵眼,但为了照顾某个意外闯入的受伤幼崽,他这十天一步都没有离开神树的范围。
槿让他在神树下养伤、修行,给他食物、衣服;耐心听他说话,回答他的问题。明明已经一百多岁,也曾游历人间看尽世事,却还有一颗澄澈的赤子之心。他还是一位真正的剑道高手,当少年说自己想学的时候,便也顺其自然地教了他。
源赖光不得不承认,槿做这一切没有目的。他不是为了侍奉将军之子,不是为了培养家族希望,不是为了获取一位天才阴阳师的好感,甚至也不是被他的演技骗过了。那双金色的鬼瞳看透了少年的试探,但他强大得能够包容他,善良得愿意答应他。
——多可笑啊,他竟然在一只鬼身上见到了纯粹的善意,试探到最后,小小年纪就满肚子心眼的源赖光无可奈何地交托信任,渐渐也懒怠掩饰自己的本性。
他在他的面前,只是一个聪明顽皮还有点蔫坏的十岁少年。
时间转瞬即逝,晨光第十次洒满古树纯白的花冠时,源赖光接到了灵符纸鹤,十几支寻找他的队伍正接近大江山,他必须要离开了。少年抱起宝刀,跟着槿从繁花似锦走向冰天雪地,白衣鬼族在山谷出口的结界前停步回首,长身玉立,墨发飞扬。源赖光看着他,将盘旋在心中好几天的话问出来:“你再也不能离开这个山谷了吗?”
槿微微一笑:“并非不能,只是每晚要回来,走不了太远。”
少年抿了抿唇,漂亮的小脸上难掩不舍:“那……我还能回来见你吗?”
“不怕被你的长辈知道?”
“我总能找到机会溜出来,我还可以给你寄纸鹤。”源赖光认真地说,“最多十年,我就有力量摆脱那群腐朽的老头子了。”
槿伸手撸了一把少年头顶翘起的呆毛:“阿光不必着急,二十年后我可以卸任神官的职责,到时天下之大,我们哪里都能去。”
二十年……槿,这对于人类的生命来说,已经是承受不起的漫长时光啊……
源赖光的红眸暗了暗,又重新笑起来:“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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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上的一行脚印越来越长,那开满樱花的山谷终于消失不见时,少年的身影忽然如泡沫一般破碎,站在原地的男人玄衣白发,是已经成为源氏族长的源赖光。
最深的纠葛、执念的源头……这段梦境重演了他与鬼切的初遇,而源赖光分毫不差地做出了和当年一样的选择。
青年看着手里黑柄金月的宝刀,神色有一瞬的恍惚。
那些被埋葬的过去,你想起来了吗?
风雪之中,他听见有个声音在这片天地里隆隆地回响,一遍一遍地叩问他的心。
“你可有悔?”
源赖光回望那山谷的方向,赤红的双瞳幽深如海,片刻后,他唇边露出一抹微笑:“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