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大人后悔了》倾酒十年

2、第 2 章

　　谢识与唐晓棠初遇那年，正是他最为艰难的十六岁。

　　即使父亲病逝后，他们母子二人被同父异母的兄长驱赶回乡下的娘家，谢识依然一日不敢忘读书之事。

　　要考取功名，要光耀门楣，让病逝的父亲泉下得以安息，让苦劳的母亲能安享荣华富贵。这是父亲的遗愿，是母亲的期盼。

　　少年人身居陋室，心比天高，身体里憋着一股狠劲。

　　那天白日里天光正好，他搬了张凳子，在院中枝繁叶茂的黄桷树下读书。

　　唐晓棠听说隔壁荒废已久的院子里住进了新邻居，趁兄嫂一个不注意溜出屋子，几下爬上了两家相连的青砖院墙，骑在墙头张望。

　　清风吹过，树影婆娑，少年一袭白衣，手捧书卷，清俊得似一株新竹，脸庞的轮廓被笼上温柔的光影。

　　“嫂嫂，隔壁住的居然是神仙哥哥诶！”她瞪圆了眸子，眼神像黏在了谢识的身上。

　　祝枝听见声音从屋子里出来，头痛地望着高墙上的小妹，叉了腰吼道：“你个憨女，快给我下来！说了多少次不要爬那么高！”

　　唐晓棠四岁那年从青石台阶上滚下，磕到了头，醒来后就有些神智不清，如今她已是十四岁的大姑娘了，心性仍跟小孩一样痴。而这样的心性加上一身的怪力，管教起来真真是让兄嫂极为头痛。

　　“隔壁住的郎君你要叫人家谢家哥哥，别乱喊神仙神仙的，人家听见要笑你。”祝枝手脚麻利地搬动靠在院墙上的竹梯，放在唐晓棠脚下，“快下来！”

　　“谢家哥哥。”唐晓棠反复念着这四个字，突然兴奋起来，冲谢识挥动双手，高声喊道，“谢家哥哥！”

　　谢识最讨厌看书时有人吵嚷，心想果然如娘亲所说，乡下人都毫无礼数可言。

　　他寻着声音看去，院墙上大咧咧坐着个脸圆圆、眼也圆圆的姑娘，扎着双丫髻，挥手冲自己笑得开心。

　　唐晓棠与他的眼神对上，全身只觉得酥酥麻麻的，身体不像是自己的一般，直愣愣地从院墙上头栽下去。

　　“啊！海郎！快接住她！”

　　祝枝被她这一出吓得是三魂七魄离体，惊声尖叫。幸好唐晓海正巧在院子里，眼疾手快地接住了自家妹妹。

　　“唐晓棠！我看你是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祝枝气得火冒三丈高，随手抓了根黄荆棍要抽她，“海郎你让开，她这个样子都是你惯出来的！”

　　唐晓海将妹妹护在身后，转身又去拦暴怒中的妻。

　　唐晓棠却对自己差点挨打一事无知无觉，满脸都是痴痴地笑：“谢家哥哥看我了，谢家哥哥真好看呀。”

　　谢识对于唐晓棠的初印象，便是这般粗鲁又咋呼的乡野女子，当时的他眼高于顶，对她真的是极为厌烦。

　　***

　　唐晓棠拧着眉瞪着眼前呆楞的县令，再次开口道：“谢明府，您就相信我一次，就当发慈悲好不好嘛？我真的可以打赢他们所有人！”

　　眼前的女子与谢识脑海中的回忆重叠，他好像又看见了自己日夜思念的那个小姑娘，小犬一样水汪汪的眸子望着他，央求道：“谢家哥哥，好不好嘛？”

　　“好。”他轻声道。

　　唐晓棠听见这话乐得笑眯了眼，她喜滋滋地冲惊呆在一旁的赵贵道：“衙役大哥，这下你总没话说了吧？”

　　赵贵伸手扶回快要被惊掉的下巴，点了点头。

　　“尽快处理。”谢识强行按下思绪，神色恢复如常，负手回衙。

　　真是奇了怪了，谢明府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赵贵这样想着，不由多看了唐晓棠几眼。

　　这娘子的模样顶多是秀丽，绝对算不上倾城之色，像谢明府那样从长安来的大人物，肯定不会为这样的色相所动。

　　“难道，这娘子身上真有什么过人之处？”赵贵嘟囔道。

　　很快，他便相信了自己的判断，这位身材娇小的小娘子还真不是一般人。

　　赵贵目瞪口呆地看着瘫倒在地上不停叫唤地一群男人们，中间站着的唐晓棠神色轻松：“都说了我方才只用了三分力，你们非不相信。”

　　她看也没看那些人一眼，走到赵贵身边将半人高的包袱背到背上，问他：“衙役大哥，告示上说好的食宿全包，那我今后住哪里？”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让赵贵想到了女儿养在身边的那只小犬。

　　赵贵回神，对她说：“娘子稍微等一下，我收拾好这些东西就带你去。”

　　他指的东西就是一些桌椅凳子，唐晓棠看了眼，随意道：“我帮你吧。”

　　然后没等赵贵反应过来，几下将桌凳摞在一起后端起来：“放哪里？”

　　那些桌椅凳子都是实木，非常沉，饶是赵贵这样的汉子都没办法一趟搬完，但背上还有个大包袱的唐晓棠愣是气都没喘，看上去简直是游刃有余。

　　不愧是谢明府，这慧眼识人的能力真是绝了！赵贵心里不禁啧啧称奇，看向唐晓棠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赞赏。

　　能和这样的奇人一同为明府做事，他赵贵还真是运气不错！

　　而谢识那边则没这么愉快了。

　　他心事重重地回到书房，回忆着方才唐晓棠见到自己的表现。

　　那样的态度，的确是对待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时才会有的。

　　“六年未见，阿棠怎么就把我忘了？”

　　谢识摇头：“不会的，阿棠一定记得我，现在只是在同我赌气。”

　　话音刚落，他又接着摇头：“阿棠她从来不会说假话，更不可能故意演戏气我。”

　　他想起方才唐晓棠说话时，口齿清晰，眼神明净，没有以前那样的痴态。

　　这六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思及此，他提笔写下一张字条，待墨干后，从挂在书房窗边的竹编鸟笼中取出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将卷好的字条放进信鸽脚边绑着的竹筒里，轻轻一抛让它飞出窗外。

　　雪白的信鸽扑棱着翅膀，极快地朝着一个方向飞去，化为一个远去的黑点。

　　这信鸽是他与自己的密探联络的方式，他离开的这几年，溪山村唐家到底发生过什么，他需要密探去一一探查核实清楚。

　　***

　　赵贵领着唐晓棠从侧门绕过前衙的公堂。

　　“我名赵贵，你以后叫赵叔就行。你跟我的女儿差不多大，喊大哥总觉得辈分不太对。”

　　“我记住了，赵叔！”唐晓棠声音清脆，“赵叔你就叫我晓棠就行，我上边有个哥哥，也可以叫我唐二。”

　　赵贵道：“还是晓棠好听。”

　　后衙是两进两出的宅子，院子还算开阔，好几间厢房。

　　他依次介绍道：“这江宁县衙门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边是其他衙役值夜时睡的大通铺，这边是灶房，衙役杂吏平日里吃饭就在里面吃，你以后也一样，张厨娘手艺还不错......”

　　他依次介绍完前院布局，又带着唐晓棠穿过垂花门，进到内院。

　　“那两间大的是谢明府用的卧房与书房，没事呢不要去吵嚷明府办公。”赵贵将她带到一侧的厢房，这里就是她以后睡的地方。

　　这房间里只有一张卧床，床边放着一条木案和一个用来装衣服与杂物的木橱，靠墙摆着张胡床。陈设简单，但打扫得很干净。

　　赵贵介绍道：“你是明府的护卫，又是女子，就在内院单独住一间屋，不用像我们这些糙汉子一样在前院挤大通铺。”

　　说完，他想起唐晓棠毕竟是个未婚配的女子，须得多提醒几句。

　　“晓棠，你可别觉得赵叔多嘴啊。你一个女子，能给谢明府当护卫，这种机会天底下不会有第二次，千万要珍惜。夜里的有些东西赵叔不方便多说，自己还是要多注意些。”

　　谢明府生得那副好样貌，气质又不凡，想进他后院的女子数不胜数。但是明府那样的人，眼光得多高啊，怎么可能看上这些寻常人家的女子。做不切实际的梦，到头来伤到的只会是自己。

　　赵贵只怕唐晓棠万一色迷心窍，谢明府又打不过她，到时候失了分寸铸下大错，那可真就是追悔莫及。

　　唐晓棠严肃点头：“赵叔，你不用担心。”

　　她明白的，嫂嫂给她讲的话本里说过，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夜晚是最为危险的，绝不可以因为贪睡掉以轻心，必须时刻打起精神，保证谢明府的安危。

　　“你快点收拾妥当，别误了向明府复命。”赵贵将各项事宜交代得差不多了，便准备离去，让唐晓棠自己收拾。

　　转身欲出门，他目光落到了院中的景色上。

　　前任县令是个风雅之人，特地命人在院子两侧成列栽了许多西府海棠。如今正是海棠花期，粉白色的海棠花一簇簇在枝头盛放，艳如晓天之霞。

　　赵贵突然想到：“晓棠，你名字里那个棠，就是指这海棠吧？”

　　唐晓棠仔细想了想：“应该是，我兄长名叫唐晓海，应该爹娘就是为了凑‘海棠’两个字取的名。”

　　赵贵道：“你阿爹这么会起名，是个读书人吧？”

　　“不是，好像是因为我阿娘喜欢海棠花。”唐晓棠摇头，“爹娘走得早，这些都是我阿兄说的，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赵贵暗道不妙，说错话了。

　　他有些歉意地看着唐晓棠，她倒不怎么在意这些。因为六年前的一场病，从前的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连爹娘的模样都想不起来，便谈不上多伤心，还反过来安慰赵贵。

　　赵贵心里酸酸的，心中对这个小姑娘除了钦佩她那一身神力外，又多了几分父亲般的疼惜。

　　以后能多帮她的，就多帮着照顾些。他想。

　　唐晓棠手脚利落地铺好床，放好各种杂物，对于接下来要做的事有些迷茫。

　　她挠挠头：“赵叔让我向明府复命，啥子叫‘复命’哦？”

　　在院子中看了一眼，只见谢识的书房门紧闭着，也不知道在干嘛。她想了想，准备在院子里等谢识出来。

　　正巧前任县令为了方便赏花，在海棠下摆了不少石桌和石凳，她便坐过去，托腮倚着石桌，随意地赏着两边盛放的海棠花。

　　“香是挺香，好也好看，不过我还是喜欢我家院子里种的花椒树。”唐晓棠嘟囔道，“香喷喷、红艳艳，还能摘了做菜用，多好。”

　　一说到院中栽的花椒，她又接着想起了嫂嫂拿手的鱼鲊，那可是她的最爱，最好加点花椒烤着吃，熬汤吃她也很喜欢。

　　“不晓得这里的厨娘手艺怎么样，唉，我当初真该和嫂嫂学几道菜再走的。”往后的口腹之欲很可能无法满足，唐晓棠现在心中就是非常后悔。

　　此时，谢识传完信，推门出来。

　　唐晓棠听见开门声，寻着声音来源望过去。

　　一阵清风吹过，满树的海棠粉瓣轻摇，粉白的花瓣簌簌飘落，落在她的发丝与肩上。

　　落英缤纷中，谢识只觉得她乌发粉腮，眸光清润，比那海棠花更娇艳。

　　真真是：绿鬓朱颜色，春色正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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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句诗改自梁实秋先生的文章。原句：“一排排西府海棠，高及丈许，而绿鬓朱颜，正在风情万种、春色撩人的阶段，令人有忽逢绝艳之感。”感谢在2021-03-21 22:21:30~2021-03-22 14:13: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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