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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 7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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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缺又圆,边塞的寒风砭人肌肤。夜半,一行三人从营帐中步出,在皎洁月色的倒影里静默穿行。行至鬼市入口,一行人被四五个面部受过黥刑的赫兰人拦下,他们咿呀笔画,张大的嘴似一汪黑水不见底,借着微弱烛光仔细打量竟然全都没有舌头。
“喏。看仔细。”三人之中身着狐皮大氅的从层层叠叠的衣物中勾出一枚狼牙,四五人立刻掌灯凑上前,仔细辨认过,方才让出下行的台阶。
三人沿着昏暗狭窄的石梯不断向下,忽而开朗,一条地下街市赫然显现。
这街市处在地下的暗道,在特殊烛光的映衬之中浮荡着诡异的红光,再看所谓商品,更是触目惊心——卖力舞动腰肢的赫兰美女项上牵绳桎梏于荆棘牢笼之中,稍不注意便会被尖锐的凸起刺破肌肤,鲜血如珊瑚珠一般,一颗颗滑落;伏于地面的赫兰少年衣衫褴褛,打绺的发丝里隐约可见难以名状的哀色;货架上残肢所做的各类法器依次排开……商贾皆戴面罩,不怀好意地盯着来人,可仅从眉高眼深的上半张脸即可断定他们是和被视为商品的这些孩子是同族之人。
三人向前,进入那最大的彩帐。
“今天来得……早。”帐中鹿角搭建的王椅上一男子左右各搂一女子,见了三人如此笑道。只是他官话不大好,有些磕绊和轻浮的意味。
狐皮大氅解开系带,原是余元开,他大剌剌在侧边椅子坐下,猛地一拍桌,“你丫的什么意思!玩我?”
“这从何说起?”崇修托腮,细长的眼眸像蛇一样微微眯起。
“从何说起?”余元开冷笑,“你让力图而带了精锐去打我还好意思搁这儿风轻云淡、岁月安好?”
崇修扬唇,像极了一条蛇吐出信子,“这是……无可奈何。”
“放你-妈-的屁。”余元开想到力图死了都不肯瞑目的不甘眼神心底一颤,啐了口痰,摸到一壶酒,顾自饮下。
“那边催得紧,这是一方面。”崇修顿顿接着说:“迟迟不动,也叫你那边的怀疑。索性,搞个大的,都好交差。现在看来,你没损失,我也完成了任务……皆大欢喜。”
“欢喜个屁。”烈酒稍暖体寒,但余元开心里总漂浮着些许不安,他实在看不透,崇修这双狭长笑眼里打着什么主意,“我的人我自会想办法,用得着你狗拿耗子?”
“无法……你知道的,耗子总是爱钻空子,眼皮子底下。”
崇修咯咯地笑,叫余元开大为光火,他跳将起来要揍崇修却被围绕其的美女架住了。柔软的身体贴上来,余元开的脾气登时消了大半,再面和意顺地言语两句,余元开已是骨头都酥了。
“我进来新得了一株珊瑚。怕是比你们的皇帝的都要好的。你去看看?”崇修朝侍女使了个眼色,美女立即心领神会地哄着余元开去。
“我长这么大还未见过珊瑚。”
“余将军带我们开眼。”
赫兰深处内陆,珊瑚是比黄金更为宝贵的东西。
余元开被吹捧得飘飘欲仙,打了个酒嗝,搂着美女出了彩帐。两名随从要跟上,却被崇修叫住,“耗子披人皮,还要藏到……几时?”
余元开的两名随从果然止步。崇修遂笑吟吟上前,“不妨坐下详谈?”
一名随从掀袍落座,另一位略微迟疑,才在末座坐下,崇修的袖刃凭此辨出了目标。
崇修出手极快,嵇暮幽只及抬手格挡一招,霎时间崇修藏了刀的鞋面已踢至面门,嵇暮幽蹬步后移,单手解开大氅,手臂在空中将其展开。崇修被遮蔽视野,伸手拂开衣物之际,一双手已钳在其项上。
崇修的锐气立刻散尽,丢了傍身的兵刃,双手无力似的半举起,求饶似的牵起嘴角,“好身手……甘拜下风……”
嵇暮幽一开始就未打算取他性命,将他甩至一边,冷声道:“现在能谈了?”
“自然。”崇修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回到座位啜了口茶,吞咽之时才发现自己的嗓子火-辣辣地疼,可见这神秘来人的功力是有多深厚,不由又懊恼自己方才的莽撞。
“开门见山。许你赫兰自治,趁早收手,断了和池亦国那边的联系。”
“自治的意思是?”崇修明知故问道,“再者,我和池亦国可毫无瓜葛。他们都是如狼似虎的狠人,我从不招惹。”
嵇暮幽未应答,只是递给崇修一个意味复杂的眼神。
对方虽易容,但这记眼刀破空而来还是叫崇修内心告饶。一则,这是双稀世罕见的美目,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向来为之倾倒。二则,这眼神里透着嘲讽和讥笑,似在嘲弄他的自以为是,宣告他们是拿了实在的把柄才前来谈判。三则,他也体会到了这眼眸中隐约渗透的丝丝杀意,若是意见相左,悄然无息地杀了他这个叛军主理人,制造一时的混乱对战局也是有利的……
“呵呵。”崇修忽然看破了什么,咯咯笑了起来,“赫兰州这么个弹丸之地竟然劳烦靖王殿下亲自来处置,还专程易了容来我这儿,我便是当下死了,也是死得其所,与有荣焉。”
嵇暮幽默然,对崇修的指名道姓并不意外。
“只有余元开那个蠢货信你纨绔不羁。我自始至终,都不曾信。”崇修畅快地叹了口气,“也好,也好,和聪明人合作比和那个蠢货合作好得多。说吧,要我如何做。”
“拖住池亦国,签署和谈书。”
“如若当下摆了池亦国一道,他们必出兵……不若给我些时间,我从中斡旋一番……”
从崇修处出来,余元开已烂醉在街角,几名女侍从早就不见了踪影,还颇为贴心地将他身上的锐物褪去,包括那嵌包的金戒指和腰间环绕的各种坠饰。嵇暮幽掀了掀眼皮,洛子兮认命地将那坨肉挂在肩上,为防万一,嵇暮幽还补了一记手刀,让余元开睡得更沉些。
“那崇修满嘴胡话,不能信。”洛子兮吃力道。
“自然。”
崇修绝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那般落拓癫狂,所谓的和池亦国斡旋,大抵是拖延时间,且这人两面三刀,定不止和池亦国有瓜葛。
嵇暮幽的猜测没错,在确认嵇暮幽一行回营后,崇修那边立刻送出两封急信。
“一匹马朝西,肯定是去池亦国。”章仇阎顺着堪舆图往南一指,冷声道:“还有一匹马扎进了群栏山。”
嵇暮幽正把玩一柄华丽的赫兰匕首,将小刀抛至空中,看它旋转几遭再接住。听章仇阎说完,他摸摸摩挲那刻着缠枝花纹的刀柄,眼眸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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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元开在睡梦中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扯起。他竭力想睁开眼睛,可眼皮仿佛坠着秤砣,任他如何努力,却总是耷拉在下眼睑上。四肢酸软,毫无力气,就这么被拖拽着出去。
天还黑着,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赫兰的天到了中午才大亮。耳边有呼啸的风声,身上倒不冷,许是喝酒的热气还未散尽。
“余元开。你作战消极,贪图享乐,违背军纪,理应处死!”章仇阎立于辕门之下,火光描摹他坚毅的神色,身后战旗猎猎。
余元开还是醒不过来,他扯了扯嘴角,分辨出这是章仇阎的声音,不大在意含糊道:“你为副将,我为主将,如何凭你做主?”
“余元开,不妨睁开眼再说话。”章仇阎朗声道。
睁眼,要他妈睁得开早睁了!真是活见鬼,哪一次喝酒喝成这样的!也不知道崇修那兔崽子在酒里放了什么!
身旁窸窸窣窣地似是围了一圈人。
“将军,快些醒吧。”
“将军,您快看看,他这是真的吗?”
碎语在风里摇摆,但余元开听得出这声音里的央告意味,有几个字还憋着哭腔。
余元开心里生出些不妙的感觉,他干脆拿手指扒拉开眼皮,跳动的火光和黑压压的人群挤满了视野。他揉了揉眼睛,好让自己尽快适应,在第四次睁眼时他终于得见站在前方的章仇阎和他手里托着的明黄圣旨。
“圣旨?”余元开乖觉地跪下,“这是刚送来的?”
扑哧,一声笑在杂沓的混乱之中如落入枯枝的秋叶,毫无预兆却不容忽视地落入余元开的耳朵,他仔细寻找,终于在章仇阎身旁的一张圈椅上看到了发出笑声的人。尽管发笑之人满目鄙夷,但他当时也并未将此视作嘲弄或蔑视,而是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问:“靖王殿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不明白?”嵇暮幽起身,走到余元开面前,如春昼飞花粲然一笑,说出的话却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余元开,即刻斩首,以正军纪。”
“啊?”五雷轰顶一般,身上的松软,眼皮的沉重忽然一下子如潮水退去,大脑瞬间无比清明,余元开摇摆的躯体霎时僵直,“吾何罪之有!”
“章仇将军已列你罪行十二,违-纪十八……”
余元开咬牙,“我姐夫是蒙太师!我是皇上亲封的主帅!你们岂敢动我?”
“一则,蒙斐已不在太师之职,便是仍为太师,难道要为妻弟枉法,你攀扯蒙家也要适可而止。再则,章仇将军有皇上亲笔密诏,可视情处置此处任何人员,哪怕是主将,若有作奸犯科之举,亦要依规……”章仇身旁的一副将道。
余元开环顾四下,三十多年来终于看清了一回,悲戚一笑,眼眶又红又热,特别是看到嵇暮幽似笑非笑地觑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扑簌簌掉下来,哽咽道:“你们都是串通好的,一开始就骗我!”
嵇暮幽倒不否认,比起通敌卖国,他自认不及一二。
章仇抬手,章仇亲兵立刻押解了余元开朝前走去。余元开哪里甘心就此赴死,叫嚷起来,想让自己的一干亲信即刻反了,护着他投奔崇修去。但无人应答——余元开的近卫在此之前便被清理,那些酒肉交情,正如嵇暮幽往日所言,都是因利结合,现下只怕和他撇清干系还来不及。
余元开就这么被一拖三拽地押到了辕门下。头顶战旗迎风飘荡,寒风像刀一样割在余元开身上,叫他觉得自己仿佛一张迎风飘荡的宣纸,再吹两下没准就破了。
他被人摁着头,章仇的皂靴侵入视野。那双靴子旁沾满了尘土,仔细一看似乎还能依稀分辨出已然干涸的血迹,他开始害怕,抑制不住地抖如筛糠。
“我有情报,赫兰叛军的!不,不止,池亦国的也有!”不知是眼泪混入了汗水,还是唾液掺拌了鼻涕,他的面上挂满了浑浊的□□。
但章仇并未停下动作,他听见刀剑出鞘的金属声,与此同时,他身下一热,理智溃散,所谓的体面尊贵,像他身下的沙土一样一片浊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