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星河蝉鸣》合桃糕

1、第1章 金色雪

　　洛杉矶的日光热烈而澄澈。

　　像是被按下静音键的盛夏。空气里没有蝉鸣，甚至连风声都不可闻。卧房阳台的玻璃门就那样敞开着，白纱帘被微风吹起的瞬间，阳光趁机撞了进来，在满床虬乱单被上落下浮动的光影。

　　像从湛蓝幕布抖落的金色雪，融化后粼粼波动。

　　微微蜷缩睡在床上的女生只穿贴身的吊带背心和居家短裤，头发被汗洇湿，黏黏地贴在侧脸和背上，仿佛房间内还留有盛夏海湾未曾消弭的高温。

　　顾之京看着熟睡的自己，却完全没有为第三人称视角而感到奇怪。

　　——也许已经隐约意识到是在做梦。

　　阳台外，远空落日的笔刷已经偷偷将天际涂抹成淡橘红色。傍晚的风温柔和煦，棕榈树叶片摇曳，夕阳熔进城市尽头的海。

　　入目的是错落有致的、比弗利山庄被葱茏草木包裹的纯白建筑。

　　阳台下是房前花园。花园亭子里坐着人。

　　金色雪纷纷落，落在纸醉金迷的比弗利山庄，落在亭子里那人身上。

　　.

　　瞿嘉禾对着空餐盘坐了足足二十分钟，顾之京才挤开人群冲进了农园食堂。

　　简单寒暄打过招呼后，嘉禾起身去窗口取自己点的汤和饭。工作人员已经叫了很久她的号，她见顾之京迟迟不到就一直没应。那碗牛腩汤被放在瓦罐里一直加热。嘉禾终于现身后，工作人员实在忍不住对她翻了个白眼。

　　嘉禾视而不见，将汤端回来时看到顾之京兴致勃勃地挤在麻辣香锅窗口排队。

　　本科四年同寝，她见过顾之京清晨七点五十掀开被子一面大叫着“完蛋了”一面去赶八点钟的课，也见过她毕业后装扮精致做记者上节目，因此一眼就知道顾之京今天没有刻意打扮，神情甚至有些惺忪呆滞，应该是又一次睡过了头。

　　汤还烫，嘉禾撑着脑袋一面观察她一面出神。

　　似乎每个人在学生时代都会遇到这样一个女生——外貌优越，总是轻而易举地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而且无论是学业还是文体活动都很擅长。几乎从入学起，名字就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新生群、获奖名单、男生喝酒聚餐和女生宿舍夜谈之中。

　　偏偏这话题中心的女生性格也很特别，努力上进但锋芒完全和大众错峰。同窗要么卷高学历要么挤破头转行金融，她却率性而为。

　　仿佛一拍脑袋想到什么就会去做什么。

　　读书时参加数学建模这种对文科生毫无帮助的竞赛，修除了学术研究没什么出路的语言学双学位，硕士时转去工作难找薪水又不高的新闻传播学专业。

　　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假如关注点走偏，自然免不了冒冒失失地犯错。

　　但是是顾之京的话，又让人总是无法狠下心苛责。

　　.

　　“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什么——被举报前才和顶头上司吵过架？”

　　嘉禾震惊，筷子咬在嘴里忘记放下来。

　　在中央直属事业单位、国家级新闻机构任职期间被举报，接受停职调查，当事人竟然说得如此举重若轻，一脸镇定。

　　嘉禾扶了扶眼镜，冷静下来又觉得一切似乎早就有迹可循。

　　学生时代的顾之京就已经是独树一帜的爱憎分明。

　　学人文社科考到首大的一定聪明到极点，最后大多走向心思千回百转的极端。唯有她写信抗议教授上课照本宣科、当面痛批室友渣男前男友都不在话下。

　　进了社会果然因此吃亏。

　　顾之京抓起出门前没来得及打理的长发，以指代梳理了理，随意扎在脑后。

　　“哎呀没关系，当时只是在选题上有些分歧。”

　　陈岩想让她主持代表大会的直播报道，但她想做女童拐卖案追踪报道。外派回国后第一次开会因此不欢而散。

　　顾之京再了解不过，陈岩掌舵评论部快二十年，奉行无为而治。他的性格，最多是放两句话然后等她撞了南墙自己回头。

　　被举报多半是因为她入职不到一年就被外派美国，有心栽培的意味太明显，上升通道让不如她的人看了眼红。

　　农园的麻辣香锅做得浓油赤酱，散发出令人难以忽视的香气。

　　“停职之后最大的损失是没法去食堂吃饭了。我们食堂又便宜又好吃。”

　　“啊？这是关键吗？”

　　顾之京挖了一大勺饭泡在里面。

　　“很关键。没有食堂就要点外卖，你也知道，首都的外卖贵得离谱，我又被停薪了，所以平常都只好随便糊弄一下。虽然一切查清楚后工作还会回来，但是这段时间吃得不好是无法弥补的。”

　　关注点还是一如既往的剑走偏锋。

　　只是，方才还在感慨顾之京光芒依旧的嘉禾，此刻的心沉甸甸地落了下来。

　　“话说回来，职场还真是可怕。要是当初你也留在学校就好了。”

　　两人都是汉语言本科的同班同学，嘉禾自己毕业后就选择在首大直博。顾之京那时原本也拿到了直博的名额，却另辟蹊径选择保研新传学院。

　　有些微妙。

　　看着她风光无限，学业成绩一路顺风顺水，到头来却不仅是学历低了嘉禾一头，还面临失业危机。

　　嘉禾是首都本地的独生女，家境富足，父母替她解决了所有经济上的顾虑，她才能如此没有负担地选择深耕文科研究。顾之京却不同，嘉禾至今都不太清楚她的家庭情况，很少听她提及父母，只知道她很早就在首都租房独自打拼。

　　如今看来，竟然样样都不如自己。

　　现实像是讽刺的默剧，无人言明却啼笑皆非。但归根结底，嘉禾却也并不想看顾之京过得不好。

　　“是自己的选择，当初就对自己说了不要后悔。”

　　“那为什么突然选择做新闻？”

　　顾之京拨弄麻辣香锅的动作放慢了半秒。只有半秒钟，她托着脸认真思考了一下：“想要把学到的纸面上的东西赋予一些普适的、现实的意义。”

　　.

　　顾之京从破旧的楼栋门里走出。这一片老楼栋的楼道是灰黑色的水泥墙，每层只有一只陈年的声控灯泡，光线昏暗。右手边是垃圾堆，蚊蝇与恶臭挥之不去。

　　小区门口的面馆也只有窄窄的小门脸，招牌和装潢年久陈旧，地砖甚至有些发黏。只有些环卫工人来吃饭，客人和店面一样灰头土脸。

　　店家把十块钱的牛肉拉面端上桌，看到桌上那女生正仰头看着小电视出神。

　　挂在柜台上的小电视年代十分久远，画质很差，正播放着新闻频道对代表大会的点评。身穿职业装的女记者笑容温和地在采访此次来京的各位代表，背后是锦簇的花坛和川流不息的车辆人流。

　　顾之京低下头去往面里加辣椒油，手机一阵震动。

　　她曾经搭档的制片黎雪发消息：“阿京，老陈今天中午还和调查组的人通了电话。他对你就是太惜才，想把你往高处捧，回来之后就多听听他的吧。”

　　顾之京被停职调查后，陈岩把她搭档的摄像杨丰和制片黎雪都调去代表大会会场配合直播节目工作，说是等顾之京回来后还让他们搭档。

　　其实是无言的威胁。

　　偏顾之京也不是会轻易服软的性格，联系了一户拐卖案受害者独自做回访。

　　这个案子是她曾经独立策划过的一期报道。受害者六岁时被熟人拐走，找回时已经二十四岁。原本心理和身体状态都处在崩溃边缘，好在被报道后受到足够的重视，经过两年专业的心理疏导后已经进入专科学校读书。

　　然而故事不总是能在波折多难后迎来完满的结局。现实情况是，她的整个家庭在多年寻找孩子的过程中被拖垮，花光积蓄、卖掉房子搬到郊区，仍负债累累。

　　半个月前顾之京上门回访还得知，被拐卖女孩的亲生母亲在几个月前被确诊了胃癌，急需一大笔钱治病救命。

　　小电视上的新闻播报无人在意。带有卡顿和电流干扰的声音被用餐客人嘈杂的交谈声和讨价还价声所掩盖，悄无声息地融化在市井烟火气里。

　　“你知道，有些事没有我也会有别人愿意做。”

　　“但是有些事，我不做，就真的没有人会为他们发声了。”

　　.

　　走出面馆时天色已暗，时值初秋，风里带着凉意，顾之京她将手缩进外衣口袋，回头看了看夜色中轮廓萧索的老居民楼。

　　被拐卖的女孩说：“是真的走投无路了。这些年为了找我，爸妈都没法正常工作，家里欠了十几万的债还没还上，实在拿不出手术费。陆先生一直在资助我治疗和读书，是个大善人，我能以先向他借一笔钱，给妈妈治病？”

　　“但是我们现在联系不上陆先生了。当时姐姐你是和他一起的，能不能请你帮忙联系他？”

　　.

　　顾之京低头看向手机屏幕。十几通拨出而未接通的电话安静地躺在通话记录。

　　枯黄叶片打着旋儿从枝头跌落。原已沉寂于梦里的那场金色雪又纷纷扬扬。

　　开新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