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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阿诺 ...

  •   阿诺

      一.

      我叫阿诺。
      是帝君玄烨的妃子。
      但我已经三百年没见过他了。

      他并不喜欢我,整个昆仑山的人都知道。
      我这个人不大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常常穿着一身素衣,趁着丫鬟们不注意,偷偷跑出去玩。

      刚路过门口的开明兽,一个白胡子老头突然冒了出来。
      我还没来得及捏个诀把自己变成一个兔子,那老头就将我死死抓住。

      “等等,你是哪个宫殿的小妖精!”

      瞧瞧,我一个堂堂天妃,就因为不得宠爱,竟然连这么大把年纪的人都不认得我。

      不过这倒也是好事儿,至少不叫玄烨知道,不然他断然要狠狠罚我禁足的。

      见我不说话,老头继续道:“昨日帝君的妹妹丢了副耳环,莫不就是被你这小妖精偷走的?”

      我心里大叫不好,帝君的妹妹名叫莲婴,最是讨厌我,若是让她把给抓了去,那必定要在帝君面前说一番我的坏话,玄烨总是盲目相信她,这样一来,他岂不是更要讨厌我?

      我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膛,“什么耳环?我可没有见过,你别血口喷人,是我们殿内的上仙要去给他买些东西的。”

      “什么上仙?你别扯谎骗我。”老头声音尖锐了一些,抓起我的衣袖就要将我往回去拖,“有没有偷东西,将你送到莲婴小仙面前审一审,便知道了。”

      我这人修炼的时期不大认真,加之两百年前下凡历劫时又受到了损伤,因此一时半会儿竟然挣脱了不了这老头的禁锢。

      “旋龟先生。”
      我正考虑要不要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清冷的声音。

      回头,竟然是凌寒。
      是玄烨同父异母的哥哥。

      他身量颇高,身材清瘦,外表看着风光霁月,“这是我殿内的小妖,近日炎热,我托她去凡间给我买些清凉解暑的红糖冰粉,这小妖年纪不大,还未见过我殿外的生日,见到您,估计不会说话了,便也没有来得及辩解。”

      旋龟慢慢松开我,狐疑地盯着我,“真的?”

      “当然了!”
      我退后一步,站在凌寒的身后,不满地瞪大了眼睛。

      旋龟“哼”了一声,厌恶地瞧了一眼凌寒,挥起袖子,气呼呼地走了。
      我又默默地向后挪步,知道他为我解了围,低着脑袋欠身,“谢谢凌寒上仙。”

      说罢,便打算扭头溜走。

      “阿诺,你去哪里?”
      凌寒缓缓开口,我站定,扭头看着他清俊的正脸。

      他衣袂飘飘,玉树临风,不愧坊间传闻是昆仑女子最想与其有染的男人……
      可惜,凌寒是个病秧子,我每隔大约一百年,就听说他快要死了,如今长到了一万八千岁,似乎还是在吊着一口气。

      “我回……回府啊?”

      他轻轻笑起来,双眼微微弯着,“不是要去吃冰粉?”

      “……我以为你是在随意诓骗旋龟。”

      “哦,是么?”
      凌寒还是笑着,我却莫名其妙地浑身一颤。
      要知道,当年我下凡历劫的时候,凌寒正巧也在历劫。我是当朝的公主,而他是当朝的权臣,几乎把握着全天下人的性命,包括我父皇的……在皇宫时,他也常常看着我这样笑,但其手段有多么狠厉,也是我后来才知晓的。

      我吞咽了一下口水,转转眼珠,十分从善如流地回答,“……我又想了想,的确太热了,冰粉还是可以品尝一下的。”

      这道并非是假话,我的确喜欢这些甜食,当年下凡做公主的时候,便将这些东西吃了个痛快,其中红糖冰粉最是喜欢,可惜凌寒作为大臣,常常没事儿来后宫管着我的吃食,我若是要一碗甜粥,便要被他折磨一晚上。

      想到这里,我的脸颊热了热。
      如果说把下凡历劫也当成一种切身的经历的话,那我和凌寒在一次的日子恐怕比我和玄烨在一起的还要长。

      我敲他一眼,他神色如常,点点头,“那便一同去罢。”

      二.

      京城当真是繁华,我之前在这儿做公主的时候,把快活的生活体会了个遍,如今走在朱雀街上,依旧不免怀念。
      玄烨是不喜欢我出门闲逛的,他总觉得我会惹是生非,给他丢人,今天既然有凌寒在侧,那不如就玩个痛快。
      如果他要怪罪下来,我就说是凌寒逼迫我的,反正他们兄弟关系本就不好。

      朱雀街最是热闹,来往人群不断,我踮起脚尖,正要越过人群指给凌寒整条街上最好吃的火锅店时,他先转身走了进去。

      倒是奇怪。
      当年凌寒生了场大病,据说是将下凡历劫时的事情都忘记了的,怎么竟然还对美食店如此熟悉。

      我们找了个靠窗户的地方坐下来。

      “店小二,点菜!”

      “来了,小姐,您要吃些什么?”

      “牛肚,黄喉,土豆,鸭肠,鲫鱼片,豆腐……还有二两酒和两碗红糖冰粉。”

      “小姐,您真有眼光,这可都是我们店里的招牌。”

      我谦虚地嘿嘿一笑。
      凌寒在一旁安静地听着,等店小二离开,才道:“你对这里很熟悉?”

      “当然!以前我总缠着你……嗯不是,总缠着一个人带我来这里吃火锅,可过瘾啦。”
      “是么?”

      很快,滚烫的红锅上来,我大呼过瘾,拿起碗筷放在凌寒面前,生怕他不会吃,我夹起一片毛肚,在沸腾的锅中涮了涮,又在油碟中一沾,放进口中,得意洋洋地说:“瞧见没,这就是人间美食,应该这么吃。”

      凌寒点点头,学着我的样子低头尝试起来。

      这锅很辣,没过多久,凌寒便脖颈通红,眼底和双唇也是如此,平时总是清冷的模样竟然在此刻添了几分勾人的意味。旁边座位上扭头瞧他的女人越来越多。
      但凌寒始终神态自如。

      凌寒一直没有娶妻,我估计他大约是觉得自己身子骨弱,耽误姑娘终身。
      但实际上,就我所知愿意为他生孩子的女仙能从昆仑山一直排到蓬莱岛去。

      倒也算是个好男人。

      我琢磨着,儿时,娘亲曾经说过,这神仙下凡历劫,只是身份会变,但性情却不会。
      倒也是奇了,当年凌寒做权臣的时候,可断断不是这般风华无双的谦谦君子模样。

      他可是疯得厉害。
      莫说我和父皇都怕他,就连一同历劫的玄烨也从不肯招惹他。

      估计是喝醉了,我晃晃脑袋,企图把以前的记忆都晃出去。
      又无所顾忌地端着碗大口喝着冰粉,然后自顾自地与凌寒面前的那碗碰了碰,低声道:“凌寒,我问你,我们算不算是朋友?”

      凌寒抬起头,看我一眼,忽然沉默地抬起手在我的嘴角轻轻一蹭。
      我浑身僵硬,又见他的指尖多了些红油,才知道自己的嘴角上抚下来的。

      我红了脸,也许是被辣的。
      旁边几道火热的来自女人的视线向我投来。

      我有些不好意思,大大咧咧地一笑,“谢谢你啊,好朋友!”

      凌寒没说话,倒是很高雅地讲自己的手指才干净,才问:“你要说什么?”

      我吞了口酒,“既然我们是朋友,那你便帮一个忙吧?”

      “什么忙?”
      “让你那弟弟,也就是玄烨,重新喜欢上我,如何?”

      三.

      “重新?”
      凌寒将面前的他那碗还没喝的红糖冰粉推给了我,微微挑眉。

      我接来吃了一口,才故弄玄虚地唉声叹气,“以前的事情你很多都不记得了,但玄烨曾经的确十分喜欢我——甚至可以说,他为了我乐意付出生命。”

      凌寒垂着眸,轻轻摇了摇自己手中的茶杯,才道:“是么?”

      “……”

      我有点不敢看他了。
      他这幅样子倒是很像当年他做权臣时的神色。
      目光淡淡,声调幽幽,像是一眼就能看穿我的把戏似的。

      幸好很多事情他都忘了。

      我肯定地点点头,“那时候他是皇宫里的医官,而我是公主,他只给我一个人看病……”我突然紧紧攥住凌寒冰凉的手,“凌寒,你就帮帮我吧?”

      我眨眨眼睛,身边的小丫鬟说了,我的眼睛生的最是漂亮,说不定凌寒会受到我的蛊惑呢。

      可惜,这个冷木头只是将目光移开,半句话也没有说。

      “……”

      忽地,门口传来欢腾声,凌寒向外看去,“那是什么声音?”

      正好店小二上来倒茶,笑呵呵地说:“公子,那是西边来的杂耍艺人,这几天天天在我们朱雀街上演百戏,可有意思了!这还要感谢百年前的那位大人,是他带着军队,在西境血战七天七夜,才换来百年的和平和友善。”

      我一听,兴奋起来,虽然那些个踩钢丝,走高跷对于我们神仙来说不过是飞来飞去,但凡间人也能做到如此,我一向十分感兴趣。
      “凌寒!凌寒我们也去瞧瞧吧?”

      凌寒放下足够我们在这里吃上三天三夜的碎银子,便跟着我离开了。

      杂耍直到傍晚才结束。我恋恋不舍地拍拍手,回头看着一直站在身边的凌寒,见他面色惨白,忽然想起他是个病秧子,不该在这里待这么长时间的。
      他是个药罐子,把各种苦草药当成饭,这么久没吃药,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撑得住。

      我急急忙忙将他往人少的地方拉去,“凌寒,你没事吧?”

      他嗓音微哑,语调有些低,似乎气弱,“还好。”

      唉,一个正值青年的英俊神仙,身子这么不好,瞧了让人觉得怪心疼的。
      凌寒以前可是整个昆仑最有天赋的上仙,就连现在作为帝君的玄烨也比不上,但就是当年下凡历劫没能完成任务,不仅没有突破修为,反而受到九九八十一道惩罚,才变成了这个模样。

      但我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他当年位高权重,万人之上,到底为何没有完成任务。

      我沉默地跟凌寒一同回了昆仑,刚到门口,他便被小厮接走,而我身边的小丫鬟满脸焦急,见我珊珊而归,“王妃,你去哪里了?帝君在您殿中等了小半日了。”

      “玄烨?”
      “是呐。”

      “哎哎哎……他找我来做什么?”
      玄烨一向都是不爱搭理我的,今天突然来我这儿,莫非是我做了什么错事?

      “哎呀,王妃,帝君来找你不好吗?”小丫鬟大约是见不惯我这幅没心没肺的样子,气呼呼地道:“您成天到晚待在殿内思念帝君有什么用?还有……您今天打扮得怎么素净?”

      “我出去玩了,难道不应该低调一些吗?”

      我们穿过一片杏林,便到了殿内。我们的住处最是偏僻,比玄烨那个便宜妹妹莲婴还要偏僻许多。
      玄烨一身墨蓝色,正在门口背着手。

      说来也是有趣,他比凌寒还要小上两千岁,为何见我总是这幅阴阴沉沉的样子,恨不得时常教训我。

      幸好我早已经习惯了,叹口气,“你来了?”

      “你做什么去了?”
      “下凡体察体察民情,我估摸着自己好歹也是天妃,应该去看看人间的人民过得如何……”

      “凌寒也在?”
      玄烨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胡说八道,“你一个天妃和帝君的哥哥一起出去,成何体统?”

      “我们只是恰好碰到而已,而且凌寒身体不好,若是能时不时出去透透气,兴许能有好转。”
      我苦口婆心,试图唤醒他心中的兄弟情。

      没成想玄烨愈发愤怒,一甩袖子,将我桌上最喜爱的那副茶具挥到了地上。
      他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愧疚。

      我眼眶一酸,怔怔地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一地的碎片,忽然问出了我心中许久的困惑,“你当初明明为了救我愿意牺牲一切的,为何现在这样对我?”

      四.

      “救你?”
      玄烨黑眸一扫,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阿诺,你是疯了?我何时救过你?我当初答应娶你,也不过是因为你父亲当年救了我父皇,我们两家定下了婚约罢了!”

      他一甩袖子,就要朝门口走去,低声道:“我真是疯了,竟然没事做来看你……”

      他走后,我一直呆傻地坐在床边,直到小丫鬟来唤我睡觉,我才意识到自己早已经泪流满面。

      “王妃,您莫要伤心了……”

      我蹭了蹭眼泪,抬起头,微微有些迷茫,“你说,若不是他救的我,那是谁呢?”

      *

      当年,我,玄烨还有凌寒是一同下凡历劫的。
      我是公主,玄烨是医官,而凌寒是权势滔天的臣子。

      我那时十七岁,正当适龄婚嫁。
      凌寒却不许,他将我近乎半囚禁在内宫,不许我的那昏君一样的父皇为我与人说亲。

      因为我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我那时候还没有爱上玄烨,心道自己反正是历劫的,被凌寒这样的帅哥强夺豪取倒也很有意思,因此也就半推半就地和他厮混在一起了。
      主要是凌寒虽然自称“臣”,但没有人的权利比他更大,如果我跟他在一起,他能对我更好一些,那么我也不算是吃亏。

      何况,凌寒在朝上杀伐果决,对我大部分却是很温柔的,只要我永远待在他的身边。

      那时候,我常常央求他带着我出宫去玩,看百戏杂耍,吃冰粉火锅,日子好不快活。我喜欢听曲,民间那些情情爱爱,我几乎倒背如流,还常常笑话那些戏本子中的阴差阳错,“怎么会有人将自己的夫君都认不清楚?”

      直到我在十七岁的那个秋天生了一场大病。
      这便是我要历的劫,以凡人之躯,在一场要人命的病中活下来。

      我烧得昏昏沉沉,父皇也没有来看过我一次,听说他在那寻花问柳之处看上了一个女子,整日留恋在温柔乡之中。

      玄烨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是民间医官,听说能治疗各种怪病。
      那段时间,我的闺房内总是萦绕着各种草药味。
      难闻得很。

      我大部分时候都是昏迷的,有时候迷迷糊糊地醒来,也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男人影子,站在床边,我抬起胳膊,虚弱地开口,“凌寒,你来了?”

      那人沉默须臾,然后道:“我不是凌寒,我叫玄烨,是来给你治病的。”

      哦,原来凌寒没有来,来的是个小大夫。

      我努力睁大眼睛,试图看清这小大夫长什么样子。
      他眉目俊朗,和凌寒有五六分相似。

      “谢谢你啊……小大夫。”
      我说完这句话,又重新昏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偶尔清醒,听到身边都是脚步声,还有男子低沉的说话声,我努力分辨,却不知道来人是玄烨还是凌寒。

      直到闻到了一阵清苦的药味。

      我“哦”了一声。
      原来还是这小大夫啊。

      他似乎就在我这里住下了,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每当我轻轻抬起手,都会有他紧紧地抓住我。
      我浑身难受,连睁眼都变得困难,感觉到身边有人,便十分安心。

      大约又过了半个月,我的病的毒性深入躯体,伤到了眼睛,双目视物变得越来越模糊,哪怕清醒的时候,我的眼前也是虚幻的。
      有时候在睡梦中,我朦朦胧胧地醒来,能感觉身边的那个男人一直没有离开,他捋开我的碎发,温热的呼吸轻轻抚在我的脸侧。

      终于,在当日下午,我的小丫鬟跪坐在床边激动地嚎啕大哭,“公主,有救了,大夫找到方子了。”

      我轻轻一笑,“那就好,那就好。”然后冲着床边道:“谢谢大夫。”

      玄烨慢慢开口,“无妨,医者,本就是要救人命的。”

      我又问丫鬟,“我的病,应该怎么治啊?”

      “要取一位男子之新鲜血液,混合草药,每日喂给公主二两,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公主便可大好了。”

      “……”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话。
      只觉得疲惫袭上全身。

      但我想——
      每日给我喂二两新鲜血,这不是要人家的命么?

      五.

      大约是次日上午,丫鬟唤醒了我。
      “公主,醒醒,该吃药了。”

      我虽然浑身无力,却也狠狠抿起嘴,“万万不可,我不愿意以别人的命换我自己的命。”

      我到处摸了摸,碰到一个男人的手,“玄烨,是你么?”

      男人没有说话。
      我掉了几滴眼泪,“难道就是你要救我么?”

      房内还是一阵沉默。
      我忽然道:“凌寒呢?他怎么这么久都没有回了?”

      “公主,你可是要见凌大人吗?”

      “嗯……”我点点头,“他不是权利最大了么?就让他将这小大夫赶走,我不要别人救我。”

      “公主,那你就活不成了。”

      哦,我若是死了,就没法历劫成功了。
      失败是要遭受惩罚的,整整九十一道,经历完一遍,与挫骨削皮无异。
      我最怕疼。

      “……那你们也该去大狱里捉几个死囚来。”

      “公主,要喂血,需要给血之人心甘情愿才行。”

      我心中一阵难过。
      这大夫真当是医者仁心,竟然为了我能做到这番地步。

      我又哭又闹,抱紧自己的双臂,坚决不肯喝药。
      可惜,因为力气用得太大,还没来得及反抗太久,自己就先昏迷过去了。

      渐渐地,我的身体好了起来。
      视野变得清晰,也有了力气说话。

      四十九天之后,我终于大好,那天早上,我心想一定要好生感谢玄烨,睁开眼睛,面前却站着凌寒。

      许久都没有出现的凌寒。
      再次看到他,我只觉得深深的陌生。

      好生奇怪,他似乎也生了一场大病一样,消瘦许多,俊逸的面颊微微凹陷,站在床边,像是一阵风就能见他吹倒。

      我张了张嘴,却问:“玄烨呢?”

      “他是医官,治好了你的病,便离宫了。”
      凌寒淡淡开口,竟然有几分气若游丝的味道。

      “怎么不多留几日!”我忽然着急起来,下床就要跑出去,“我还没有来得及感谢他!”

      凌寒大掌一伸,按住我的腰肢,狠狠将我钉在床上,我“啊”了一声,抬眼,看见他不过距离我一个指尖的脸。
      他像是刚刚跟我打了一架一样,呼吸急促,我猛地将他推开。

      凌寒的跌坐在地上,眸子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

      我哪里想到他今天竟然如此柔弱可欺,坐在床沿愤愤道:“凌寒,我之前大病一场,差点丢掉半条小命,你可知道?你去哪里了?”

      我大病初愈,但心脏却像是被人剜去一角,忽然有些伤心。

      凌寒总是让我待在他的身边,却也没有亲口说过喜欢我,倒是玄烨却能在我最虚弱的时刻试试陪伴在我的身边。

      我的眼泪像是不要钱似的往下掉,珍重地宣布,“我要去找玄烨。”

      “你敢!”
      凌寒突然撕去了他平日的清冷模样,剩下了强大的控制欲。
      他双目猩红,像是刚刚嗜过血的野兽。

      小丫鬟因我们之间突如其来的争吵发抖,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公主……皇帝驾崩了,太子也薨了……现在早已经不是太平盛世,您万万不可出去啊!”

      “你说什么?”

      我的声音颤抖,不敢相信,一病之后,竟然没了亲人。
      “那……国家呢?”

      小丫鬟不敢吭声,抖个不停,只是偷偷瞟了一眼凌寒。

      “是你杀的?”
      我尖声道,我自小没了亲生父母,将宠爱我的父皇当成真的父亲。

      “你爹昏庸无度,你皇兄滥杀无辜,如今早已民不聊生,我不杀他们……难道等着国家毁在他们的手中么!”

      我掩面大哭。
      许久之后,才抬起头,“那现在怎么办?”

      “等。西境的王爷将他的儿子送来,我自然会扶他上位。”

      “你要他做傀儡么?”

      “什么?”
      “是你想做皇帝,还是要那个孩子做皇帝?”

      凌寒沉默许久,忽然苦笑,“原来……我在你的眼中就是这幅模样,手段狠辣,不顾一切,是么?”

      他慢慢站起身,垂着眸,遮挡住所有的悲伤,“如果我说,等这一切结束,我便带你去别的地方,一个远离庙堂的地方,只有我们二人,你可愿意?”

      六.

      我自然是不愿意。

      我突然觉得好笑——
      我为何哭泣,为何伤心,为何觉得失望?
      这分明不过是历劫,我只需要将其当成一场梦。

      待我做回神仙,便与凌寒形同陌路。

      深夜,我睡了醒,醒了睡。
      唤来我的丫鬟,“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哭。”

      这些年,我也大概知道我父皇和皇兄都做了什么,他们草菅人命,民间生灵涂炭,而凌寒杀了许多人,他们大多数支持我父皇。

      我恍惚,不知是冤魂在哭,还是真的有人哭。
      哪怕我不是真的这个国家的人,但我生长在这里十几年,应当有良心。

      “公主怕是尚未痊愈,再睡一会儿吧。”

      我没有说话,听着她的鼾声平稳之后,踮起脚尖下了床。
      我一路走到城墙,这才发现偌大的皇宫已经如此地空荡荡。
      我好像真的成了亡国公主。

      前方似乎有火光,我爬上木梯子,定睛看见了下面乌泱泱的人群。

      他们扭头向我看来。
      一个人忽然大喊,“你们看呐,那是不是公主!”

      大家忽然乱作一团,齐齐向这边聚集来,恨不得将手里的火把扔上来看个清楚。

      “就是公主!”
      他们忽然大声吵嚷,咬牙切齿,“快,将弓箭拿来,既然他的父皇皇兄已死,那便用她来偿命!”

      事到如今,我才知道民怨沸腾至此。
      我慌乱无比,已经瞧见了许多只弓箭对准我的心脏。

      忽然——
      “阿诺!”

      身后传来一道极其恐慌的声音,我回头,竟然是凌寒。
      他身披外衣,站在不远处,神色就好像我真的快要死了一般。

      但已经没什么所谓了。
      大不了就是被他们射杀,我们父兄犯下的错由我来偿还罢了。

      我牢牢记得,等回到了昆仑,我要去寻找玄烨,他才是真正对我有恩的人。

      “下来。”
      凌寒道。

      我一动不动。

      凌寒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
      然后并肩站在我身边,垂眸看着下面的万民。

      这一刻,他真的很有帝王之相。

      “……是、凌大人?”
      底下有人道。

      原来他已经如此有威望。

      我苦笑,看着他们对我愤恨的眼神,又回头瞧着雪地上四道脚印。
      那是我和凌寒的脚印。
      孤独地依偎着。

      我哀叹,“凌寒,听小丫鬟说,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了。你还记得吗?我当初还没生病的时候,秋叶还没有落下,日子竟然过得这样快……我那时候躺在病床上,总是想,你怎么还不来看我呢?”

      “凌寒,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你只是喜欢权利,将皇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的感觉,包括我……”
      我说完这段话,心中的悲伤渐渐散去。

      儿时,姐姐曾经说过,爱情不会消失,只会从一个人转移到另一个身上去。

      当真是至理名言。

      我现在只喜欢玄烨。
      那个在我虚弱的时候陪伴我的男人。

      我一笑,张开双臂,任由箭射在我的身上。

      “阿诺!”
      凌寒或许没有想到我赴死的决心如此坚定,侧身突然挡住我。

      我瞳孔睁大,看见万箭穿心。
      尽数穿在了凌寒的身上。

      那一刻,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忘了我们都是神仙,只想紧紧拉起他。

      可惜,太迟了。
      我只是掉入了他的怀抱。

      很熟悉,很宽阔,又很冰冷。

      他躺在了雪地上,血流了出来。
      点点滴滴地洒在雪上,像是绽放的梅花。
      我的头枕在他的胸膛,听到他的心脏声渐渐消失。

      七.

      我想着前尘往事,不知不觉走到了凌寒的宫殿。
      凌寒的殿外被一片竹林包围着,清凉又静谧,倒像是他的气质。
      说来,我们俩走算是可怜人,昆仑这么大,我和他却都只能守着这么最孤僻的地方。

      莲婴正巧也在,她一见我来,便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怎么是你?”

      “奇怪,怎么你能来,我就不能来?”

      “废话,你算什么东西?我都听说了,我哥哥昨日从你殿中出去,发了好大的脾气。”

      我很是无所谓地耸耸肩,“他本来就爱生气,难不成我还能拦住他?”

      我不再搭理莲婴,只是询问旁边伺候的小厮,“凌寒如何了?”

      “不太好……上仙自五百年前历劫回来便再也好不起来了……他以前身子很好的。”

      “都怪你!”
      莲婴二话不说,便狠狠将我推了一把,“若不是你非要跟着他去凡间,凌寒哥哥岂会身子骨更弱?他可是仙骨呐,像凡人那样总是用药吊着命算是怎么回事?”

      我忽然有些哀伤,坐在他的床榻边。
      药草味道萦绕在我的身边,我轻轻闭上双眼,好像又回到了当年躺在病床上的时候。

      ……那时候,身边也有一个人这样陪伴着我。

      我突然想,现在的凌寒也像是那个小大夫一样,身上总是带着药味。

      不管怎么样,我好歹也与他算是有一份狗尾续貂的前缘,他当年在朝堂上意气风发的时候岂能想到此刻竟然连喝药都变得困难。

      我拿过药碗,想要亲手喂给他。
      莲婴一看,坚决不要被我夺去风头,就要抢过来。

      小厮眼见那药汤就要洒出来,欲哭无泪,“两位祖宗,还是让我来吧?”

      我瞪了莲婴一眼,把药碗还给他。
      莲婴从小就喜欢凌寒,一千岁的时候就吵着嚷着要嫁给他。
      不过凌寒这么多年一直不同意罢了。

      凌寒需要静养,我和莲婴便只能离开。
      我们俩吵了一路,分开的时候,莲婴忽然冷哼,“你现在既然已经嫁给了玄烨哥哥,就别总想着以前和凌寒哥哥的婚约,也别没事儿就在他面前晃悠了!”

      “……什么婚约?”

      “原来你竟然不知道?”

      我眉心一跳,内心忽然乱糟糟的,抓住莲婴的袖子,“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了!”

      “笨蛋,我凭什么告诉你?幽都地界,你自己去闯一闯,自然什么都知道了。”

      幽都……
      极北之地,多怪兽,多腹虫,多奇木,最是难攀爬。

      我又想起玄烨昨天对我说的那句话——
      “我何时救过你?”

      原来当年下去历劫,还有那么多我并不知道的事情。
      至于凌寒的身体为何突然那么虚弱,我也想要一并弄清楚。

      不就是座山,去就去呗!
      我想也没想,提着我的剑就赶往幽都。

      去了才知道莲婴是有多么恶毒。
      幽都山上有一面悬镜,进入镜中,便可以想要看到的一切,但——前提是,能活着从那里进去。

      我看着面前的妖兽们。
      朱厌,天狗,狰,蜚,狻猊,穷奇……

      他们看守着这面镜子。

      我吞咽了一下口水,回头看去。
      只见身后黝黑,方才的铁索桥已经消失在浓雾之中,天地混为一体,暗沉沉的,唯有眼前的悬镜是唯一的光亮。

      这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
      原来莲婴竟然这么恨我。

      八.

      当年我的父亲是将军,母亲也不遑多让,在与??山妖兽一战之时,我的父亲救了玄烨的父亲,也就是当时的帝君。
      那时候,他们便相约了我与玄烨的婚事。

      因此我一直认为我和玄烨是有些缘分在的。我的父亲救了他的父亲,而他救了我,我们原本应当相亲相爱,不知为何,弄成了如今这般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模样。

      我大约是遗传了一些将军的基因,一同对付这些远古凶兽虽然艰难,但不至于全部伤了性命。
      我气喘吁吁,浑身是血,但终于是摸到了那个冰凉的悬镜。

      镜面很光滑,在我触碰到的那一瞬间,像是投石入水,荡起层层涟漪。
      我随即被吸了进去。

      以前的记忆像是话本向我袭来。

      我慢慢往前走去,看到了我已经死去的父母。
      坐在他们对面的是玄烨的父亲。
      他们在商讨关于我的婚事。

      “待你我的孩子长大,便将阿诺嫁给下一任帝君,不论我的拿一个儿子做了帝君,他都必定要娶阿诺为妻子……但如今看来,还是凌寒的根骨更有天赋,他的修为之精炼万年难得,日后或许将胜于我。”

      我站在镜中的画面前,浑身一震。
      原来……当年凌寒才是成为帝君的第一人选,如果他没有生病,那么现在的帝君应该是他,而我要嫁的人也是他。

      我一直以为,我从小定下的亲事便是和玄烨的。

      我继续向前走去。
      看到了当时历劫正躺在病榻上的我。

      只见屋门被慢慢打开。
      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走进来。
      而他的身后跟着玄烨。

      我睁大眼睛,看清楚了首位男人的模样。
      剑眉星目,挺鼻薄唇,正是凌寒。
      他当年竟然这么早就回来了?我怎的对此事毫无印象?

      只见他穿着一身黑衣,俊脸上还染着风霜,像是刚刚浴血奋战归来。

      他坐在矮凳上,问:“药方是什么?”
      玄烨回答,“用成年男子之血,混合着药物,每日二两新鲜的血,喂给她,不出两个月,便可大好,给血之人必须心甘情愿。”

      “嗯,今晚便可开始?”
      凌寒半分犹豫都没有。

      “你……想好了?”
      他的毫不犹疑让玄烨都十分惊诧,“你现在是凡人之身,如实这样每日给血,恐怕未必能活下来……那你的历劫任务可是要失败了。”

      “玄烨,我心甘情愿,况且,于你而言,这不是一箭双雕么?既救了她性命,助她完成了历劫,又能大伤我的元气,如果我在喂血之后死了,那到时候便是由我来受罚,仙骨受损,帝君之位便是你的了。”

      玄烨沉默两句,才道:“你自己清楚,还要这样做?”

      “我自然不肯让她受罚——况且,以我的根骨来说,若是与你争夺帝君之位,我未必会输。”
      凌寒轻轻笑道。

      玄烨的目光也冷了下来,“你自以为大权在握,实际上,多少人在背后恨不得杀了你,你可知道,若是以凡人之身被杀,不论是刀伤还是箭伤,将来的修为都会大大受损。”

      “我自然知道,所以我更要护她周全,让她安安稳稳地度过历劫期。”

      玄烨冷笑,“那你自便罢。”

      他出了门,留下凌寒一人,许久之后,他对丫鬟道:“去煮药。”

      我掩面,泣不成声。
      那些画面在我的眼前一一划过,原来那些时日我饮下的竟然都是凌寒的鲜血。是他没日没夜地照料我,在我的耳边轻轻道:“别怕,我的公主。”

      更是他怕我因为凡人之躯受伤,才为我挡了弓箭,用掉下城楼。

      ……原来,他都熬过了玄烨为他布下的埋伏,却又因为我,掉下了城楼,没能完成历劫,受到了难以忍受的惩罚,才成了今天这幅病恹恹的模样。

      他竟然从未提起,也没有人告诉过我。

      我回头向着悬镜外跑去,想要即可见到凌寒。
      我要问一问他,为何这样傻。

      忽然,一阵震耳欲聋的咆哮袭杀而来。

      声如牛鸣。
      正是长居于石穴之下,许久不露面的蛟龙。

      我闯入悬镜,扰了它的清净,他自然是要杀我性命。

      门口那些妖兽已经要了我半条性命,如今再想与蛟龙一战,我是真的有心无力。

      它大约是嗅到了我的虚弱,嘶鸣声愈发地刺耳,龙尾一甩,将我卷到了三百尺之外的地方。
      我喷出一口鲜血,趴在地上,站也站不起来。

      蛟龙嚎叫着向我走来,我闭上双眼,就在以为自己将要变成盘中餐的时候,蛟龙的声调忽然变得凄厉。

      我睁开眼睛。
      看到一道近乎透明的蓝影挡在了我的身前。

      一剑刺向了蛟龙的左眼,鲜血立刻奔涌。

      “凌、凌寒?”
      我呆坐着,露出一个不可置信的眼神。

      这是他的灵身,若是上仙□□受损,则可以派出自己的灵魂出来一战,但是这是非常损害寿命的一种做法。

      “你疯了?”
      我大吃一惊,握紧自己的剑,挣扎着站起来。

      在五百年前,凌寒为了让我毫发无损地度过历劫期,已经付出了自己的健康和至尊之位,我不能让他再受伤了。

      灵身是发不出声音的,凌寒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他刚才刺瞎了蛟龙的一只眼睛,让其大大损伤。
      他是骄子一般的仙人,哪怕生了这么久的病,依然战斗力强悍,他挡在我的面前,蛟龙的尾巴再次喷出血。

      而他也已经体力不支,身上有许多个血窟窿。

      我抓住凌寒的胳膊,甚至能感觉到他的仙气在一点点消失。

      我大喊一声,咬着牙将凌寒的一只爪子砍掉,然后趁机拉着凌寒离开了悬镜。

      逃出镜面之后,他的灵身边不见了,应该是已经回到了他的身体。
      我拖着一身伤,不顾一切地尽快返回昆仑,但依旧花费了两天两夜。

      赶回去的时候,凌寒的殿外,莲婴正在哭天呛地。
      我的心脏顿顿地向下坠落。

      小腿发软,莲婴忽然冲向我,狠狠地给了我一个巴掌,“都怪你,你这个贱女人,如果不是你,凌寒哥哥……怎么会、怎么会死?”

      ——死。

      我扑通跪在殿外。

      凌寒怎么会死?
      他怎么能死?
      我还没有告诉他我知道他才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屋内的小厮忽然打开门,低头看着我,“王妃,您进来吧。”

      “我也要进去!”
      “莲婴殿下,凌寒当时只吩咐叫王妃一人进去。”

      我走进去。
      凌寒正躺在床榻上,安安静静,像是只是睡着了而已。

      “……凌寒。”
      我轻声唤他,但是再也没了回应。

      我趴在他身上,像是当年我还是公主在他怀中撒娇一样。
      在人间,凌寒是心狠手辣弑君的权臣,在昆仑,他是遭受帝君记恨的病秧子。

      他总是陪伴在我身边,却从来没有说过爱我。

      而我,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误解着他。

      我的眼泪打湿了凌寒的衣襟。
      小厮弯腰递来一封红色的信。
      上面是凌寒俊逸的字迹——
      “吾妻阿诺亲启。”

      我再也忍不住,痛哭流涕。

      小厮沉默地退出去。
      我打开那封信,这才意识到这是凌寒缠绵床榻的时候写的,据说当年在收到惩罚的时候,他的右手手腕狠狠被天雷劈过,几乎是废了,后来都用左手写字。

      信件上全是我的名字。

      阿诺,阿诺,阿诺……

      最后一行写着——
      如果重新选择,你可愿意做我的妻?

      我使劲儿点头,但他却看不到了。

      我靠在他的胸口,想起了我死去的父母,他们一生相爱,哪怕最后离世,也是葬在了一起。

      我贴近凌寒的耳边,轻声道:“凌寒,我们也一同埋在你门口的那篇竹林,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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