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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二部第2章 ...

  •   02

      等到丽蕾长到十二三岁的时候,她有一阵子变得厌学又厌生,似乎从那时起,她的心里就生出了压抑的黑色藤蔓。其时她已经有了一个弟弟玉磊——父母盼了多年的儿子,弟弟也长大到了该上学的年龄。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情,让丽蕾的日后的人生中总会一再穿过回忆的迷雾来找寻答案。
      很多年后,每当丽蕾因为母亲陷入躁郁的沼泽地里时,总会想起五年级开学时的那个早秋,从那时起,她的左胳膊肘和左膝盖上都留下了淡淡的疤痕,她和秀美的母女情分也被撕开了口子、发了炎。
      事情是怎么开始的呢?也许是从五年级开学第一天的午后,刚被班主任任命为大班长的丽蕾,决意不听父亲海东的阻拦,硬着和等在门口的几个同村小伙伴:晃晃、青青、妞妞、艳艳和艳艳的妹妹帆帆一起赶去学校,这么积极的她们原是要去学校参加开学大扫除。除了小学生对于志愿参加校园值日的天真、执着,丽蕾这个小班长更是不愿意自己因为不参加集体劳动,而在新的班级让人议论嚼舌。
      丽蕾永远记得那是一个多云天气的午后,一群小丫头们因为新开学内心颇为兴奋,在这兴奋中又带着对新班级、新老师的莫名紧张。丫头们迈着越来越快的步子,说话间不自觉就走到了学校附近的村子小班庄,且在村里新铺的柏油路上走成了一横排。敏感的丽蕾在说笑时注意到了被大姐姐们挤在马路中间的帆帆,她的个子小小的,因为总也搭不上姐姐们的话,小胖脸上堆着不开心的红。丽蕾为这个不开心的小妹妹操起了心,她扭头看看左手边自顾跟伙伴们开玩笑的艳艳——完全忽视了自己的妹妹,丽蕾在心里叹了口气,竟主动喊了帆帆的名字,不由分说地和帆帆互换了在马路上的走位,自以为贴心地把帆帆送到了姐姐艳艳的身边,自己却从马路最右边的位置走到了柏油路的正中间。
      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场灾祸是怎么发生的,丽蕾只觉得自己被一股猛烈的力量撞得飞了起来——虽然并没有飞多高,而后迅速被这力量控制着重重地砸在地面上,在本能的反应中,丽蕾不知怎么就抬起了左胳膊垫住了自己的头,半侧着身子摔在了柏油路上动弹不得,疼痛感很快就从伤口涌向大脑,受伤的左胳膊、左腿的关节处都在吐着殷红的鲜血嘶喊,丽蕾一抬眼就看到了“肇事者”,是后梨海村的一个叫海杰的“坏孩子”,才上四年级的他长得又高又胖。正是健壮的海杰骑着一辆无法刹车且后座还载了一个大男孩的自行车,在一瞬间冲向了走成一横排的女生,直直得撞向了刚换到马路中间的丽蕾。海杰的车子终于停了下来,他的双腿叉着自行车站着一动不动,脸上不知怎么地竟还挂着笑容,丽蕾此时已经快痛晕了,她看着这个似乎是不通人情的海杰,竟连一句脏话也骂不出来,最终嘴里只蹦出几个字:“你咋回事啊?”
      在丽蕾再后来的记忆片段中,画面却是她躺在一辆架子车上,不知道是谁喊来了住在小班庄的姑爷爷,不知道姑爷爷从哪里找来了辆架子车,也不知道是谁怎么把一动不能动的丽蕾抬到了架子车上,也不知道姑爷爷是怎么拉着自己回到了梨海村的。在丽蕾之后的记忆里,她只记得自己被安置在堂屋的一张破床上,半个村子的人都拥到了家里,把堂屋围得结结实实,好像天一下子黑了。
      丽蕾感受着上下关节处火辣辣的痛,只是无意识地哭嚎。父亲海东过来了,母亲秀美一手端着盛酒精棉球的白色塑料瓶,一手握着一把镊子也过来了。姑爷爷刺耳的声音嚷起来了,村人跟着他激情的描述时而发出感叹或叫骂,海东的情绪也起来了,他先是狠厉地质问看起来呆呆愣愣的女儿丽蕾:“你都不知道骂那个孬种海杰?!骂他**!”海东气极了,他为这个被撞了还不知道骂一句的闺女感到窝囊,秀美也在旁边附和着,跟其他村里人一起嚷嚷,认为丽蕾当时就应该用最难听的话辱骂撞了人的海杰。
      丽蕾听着父亲的指责也开始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窝囊,连一句脏话都骂不出来。直到几天后肇事者海杰的母亲上门来看望自己这个受害者,即便那个黑胖的女人并没有真正说出所谓抱歉的话,即便她也只是掂了几包过期了的方便面意思一下,海东仍是客客气气地接待了她,堆着笑脸迎着她进门,和和气气地送她出了大门。
      而此刻,丽蕾的脑子已经开始嗡嗡作响,耳边却又响起了干奶奶听起来很关切的声音。干奶奶指着丽蕾被柏油路狠狠啃咬过的伤口对秀美说:“你看这露白的怕不是骨头吧?可别是摔着了骨头呀!还是带丽蕾去医院拍个片子吧……”其他站得近些的村人也纷纷附和着,劝海东和秀美赶紧拉着丽蕾去县医院拍拍骨头去。
      丽蕾不敢抬头看父亲的脸,秀美的嘴紧紧抿着,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只见她麻利地用镊子从塑料瓶里夹出了一个浸泡饱了的酒精球,而后用力涂抹起丽蕾左腿关节上的那片血肉模糊的伤口。
      痛!
      好痛!
      好痛啊!
      好痛啊!妈妈!
      丽蕾被酒精蛰得浑身僵硬,想嘶喊的冲动从每一个神经里往喉咙里窜,她忍不住哀嚎了起来。
      周边瞪着眼睛看着这一幕的村里人也嘶嘶地倒抽着冷气,而受害者的父亲海东却在这个时候对着丽蕾大吼一声:“我不管了!”然后冲出人群,自顾自摔着大门走了。
      丽蕾此时已经痛极了,母亲手上的动作始终不停,父亲的举动却也让她难堪极了。
      村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去了,在回忆的下一幕中丽蕾已经躺在了自己那个小屋的硬板床上了,胳膊、腿上伤口上的血污已经被处理干净了,母亲用瓶子擀碎了几片消炎药,给她薄薄撒在了创面上。伤口还是火辣辣地痛得厉害,丽蕾一动不敢动,她看着黑夜一点点爬上了屋顶上的木头房梁上,然后又塞满了整个房间,耳朵里一会儿是父母、弟弟说话的声音,一会儿却又好像是时间流逝的“鸣鸣鸣”的声音。没有人来到这个房间,没有人来这个房间问问她怎么样。丽蕾感觉喉咙又胀又痛,眼泪不知怎地就顺着眼角滑过了鼻梁,从右眼流到了左脸上。丽蕾还是想哭,鼻涕又堵满了鼻子,可她实在是痛得一动也不能动,更无法起身去母亲房间里拿卫生纸擤鼻涕,于是她只好理智地使劲吸回了鼻涕,然后冷静地锁上了所有的哭意。
      丽蕾的伤口疼了好多天,在这期间,她得到的救助少得可怜,几近于无。没有人带她去医院检查骨头,也没有人帮她端饭、打水、穿衣、脱衣、梳梳洗洗。唯一的一次,丽蕾终于鼓起勇气哀求秀美帮自己梳理一下打结多日的头发——她的头发又长又密,已经垂及臀部,因着多日无法清洗、梳理,丽蕾感觉头上又痒又腻,像顶着满头蠕动的热豆油,难受极了,可这哀求却被母亲坚决地拒绝了。
      丽蕾永远记得那个早晨,她僵着胳膊、瘸着腿下了床,走到堂屋大门的中间停下,怯怯地唤了一声母亲:“妈,你能帮我梳梳头吗?”离她不足十步远的秀美听到声音回过了头,一双眼睛里满溢着憎恶和恼怒,满是憎恶和恼怒!她的母亲秀美竟一言不发,又转回头径直走了。
      丽蕾内心的另一条腿似乎也在这瞬间受了重伤,她的精神瘫倒在一片血泊里,在此后的十几年里再也没有站起来过。在那一刻,她敏感的心完完全全地接收到了来自秀美的憎恶和莫名的恼怒,又痛又冰的感觉从胸腔传向她的整个上半身,丽蕾的眼睛终于还是涌满了眼泪。她攥紧了手中的梳子,缓慢转身,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坐在阴暗的房间里,她的眼泪砸在潮湿的水泥地面上。她那一颗希求着母爱的心,突然失去了所有的水分,成了一片狂风呼啸的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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