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人间三分真》祝安宁

7、第二部第1章

　　丽蕾总是认为自己是没有母亲缘的。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她似乎是一只小蝌蚪，总想为自己重新找一个妈妈，找一个人给她真正的母爱。

　　01

　　丽蕾为自己找的第一个妈妈是村东头晃晃的母亲。即便过去了二十多年，丽蕾依然不知道其名为何、其姓为何，只知道村里人对她的称呼是志万嫂子、志万婶子、志万奶奶，甚至志万老奶奶。晃晃家在村里的辈分高，丽蕾见了晃晃妈妈总是要喊一声奶奶的。丽蕾自己也有奶奶，可晃晃家的这个奶奶要年轻很多，也从来不会让她产生想跑远一点的感觉。丽蕾当然要铭记着志万奶奶——她身边唯一看得到自己的光彩的大人。

　　志万奶奶跟村里的其他女人不一样，小时候的丽蕾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不只是她一直带着晃晃和志万爷爷分房睡，不只是她总将屋里院外厕所中总是料理干干净净，不只是她跟人说话总是客客气气、对待小孩子极有耐心，不只是她从不酸人家的好、笑人家的差、说人家的坏话、动不动到大街上吆喝着骂……村里人都知道，志万奶奶是志万爷爷从西南某省拐来的。

　　彼时志万奶奶还是个有着一腔热血的女青年，学的是师范，正想扎根一方土地，投身于教育事业、播撒更多的希望。可命运让她遇到了从梨海村出发，随团一起跋涉千里去当地“找”媳妇的志万爷爷。志万爷爷长得不丑，眼睛大眉色深，且他年轻时曾经练过拳脚，身板儿挺得直，看着也壮实，再加上为了这次远行他还专门买了副黑框眼镜，说起话来也不急不躁，看上去颇有“水平”……所以当他在专门的“媒人”的撮合下，志万奶奶相信了志万爷爷的身份，相信了他的经历，相信了他许给自己的美好前程，最终硬着瞒着一大家子人跟着志万爷爷远走高飞去追自己的教育梦了。

　　那时他们和其他五六个男男女女提着简单的行李，匆匆赶上深夜的火车，告别了群山和密林，在难闻的气味和挤挤挨挨的人堆里撑过了两天两夜，接着又跳上了冒着黑烟的破大巴，在车上打着瞌睡撑过了两个小时后，志万爷爷拉着头脑已是一片混沌的志万奶奶爬上了早等在高速路口的拖拉机，载着志万奶奶顶着潮湿的夜幕，驶过一块又一块方正的麦田，路过一座又一座无碑的坟头，经过一个又一个藏在寂静中的小村庄，成功抵达了极力按捺着骚动的梨海村。

　　即便此前奔波在路上时还糊涂着，等到第二天在早晨的鸡鸣声中醒过来时，志万奶奶也该明白了过来，自己和故事里的那些女人一样——“被拐了！”她的心狂跳个不停，胸口一阵阵地发冷，眼眶热乎了起来……这个过分天真的女人，似乎已经预想到了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是的，都是假的，志万爷爷的那个“项玺”的名字是假的，干部身份是假的(包括其他几个一起回来的人）、成长和生活经历是假的，家庭住址是假的，许给自己在县城当有编制的特聘老师的承诺也是假的，甚至连当时戴的那副眼镜也都是假的……

　　志万爷爷当然不能兑现他的承诺，他是梨海村有名的老大难：上面只有一个老爹，下面是三个兄弟、两个妹妹。弟弟妹妹都结了婚，一直弓着腰、埋着头拉着载着整个家庭的老破车的大哥，被剩下了。大哥志万年龄大了，没有厚实的家底，没有娘，在十里八乡说来说去愣是说不上亲了，最后揣着弟弟妹妹凑来的钱，跟着介绍人远赴了西南，这才找到并带回了瘦小老实的志万奶奶。

　　志万奶奶的确太瘦小了，家乡的水米被她装进了笔墨里，却没能分给这小小的身板半毫。这样瘦小的她，面对强壮的志万爷爷，面对一双双或明或暗盯着的眼睛，她插翅难逃！更何况，她说的是一口“蛮话”，在村庄密密散落着的如棋盘般的大平原上，哪有藏身的地方！

　　就这样，志万奶奶先后生下了两个孩子，老大昌昌和老二晃晃。当然，她也慢慢融入了这个小乡村，除了学会了扛着铁锹在田地里操持小麦、玉米和大豆，也学会了蒸馒头、轧面条，做酱豆、腌咸菜；连志万爷爷牵回家的老牛和山羊，她也一一照顾得好好的……一朝从讲台上走下的小老师，终于被命运磨砺成了一个称职的乡村农妇。当然，她的一口“蛮话”也被梨海村的水渐渐洗淡了、冲散了。

　　丽蕾从小打心眼儿里就喜欢这个和气的乡村农妇。也是这个远方来的农妇，在梨海村这个村子里，给了年幼的丽蕾很多的善意和温柔。

　　丽蕾最喜欢志万奶奶做的酱豆儿。经过志万奶奶漫长的曝晒和腌制，那淋了香油的棕褐色、黏糊糊的豆子堆在雪白的瓷碗里，光着想象着就着一口热馒头吃一口，就已经让丽蕾忍不住偷偷地咽口水了。丽蕾很想吃志万奶奶的酱豆儿，但是作为一个被教了很多次的“懂事儿”的孩子，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不能吃上一口的。这让志万奶奶感到很失落，她总是一再提起小时候的丽蕾是如何扑在自己的腿上，仰着笑脸奶声奶气地说：“奶奶，我要吃豆豆……”多么软嫩、多么娇憨！

　　丽蕾的确很喜欢吃酱豆儿，可她的母亲对酱豆儿这种食物却是深恶痛绝，即便日子过得再穷、孩子再想就着有咸味儿的东西咽干馒头，她也不允许家里飘散出一丝一毫酱豆的味道。这让小丽蕾倍感委屈，在小丽蕾的心里当然更喜欢会做、爱吃酱豆的志万奶奶。

　　事实上，丽蕾与母亲的分歧不只在酱豆儿上，还有很多很多个方面。丽蕾很小就喜欢看书，在尚不识字时，她就爱扒着姐姐的旧课本一页一页地看插图——在脑海里为自己编织着简单的故事。等到她略微认了些字时，对书本的渴望就像炎夏烈日一样炙烤着她幼小的心脏，她先是贪婪地阅读丽朵的一年又一年的课本，又开始在班级内到处借其他同学的课外书，带回家偷偷地读，甚至等到夜深人静时打着手电缩在被窝里读——她不得不这样做，因为母亲极其厌恶她看课外书的行为！

　　在她的母亲秀美看来，除了学校发的教科书，其他书统统是会影响她学习的“闲书”、“毒书”，看也不能看，想也不能想。不止不让看，但凡发现丽蕾偷看这些“闲书”，秀美难免就要大发雷霆，或是高声辱骂不止，或是把情绪发泄在书本上——将书恶狠狠地五马分尸，然后扔到积满灰尘的箱子、柜子的角落里……这让丽蕾难免又疏远了自己母亲几分，而又在心里对志万奶奶亲近了几分。

　　志万奶奶可从不会扔晃晃的书，志万奶奶自己就有很多书，还同意晃晃看很多母亲秀美眼中所谓的“闲书”。在晃晃家里，丽蕾看到了厚厚大大的笑话大全，看到了封面精美的童话书，看到了通俗易懂的中学生作文选，甚至还看到了一些志万奶奶读大学时的教科书，比如她因此很小就读到了《小二黑结婚》的片段……志万奶奶也不会对着晃晃骂出来那些粗鄙的乡野脏话，哪怕晃晃没有考到班级前三、甚至前五名，哪怕晃晃没有洗家里的脏衣服、刷吃过的碗。

　　丽蕾从小就羡慕晃晃，不知羡慕晃晃有个知书达理、温柔可亲的妈妈，还羡慕晃晃家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洁温馨，什么东西就放在什么地方，不像自己家，总是凌乱不堪。就在丽蕾从小住的东厢房里，从南墙到北墙间常年扯着一根手指粗的尼龙绳，上面挂满了全家人这些年来的所有衣服，就连墙角空着的旧木床上，堆的也是一摞摞、一包包永远不会再有人穿的旧衣烂衫。至于全家最重要的厨房，窗户上连块玻璃也没有，不知哪一年糊上的塑料布，早就被日晒雨淋得糟了、朽了，一块块、一片片满是沧桑和无奈。厨房窗户下用来切菜、和面的小方桌也有了很多年头，裂开的木缝间不知道长满了些什么东西，有黑的、灰的、白的，随着时光的遗弃，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厚、越来越硬。到了夏天，每到早晨醒来时，桌面上还会多出几道反着光的白色粘液痕迹，丽蕾知道，是那种自己最恶心的黏糊糊的虫子又趁着夜色途经了小方桌……

　　丽蕾从小就不爱带小伙伴们到自己家来，她不想让人看到院子里堆的杂物，不想让人看到卧室里凌乱的衣物，不想让人看到满目的寒酸与杂乱后在心里默默嘀咕“真窝囊”……她看不上母亲秀美的理家能力，自己却又对绝大部分杂物无能为力——无力收拾、无处归置，只好坚守住自己的一张小床和床头的一个老木桌，不许别人馆、别人碰。在丽蕾人生的很长一部分时间里，她心中都会不时涌上一个念头：如果自己和晃晃换一换母亲和家庭，现在会不会有了不一样的人生？

　　可那时的她并没有料到后来的事，志万奶奶从来不想当志万奶奶，哪怕她已经被冠上这个名号二十多年，她还是在把晃晃送进了大学后，借着外出打工为儿女挣结婚的钱的名头，南下后又辗转回到了阔别半生的故乡，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哪怕她唯一的儿子订婚了、结婚了、后来又闹着离婚了，即便她唯一的女儿毕业了、工作了、后来也开始说亲了……志万奶奶的决绝让梨海庄的女人们嚼碎了舌头，可丽蕾却觉得她终于自由了：也许志万奶奶也在找自己的妈妈吧，她应该终于找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