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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二部第4章 ...

  •   04
      丽蕾失去了她的羁绊,没有了无言的朋友小花牛的陪伴,她的脑子里的思绪又像长疯了的野草,在学校里一天又一天地煎熬着日子。
      那时候的丽蕾在镇中学过得很不顺心,因为学不会英语而常常被“蛇蝎美人儿”英语老师狠狠抽砸手心,因为成绩逐渐倒退被班主任一再当众挖苦,因为宿舍住宿环境太乱而夜夜失眠……可是这些都不是最糟糕的,最可怕的是她再也没考过班级第一名、年级第一名。父亲海东从来不管她是去了哪个学校读了中学、分到了哪个班,他也不在乎丽蕾在谁的课上吓得瑟瑟发抖、甚至神经性干呕,他只是在学期末丽蕾找到自己要下学期的学费时才开始发作:“你为什么要交学费?你为啥没有免学费?你怎么没有考到第一?你是不是没有好好努力……哎!你让家里多掏了三百块钱!”
      丽蕾能扛得住海东所有质问,唯独那最后一句“哎!你让家里多掏了三百块钱!”这句话压垮了丽蕾所有的麻木,她为自己的不懂事、不能考到年级前三名、不能被免学费而羞惭,她为自己又让这个已经穷得不像话的家又多掏三百块钱而无地自容!
      “多花一分钱都是罪恶,少挣一分钱都是耻辱”。在被贫穷之神骑着折磨的漫长岁月里,海东和秀美在对待钱上竟然有了惊人的默契。如果说那个因所谓的“好吃懒做”而被秀美深深嫌恶的海东是耻辱之木,那丽蕾就是一棵硕果累累的罪恶之树,毕竟在整个初中阶段,她的身体一再出状况、一再需要这个家为自己掏钱治疗。
      也许是丽蕾的免疫力太差了,学校里开始流行起红眼病时,她很快就被染上了,滴了比别人多了一倍的眼药水才慢慢见好。后来上到初二时,当潮湿拥挤的宿舍里第一次蔓延起疥疮这种传染性皮肤病时,丽蕾很快又被传染上了。
      她不知道疥疮的传染性怎么会那么强,她也不知道好朋友纱纱已经染上了疥疮。那天中午放学后,丽蕾和纱纱以及其他女孩子一起去大街上买午饭吃,路上纱纱竟然主动拉起了她的手,还和她十指紧紧相扣,就这样两个人一起在镇子上逛了一大圈。谁知到了下午上课时,丽蕾就感觉手指缝里开始瘙痒起来。最初她只是发现了几个晶亮的小水疱,可是这几个怯生生新冒出来的小水疱就已经让丽蕾感觉瘙痒难耐,她忍不住去挠、去抓、去掐自己的指缝,甚至妄想用疼痛感来压过这刺痒感。这时候的丽蕾心里已经开始害怕起来,好不容易熬到周五放学回家,她心烦意乱地蹬着自行车飞奔回了家。她想告诉妈妈自己染上可怕的疥疮了,她害怕自己的全身都会长满晶亮的小水疱。
      刚拐过院子西边的巷子,丽蕾就跳下了自行车。她推着车子走到大门口时,正遇见了母亲秀美就站在大门中间和弟弟说着话。丽蕾感觉心里一阵委屈,她开口喊了一句“妈”,然后忍不住哽咽着说了下去:“妈,我好像得疥疮了,咋办啊……”可她的哽咽还没酝酿成嚎啕大哭就被父亲海东打断了。丽蕾看到头发还是湿淋淋的海东端着洗脸盆就冲到了大门口,对着自己狠厉地嚷嚷道:“以后你用自己的毛巾,别跟我们的搭一起!”嚷完就怒气冲冲地转身走了。
      海东如此直白的嫌恶让丽蕾再也哭不出来,她僵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进入眼前的大门、自己的家。就在这时她听到背后有声音传来:“谁起疥疮了啊?”原来是干奶奶也从巷子里走了出来。丽蕾忍不住又泪眼朦胧了起来,她呜呜咽咽地刚想开口,话就被母亲秀美截走了。秀美笑着跟丈夫的干妈打了个招呼,用更大的声音嚷嚷着:“谁也没起疥疮!小妮子过敏手上起了个疙瘩,啥也不懂就大惊小怪地瞎咋呼!”这时海东又端着洗脸盆走到了大门框里,应和着妻子的话也笑着叱骂起丽蕾:“你瞎咋呼啥!你知道个屁!你那是过敏,回头让你妈给你拿支地塞米松软膏抹抹就中了!”
      干奶奶似乎松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相信了干儿子夫妇的话,丽蕾只听她轻飘飘地撂了句:“哦,是过敏就好。要真是疥疮就难治得很了,还传染呢!”然后就继续往前赶路了。
      得疥疮太丢人了!腌臜窝囊、不讲卫生的人才会起疥疮!村子里都这么认为。患者的父亲海东丢不起这个人。
      于是丽蕾的疥疮就被按照不那么让父母丢人的皮肤过敏治了。
      丽蕾是个乖孩子,她听了父亲的话、父亲说给干奶奶的话,拿起母亲随手撂来的一支地塞米松就往手指缝里抹了起来。可抹了一次、两次后水疱还是瘙痒不止,她忍不住挤出更多的药膏去涂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水疱终于还是越长越多了,指缝里都长起来了,腰上长起一圈了,大腿根上长起来了,前胸后背、胳膊、腿上、甚至头上 ……都长起来了!
      痒!
      好痒啊!
      太痒了!
      一个个晶亮的小水疱挤着挨着,在丽蕾稚嫩的躯体上狂欢起来。上课的时候它们比着挑动丽蕾的神经,痒!太痒了!痒得刺心!逼得丽蕾无心听老师讲课,双手在讲桌下互相掐来拧去,好去克制自己不去掏过衣服抓挠身上、腿上的瘙痒。到了深夜的时候,这些水疱更加亢奋,它们兴奋地繁衍起更多子子孙孙,在躯体的每一个角落、缝隙里争分夺秒地生长,躁动得更加激烈,用此起彼伏、痒到直钻脑子的瘙痒感拉扯着丽蕾、不舍丽蕾进入梦乡。地塞米松抹更多、抹更厚,可这痒怎么竟分毫不消、不减啊!抓啊抓、挠啊挠,抠啊抠,抓出痕,挠出血,抠烂肉,痛感尚且会褪去,可这痒怎么就不消、怎么就越来越厉害了!
      要不咬着牙跳到大火里烧一烧吧,把这身流着疮、长着脓的烂皮烧掉吧!
      要不一头扎到南大坑的冰窟窿里吧,冻掉这些让人作呕的疙疙瘩瘩,冻掉这些晶晶亮亮、还在比着复制粘贴的水疱娃娃,冻死被摧残得如同日夜受刑、度日如年的自己吧!
      春天的夜风不息,挤挤挨挨塞了一百多个乡村少女的宿舍,充斥着汗水、脚臭的味道,也混杂着专治疥疮的硫磺药膏的独特味道。丽蕾嗅着别人的硫磺药膏的味道,心里既渴望又感到愈发暴躁和委屈:“好痒啊!讨厌的疥疮你消停一会儿,让我睡个觉吧!”没有人陪着丽蕾清醒,其他先后染上疥疮的女孩子都有专门的疥疮药抹,家人的援助和硫磺药膏的疗效一起使着力,在她们熟睡时,骄傲的疥疮就开始节节败退直到缴械投降、退出侵略地。只有丽蕾一个人,手无寸铁,以自己活生生的血肉,还在负隅顽抗。
      没有人在乎这个少女的皮肤病;没有人关心她的皮肤被疥疮啮噬得千疮百孔;也没有人关注这个女孩子的皮肤是否因大剂量地使用激素软膏,而产生了严重的副作用;没有人知道她在教室里是怎样忍着内心的羞耻,是怎样躲着同桌和同学的目光,在课堂上的每一分每一秒用劲力气掐着自己的指缝、用连心的刺痛来压制让人抓狂的刺痒……在这个春风渐暖、春花日盛的美好季节里,丽蕾看到自己被丢弃在阴影里,逐渐溃烂,散发出腐臭的味道。
      好在这个时候舅舅江春来了。破天荒来二姐家走亲戚的江春,看到了外甥女裸露出来的皮肤上满是密密麻麻、星星点点的水疱和血痂,还有一道又一道通红的抓痕,那个白皙又爱笑的小女孩如今看来竟带着一股晦暗的死气。江春大惊失色,他一向都十分疼爱姐姐家的孩子们。他着急地向姐姐和姐夫询问这是怎么回事,姐姐在厨房里做饭顾不得理他,姐夫满脸嫌恶地看了一眼丽蕾后也不愿多说,只是冷冷地告诉告诉江春:“也不知道是对啥过敏,咋治都治不好。”
      是皮肤过敏啊!
      海东还是一口咬定,女儿这满身的水疱与疮疤都是奇怪的皮肤过敏!
      好在江春为外甥女的皮肤病着了急、上了心,他竟打听到离村东南八十多里的地方有个神医圣手,专治皮肤上的疑难杂症,家里挂满了“妙手回春”的红锦旗。江春舅舅不嫌麻烦,专门跟机械厂请了一天假,开着自己的破面包车跑了三十多里路来接二姐两口子和一身顽疾的小外甥女。
      一路上江春把车开得风风火火,他心急火燎。副驾驶座上的二姐夫也心内不安,又急又躁,他忙着问小舅子:“既然是神医,看一次病也不知道多少钱!要是再配个秘方,估计才贵呢!”后座的二姐秀美竟然也跟着附和:“要我说,就再抹一阵子地塞米松软膏算了。她这是天冷的时候起的,估计天一暖和就慢慢好了。”丽蕾缩在后座的角落里,尽量离母亲远远的,她仍是低垂着头,把眼睛藏在刘海下,一言不发。
      江春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被阴郁笼罩着的外甥女,听了姐夫、姐姐的话,他心里又气又好笑。可他这次努力压住了自己马上要爆发的直脾气,只是故作轻松地对姐姐两口子说:“人家大夫真要是狮子大开口,我来给蕾蕾出医药钱好了吧。”姐夫讪讪地答道:“那哪能让你出啊。咱先去看看,回头拿了方子自己配药也行。”
      江春强忍着心里的愤懑,紧紧握住方向盘对姐夫说:“不管咋说,还是先给蕾蕾看看病吧,天一热身上的伤都化脓了孩子更难受。再说,小女孩身上真要留满了疤,以后长大了可咋办?”
      不知道是哪一句话刺到了姐夫和姐姐,不知道他们是想到了女儿满身长起疮的可怖画面,还是担心一身疤的大丽蕾嫁不出去,这一路上他们没再开口说一句话,和丽蕾一样。
      终于到了神医所在的小村子。神医果然名不虚传,来找神医的人络绎不绝,一辆辆挂着天南海北车牌的或黑或白或大或小的轿车,在神医家门外的土路上排了好长好长的队伍。神医是一位老先生,他的接诊处就是一间低矮的老砖瓦房,房间里外都围满了焦急求医的患者和患者家属。丽蕾跟着舅舅挤到了屋子里,目光穿过一个个大人的脑袋,搜寻着墙上的锦旗与病例的照片,那都是异口同声的赞语和千奇百怪的患病的皮肤。丽蕾为前者而欣喜,为后者而心惊。
      神医老爷爷太温柔了,不管面对怎样的患者,他的语调始终如一杯温热的菊花茶,不急不躁、不轻不重,让暴躁的患者得到抚慰,让绝望的患者嗅到希望。
      终于看到丽蕾了,神医让丽蕾伸过来手,他仰着老花镜凑着看了一眼,又示意丽蕾的母亲为丽蕾掀起肚子上的衣服,他看到肚皮上被抓烂的皮肤已经开始溃烂,但密密麻麻的水疱还是挤着挨着向观者示威。神医飞速地往病历本上书写起来,一面写一面叹气:“是疥疮啊,怎么拖到现在才治……”围在这对母女四周的患者们听到神医的诊断后,都自觉地各自往后退了一步,疥疮患者的母亲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她着急地讪笑着解释:“之前找人看的,说是过敏,就按过敏治了……”神医太忙了,没有时间听这个母亲辩解,他把开好的处方条递给了身边的助手,安慰起眼前的这个一脸苦恼的小患者:“没事,这个好治,回去要经常抹我给你开的药。身上可不要再挠了,忍着些,留了疤就不好了……”
      神医开的药并不贵,才几十块钱。海东终于还是没让小舅子掏这笔钱,只是回到家后他还是忍不住责备起丽蕾:“你就不会借你同学的药抹抹试试,说不定刚开始抹几回就好了,还至于今天花这个钱!”连母亲秀美也跟着骂丽蕾:“就不会动动脑筋拐拐弯儿!真是死脑子!”丽蕾又做错了!
      神医的药的确管用,丽蕾的疥疮终于在盛夏到来前痊愈了。她很感激舅舅和那个温和的神医老爷爷。如果父母乐意的话,她也很想为神医老爷爷买一面锦旗送过去,上面也要写上“德医双馨,妙手回春”。只是她当然不能如愿。
      丽蕾总算是从疥疮的折磨下死里逃生,可她身上、腿上的皮肤也因为激素的长期刺激,再没能恢复从前白皙、嫩滑的样子。在此后几十年的岁月里,她永远记得疥疮起得最厉害的时候,她连做梦都在为满身的疥疮苦恼,甚至有一次她梦到自己终于死了,梦里已经成为鬼魂的自己还在向母亲托梦,哭着哀求着母亲:“妈妈,给我烧点治疥疮的药吧,我太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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