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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凤来朝(四) ...
小庭急管繁弦,黄花绽得编撒金钱,一派富贵里,两个娇妩戏子在亭子里甩袖婉唱,隔着一道九曲廊桥,芳喉如莺的这岸,便是乌宝斋。
这乌宝斋建在一弯月牙形的池畔,大大的一间厅室,屏风映影,宝阁溢彩。
厅内摆了两台席面,妇人们座在圆案上,联袂结裙,珠光相映。主席范宝珠不必说,身边坐的是她娘家大嫂庄萃袅,另有二房媳妇冯照妆、姑奶奶奚缎云、再有二房里的三位妾室。
虽说范宝珠是个庶女,又是嫁人为妾,可嫁的是如日中天的户部侍郎。因此娘家人与之总是多走动些。
紧挨着就是一张长案,坐着一溜半大的姑娘少爷,其间就数花绸与范家的大小姐范韫倩年纪差不离,因此能多说上两句。
那范韫倩原是范家大爷庶出的女儿,因娘没得早,常年在正房太太庄萃袅的膝下讨生活。如今见着同样寄人篱下讨生活的花绸,又与之年纪相当,不由生出几分惺惺相惜。
这厢歪着脸瞧花绸,声似莺歌,带着试探,“花姑妈,听说你是十一月的生辰?”
花绸半垂下巴颏,杏腮泛起谨慎的笑意,稍显拘谨,“十一月初一。”
“怪道了,”韫倩障帕憨笑,瘦瘦的脸上嵌着一对水汪汪的眼,像荒漠里的两片绿洲。她拣一样鲍螺在花绸碗里,“我一瞧你就亲切,原来与我差不多一般大,你父亲是哪年没的?”
满屋里又是戏子咿呀的唱调、又是大人们的高谈阔论、又是孩童的欢呼雀跃……
花绸细细的嗓子夹在里头,怯怯弱弱,“前年,这才到京里来投奔表哥的。”
韫倩朝一桌子孩童睃一眼,鼻子眉眼皱成一团,颇有不屑,“我娘倒去得早些,花姑妈要时常到我家里坐坐才好。我家里就我最年长,与这班流鼻涕的小孩儿,说不上话。”
她妹子范纱雾四岁的年纪,听见一耳朵,将面团揉的脸盘凑过来,正欲驳话,两个眼晃见花绸手上的绢子,帕角绣着孔雀翔,栩栩生动。
她乍喜,猛地蹿出去,越过韫倩,掣了来,“真好看,给了我吧!”
花绸猝不及防,须臾眼波里回了神,正要点头。却见韫倩将帕子由她手里抽过来,“什么你都要,这又不是你的东西。”
那纱雾不依,拽住帕子一角往过拉扯,“我就要!又不是姐姐的东西,凭什么你说不给?!”
“也不是你的东西,凭什么你要就给?你在家要什么没给?走到别人家,岂容你放肆?”
“这既是别人家,怎么轮到姐姐说我?!”纱雾揉揉眼睛,瘪着嘴,似要哭。
见状,花绸忙掣韫倩衣袖劝,“她既喜欢,就给她吧,又不是什么精贵东西。纱雾,快别哭,你喜欢就拿去。”
她一哄,纱雾像是得了助力,哭得更凶,豆大的泪珠儿一颗接一颗砸地。
韫倩最恨她这性子,一把将帕子抽回来,递还花绸,“别理她,她就是这个欺行霸市的性子,在家就什么都要争个好。你这回给了她,下回她益发得了势,要拿住你呢。”
话音甫落,纱雾扯着嗓子尖尖地嚎起来,娇嫩的声音像一根细细的绣花针,撕破盛宴,刺耳得紧。
上席一众妇人听见,因问:“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听戏,怎的哭起来?”
纱雾泣不成声,只顾把嗓子尖尖地一再拔高。韫倩瞧不过眼,站出席来,“纱雾瞧上了花姑妈的绢子,生要抢人家的,我不许,她就不依不饶哭起来。”
这庄萃袅听见女儿哭,如何不心疼?忙出席,穿着金绫袄,戴着金丝宝石攒的鬏髻,大红的苏罗裙,通身的富贵,只是眼角眉梢暗藏市侩。
她一把捞起纱雾,抱在怀里哄,间隙里拿眼角铁扫帚一般扫韫倩,“好了好了,快别哭了,什么绢子?娘叫人绣一百条给你,好了啊。”
“我就要那条!”纱雾在她娘怀里扭头,愤然朝花绸一指。
不知何时,对面亭子戏住,满厅内都是她尖利的哭声,和风助雨,凭添恨愁。花绸与韫倩并头贴站在一处,像两只相依为命的雏鸟,可在庄萃袅的眼里,都成了扎眼的刺。
奚缎云见是因花绸的绢子惹的事,紧了眉头,作态把花绸训斥一番,“绸袄,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晚辈既喜欢,你当长辈的,捂着做什么?还不快给了纱雾!”
范宝珠素日与娘家大嫂交好,端在中间,提着不冷不淡的笑意调和,“表妹,纱雾还小,你做长辈,让着她些好不好?姑妈别恼,小孩子家的打闹,没什么要紧。”
乱语砸来,花绸只得把绢子塞到了纱雾手上,“纱雾快别哭,你拿好,你姐姐不是故意要说你,姐姐是为你好。”
她有意替韫倩开脱,可落到庄萃袅耳朵里,横竖不中听。于是冷挑眉刃,唇刀轻扬,“我们纱雾年纪虽小,可也懂事明理的,倒不像那些小门小户似的没教养,犯不着人多嘴来教。”
岑寂里,花绸朝她娘暗眱一眼,下巴垂下去,像是要垂进地砖的缝隙中。
讪了半晌,玳筵再开,锣鼓复响。却有闷沉沉的寂静,盘桓在花绸与韫倩之间。
渐渐胡笳合鼓,敲停了雨。空气里蕴凉,花绸听着上席庄翠袅细细尖尖的笑音,打个冷颤,与椿娘耳语,要回房加衣裳。韫倩也无趣,带着丫头一道离席。
两个人轻步落韵,踩着粗墁石板路满地的水洼。花绸侧睐她,寂寥的笑颜带着歉意,“对不住,方才席上你分明是为我抱不平,我却连句话儿也不敢替你说。”
“话儿、话儿……”韫倩卷着舌嚼磨着这两个字,好笑起来,“你会说京里的话儿了?”
“来了这几个月,听也听会了。”
“不妨事,”韫倩挽着她的胳膊,拿肩将她撞一撞,“你也怪难的,投奔亲戚,难免瞧人脸色,寄人篱下的日子我晓得。咱们两个呢,也算同病相连,我五岁没了亲娘,跟着太太过日子,在她裙角讨碗饭吃,没少招她生气。”
花绸被她撞软了心肠,莞尔睐目,“那你还敢训她的女儿?瞧你家太太那样子,心疼女儿心疼得紧呢,你还不让着她些?”
烟纱里洇着凉丝丝的水气,韫倩比她不一样,落魄里总带着些倔强,“我就是这性子,好几回想改,可改不了。就这么胡混着吧,等往后大了嫁出去,就好了。”
说到此节,她乐呵呵地朝上一蹦,由枝上扯来朵妍丽的花,捻在指尖,“嗳,听说你是上京来发嫁的?定的谁家?”
“单家。”花绸吐出两个字,像是一声叹息,轻得不能再轻。
“定国候单家的单煜晗?”
花绸点点头,韫倩却瘪着脸摇头,“和你可不大配,那单煜晗今年都二十一岁了,比你大了足足十岁。等你出嫁时,他都要老了,再别说,他早前还娶了位夫人。”
天色在倾落,四面空寂的水烟里将要罩来黑。花绸明眼瞧着半昧的天光里,什么都迷蒙不清,但她只能顺服地微笑,“我们家欠他家的,我爹没了,是他家出的银子收敛发丧。”
韫倩偏着脸,淡淡眉痕照愁水,旋即苦涩地牵牵唇角,去牵她的手。
“姑娘瞧、彩虹!”
陡地,椿娘在后头嚷起来,何时来的夕阳,在满目凄景里造出一道彩虹,落在一座花架上头。花绸刹那将愁云惨雾抛诸脑后,拽着韫倩骙瞿到花架下头,蹦着跳着去够洋洋洒洒的花瓣,指尖却不断扑空,无能为力地途径一场春华消散。
消散的,还有最后一丝凉意。毒辣的阳光由金凤树炫目的花叶罅隙里洒下来,照着荧荧的水光,像是哪里掬出一捧碎宝石。
夏已消去大半,京里天气燥得慌,花绸成日总觉得身上黏糊糊的,头皮也起腻,因此每日要沐浴洗头,换衣焚香。
这日又在院里洗头,鎏金铜盆搁在廊沿上,弯着腰,椿娘在后头用葫芦瓢舀水冲她头上的皂角,“姑娘,我听见说,韫倩姑娘在家被她家太太罚了,在祠堂跪了两天,跪得膝盖都起了青!”
花绸挤着头发上的水,歪着脸眱她,“你听见谁说的?”
“就范姨娘屋里的沁心说的,我与她要好。她说昨日范家庄太太来,在屋里与咱们太太说话,她听见了一耳朵。”
“为什么罚她?”花绸轻蹙额心,将滴水珠亮晶晶地由她眉上振下来。
椿娘将肩上的帕子递过去,靠着廊柱子半歪下巴,“听见说是韫倩姑娘偷了纱雾姑娘什么东西,庄太太生了好大的气,先到大舅爷面前哭了一阵。范大舅爷心疼小女儿,让庄太太好好教导韫倩姑娘。”
花绸直起腰,将头发拨到胸前细擦,微颔着下巴苦笑,鼻腔里轻轻地哼一声,“韫倩能偷她什么呢?”
“可不是?韫倩姑娘虽要强,却讲理。纱雾姑娘嘛,别瞧她年纪小,却是个蛮横霸道的,必定是她告韫倩姑娘的刁状。他们范家却不问青红皂白,先把韫倩姑娘罚一顿。可见呐,这庶出的,命就是不好。”
头发没再滴水,花绸便将帕子递回去,摩挲着发丝稍虑顷刻,抬起眼,“我听见表少爷范玦过来了?”
“嗯,在大少爷院儿里玩耍呢。”
“你把我昨日绣好的帕子给表少爷,叫他带回去,送给韫倩。就是木芙蓉的那两条。”
“嗳。”
那厢前脚出去,就见个婆子后脚捉裙进院,浑圆的身段,裹着枣红的软缎长襟,牙白的裙,瞧着面熟,像是二房里的林妈妈,平日专管各院内扫洗杂事。
这林妈妈面带急色,还没走近,倒先把手上的帕子甩出天大的风云来,又是拍膝又是捶腿,“姑妈在家呢,姑奶奶在不在?我正好有个事儿问问您二位。”
奚缎云屋听见,迎头踅出来,面上挂着个周到的笑,“在家呢,妈妈屋里坐,绸袄,瀹茶来妈妈吃。”
“不坐了不坐了,就在这里问一声儿。”林妈妈廊庑下停驻,袖里滚出浓浓的郁金香,“那日乌宝斋里摆席,庄家的小表小姐丢了个金锁,玉兔模样的,姑奶奶姑妈散席后可瞧见过没有?”
母女二人攒眉相识,花绸恍惚记得范纱雾胸前是挂着个金项圈,确也坠着这么个兔子。她廊沿上端坐起来,拈帕苦思一阵,“在纱雾脖子上好像是瞧见过,可散席后倒没曾留心。林妈妈,这金锁找不见了?”
林妈妈将母女二人嗔颠一眼,挨着廊柱子坐下,直拍膝,“可不是嘛!那日庄家太太回去察觉不见,先在家里找一通,还把大表小姐罚了一顿,还是没找见,这不就问到咱们家里来了?”
金凤树上栖着两只麻雀,挨挤着墩在枝丫上窥听。只听见奚缎云放低的声音,“按说他们家就是打多少金锁也打得起,找不见就再打一个,何苦这样急?”
“谁说不是呢?”林妈妈摊开两个手,扣紧眉头,“可这金锁,是打小就戴着,打的时辰是请法师掐算过的,哪里还打得出第二件?”
花绸听了半晌,暗里也追忆半晌,实在想不起,将两只珍珠坠珥摇一摇,“实在是没瞧见,那天散的时候,大家都是前后脚走的,要是谁捡了,大家都能晓得。妈妈再去问问扫洗的丫头们?”
“早问了一百二十遭了!”林妈妈愁眉深叠地拔起来,招呼着又往门外去,“我再到别处问问,姑奶奶姑妈要是哪里瞧见了,务必急急地来告诉我一声。我管着各屋里的扫洗,要是找不见,少不得拿我问罪呢。”
这厢说着,归到二房冯照妆屋里。那冯照妆刚打发了儿子溪涧午睡,听见动静卧房里踅出来。
穿的是云雾绡对襟长衫,水粉揉得滑腻腻的脸上起了香汗,执把百鸟朝凤的桐叶绢丝扇轻摇着,落到榻上,“可打听出来了?”
“都问过了,谁都说没瞧见!”林婆子跟着打了水晶帘进偏厅,榻前将对眉挤出千烦万难,“要不,将那日乌宝斋里伺候的、扫洗的丫头们都提出来,挨个打着问,保不准是谁见是个金疙瘩,捡了窝藏……”
冯照妆将扇止住,轻拍在案上,狭长的眼往上微剔,“我看你是个糊涂人。”
林婆子稍怔,落在对榻,“那依太太的意思?”
“这丢的既不是咱们的东西,又不是咱们的亲戚,急什么?他们来问,我们不过按理查一查,倒为了外人,打起自家的丫头来?各房里扫洗的事儿是你管着,倘或真格在你管的丫头里拿了脏,你怎么见人?甭说你,就是我在姓范的面前,也抬不起头来。”
婆子筹忖半晌,恍然将下巴轻捣,“真真儿是这个理,我先前倒没想到这一层。”
“哼,还有你想不到的呢。”丫头上了一瓯甜瓜,冯照妆拣一块咬一口,朝婆子推一推,“不过是丢一个金疙瘩,哪值得这般兴师动众?她姓范的就是想趁势赖在你们头里。下梁不正,就是我这个上梁歪,拿了我的把柄,就好把这府里管事的,都换了她的人才好。”
“那依太太的意思,还是告诉姨娘没找着就成了?”
冯照妆摇扇不吱声,对面云窗霞阁,晴丝昏昏,黄莺雀跃蹦跶着脚,一跳,便跳过去好几日。
西风絮絮,一晃初秋,那范纱雾遗失的金锁不知埋香何处,庄萃袅找不见,急了几日,只得作罢,又张罗着另打一只,此事姑且混过。
混到十里荷香店,霞光入帐,清秋满窗。
自入了秋,花绸早起咳嗽两声,暂把针线停住将养两日。这日洗了头,披襟散发坐在廊下,正摇着把蒲扇纳凉,忽见椿娘院门进来,腮浅额黄的嫩脸上笑个不住。
花绸抱着膝靠着廊柱子笑道:“哪里去得了什么好?这么高兴。”
那椿娘款群走到廊沿外头,趴在阑干上,“我到大少爷院儿里与采薇说话,听见大少爷病了,哼哼唧唧的在床上,就是不爽快。”
“怎么病了?”花绸忽地放下腿,额心轻蹙,稍刻复抱膝欹回柱子上,一敛起初的惊惶,旖旎的眼中透着漠漠的水光,“请大夫瞧过没有?”
“请大夫也无用,大夫也没法子。大老爷连着两日在户部当值没归家,等回来,少不得那些婆子丫头要遭殃。”
花绸遮扇轻笑,娇眼横嗔,“你这丫头,怎么幸灾乐祸?怎么请大夫不管用?”
“他那是自个儿折腾的病。听说他一直吃奶吃到如今,前头兀突突地吵着不吃了,熬了这些时日,吃什么都没滋味儿。奶妈挤奶给他,他咬死了不吃,自己把自己折腾病了。”
适逢奚缎云在屋里听见,蹙眉出来,将花绸瞅一眼,“这小孩子家断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绸袄,你同娘一道瞧瞧去。”
如此这般,花绸回房匆匆挽了发,换了件孔雀蓝短褙子,里头裹着月白的抹胸,下头扎着樱花粉的交窬裙。走到奚桓院里,见仆妇成堆挤在廊下,听声音,屋里头范宝珠与冯照妆皆在。
那冯照妆坐在床沿上,将坐在窗下的范宝珠睇一眼,似乎话里有话,“姨娘没生过孩子,自然不晓得这奶养孩子的不易,更不晓得孩子断奶的不易。他吃了这五年,猛地不吃了,吃别的自然没胃口。”
范宝珠捱着奚落,拔裙起来,围着床畔不耐烦地打转,“桓儿,既如此,你就接着吃奶,现成的奶妈放在屋里,你又闹什么?”
青华帐里,奚桓小小一个身子缩着,浑身不自在,只把个小肚子环抱,回眸瞥围了满床的女人一眼,十足十的不耐烦,“不要你们管,我讲不吃就不吃。”
余妈妈急在一边,忙从采薇手里接过一碗燕窝粥,“那吃粥?不吃奶,不吃饭,好歹吃口粥,倘或把身子饿垮了,岂不是让婶婶姨娘心疼?”
范宝珠倒不是心疼他,只是怕外头说她这个当家姨娘不好,因此耐着性子劝几句,“余妈妈说得是,奶不吃,饭也不吃,你父亲知道,看他打你!”
听见她的声音,奚桓低低躺在床,瞥来的眼却像高在云天,“滚。”
当着满屋里下人,范宝珠浑身颤一颤,珠翠摇响得稀稀落落,黑了脸带着丫头出去。迎头巧撞上花绸母女,花绸福身请安。她冷眼一乜,目中题愤,画眉凝怨。
奚桓日记:今天,我为姑妈断了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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