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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回 冥王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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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眼望,吴随原不过穷酸秀才:满头银丝;长三寸的花白胡须,于下巴颏下聚成尖尖的一小撮;穿了件灰不溜丢的黯蓝旧衫,领扣早已失踪,袖肘也显见磨破。脸上爬着重重的皱纹,头发蓬乱,完全是副潦倒模样。
惟粗疏眉毛下的那双眼睛炯炯有神,使他的表情机警睿智。嘴角带了一点不深的笑容,又流露出读书人特有的大度斯文。
接踵而来的噩耗并未将这位年近花甲的儒生击垮。
与久远之前相比,他不过老了一圈,脊背也随年岁的增长稍有伛偻。
水螅叹息道:“救援来迟,累大人受苦了。”
“老夫自认身强体健,没想只在牢狱做过数日粗活就如此不济;当真是岁月难饶人,不中用了!”吴随原微微摇着脑袋苦笑。
让座奉茶,水螅温言劝道:“普通劳役也罢,暴室岂是人待的地方?俗语谓平安即福,仅削官了事已算蒙天所佑,大人切勿妄自菲薄。”
“劫后余生,老夫也作如是想。”吴随原低咳一声,颇有苦中作乐之意。“男人皮厚肉粗,纵在暴室亦不打紧,顶多累着些。”压下音阶,他语调更沉,“兼之边疆地远,不怕京中闲话——只可怜拙荆和小女……”
老秀才的每一道皱褶中都藏着担忧和悯意。终究无语凝噎。
沉吟半晌。手指轻抚木牌纹理,水螅轻声淡道:“北向存高朋,但有相求,未曾推托。即起修书,令嫒行踪三日必复——大人且宽心。”
“这是哪里话。”吴随原连忙起身,“自打领旨外放,左迁途中意外频繁,小女并丫环玉茹不慎走失;及至江南,吾家上下惟余八人。多得令兄妹仗义保全,铁翼(注:吴随原,字铁翼)与拙荆方能苟延性命。大恩大德未知何日可报,公子如此自伤,岂非折杀老夫?”顿了顿,他又以微带鼻音的语调缓缓道,“西冥幽使一路相随,虎视眈眈,此行凶多吉少。因之特来言明:倘简氏以诸人安危相胁,必要时请不吝将吴某交出,切勿累及乡邻。”
“常言道:好事到底,送佛至西。岂可畏生死而废救人。某虽不才,犹有一法能保贵方平安。鄙兄妹还想留着脸面行医江南,此话烦请吴老休要再提!”语毕。水螅将茶碗掷于地面。铿然有声。
一阵沉默。终于吴随原朝夜色四合副馆主深深鞠躬。
书房外,交涉犹在继续。
神色恭谨,西冥护法不紧不慢道:“请教神医,原镇江巡抚,左迁谪使吴铁翼随原大人,可是正在府上作客?”
“确有其事。胞兄曾蒙照顾,脱困异乡;奈何山高水远,实难为报。今逢大人出京外调,途经夜色四合,特请至医馆叙旧。”凝肃了如花美颜,屋主寂寂冷笑,“如何?护法可要踩着江南水氏的尸体前去拿人?”
“事有轻急缓重,小人岂敢扫列位雅兴。只是托付在身,恳请神医多多通融,略行方便——将此物代为转交。”简单毕恭毕敬地抱拳回道。
长睫微敛。四合馆主姣美的面容渐次笼上一层疑云。
未闻反对之声,西冥护法轻笑着拊掌三下。
铃音微响。幽暗中隐隐浮出一点鬼火。
惨绿。碧青。毒药色。是磷光?
水迭澜努力定睛凝神——犹不及细看。仿佛事先预好轨道,质轻体薄的『物品』已然伴着清悦的音声晃晃悠悠『飘』到跟前。
抿一抿唇,她不觉伸手去接。却记得隔着衣袖。
没有异常气味。浸过药水的布料也未见改换颜色。
近旁简氏哈哈朗笑:“水大夫果然机警醒觉,超乎常人。然吾主天授神权,亦非同一般。冥王法帖向不伤及无辜,还请神医宽心。”
四合馆主心中咯噔一响。是了。
『冥王帖,阎罗令。鬼门脚下开。』
『黄泉迢迢路不远,彼岸花红地狱宫。』
『修罗伤,九漓损,朔门雾茫茫。南岚诛苍皆薄暮,江南四家尽断绝。贤门散,隐门折,妖门斗门悉数亡。二十八年荒庭立,花落谁家未敢言。』
随着柳雪庭淡出,旧有势力渐次没落消亡。豪侠并举列强割据,江湖一时热闹非凡。其时,正是百家争鸣的柳都三十三年。
狼烟四起。西冥这支政教合一的外族,于群雄逐鹿中犹能异军突起,兼之戍将翼侯朝中接应,更底气十足,甚有入主中原之势。
据传,制胜法宝一如童谣所述。
但侥幸存活的惟见冥王帖。听说还是有极少数不幸又大幸接到后者,旋即阴阳永隔。阎罗令就此成谜。于是有人猜两件是一样东西,阎罗令不过冥王帖的异称。也有人依字意推,冥王帖既是请柬,阎罗令应为腰牌;还兴致勃勃绘出似模似样的假想图——真是浮想联翩。还有人估摸着冥王帖向外发放,阎罗令则只对内行使。大致等同两套暗号系统。林林种种,不一而足。
可阎罗令究竟是什么?用途为何?甚或它有否真正存在?
西冥讳莫如深。此外便无从得知。
——当然,接到前者已经够糟。
她决不愿屋漏又逢连夜雨,在这节骨眼雪上加霜。
将物件掂在手里多方观察细细思量。
赭色的熟牛皮封套,半旧不新;摸上去柔韧光滑。
包装密密实实,全不透光。但重量很轻,又如纸菲薄。
——简氏所言非虚,当系信笺之流。至紧要是随件而附的发钗。
一支碧澄澄的白玉响铃簪:双飞蝴蝶的花样,垂着数串蜜蜡珍珠。
轻轻摇动,便是好长时间的叮叮咚咚,莫怪会听见细碎清灵的乐音。
放在京城江南这样的大地方,也算女儿家的寻常佩饰。
并未怎样贵重。然而细瞧来格外精巧别致。想是姑娘的心爱之物。
思及此,水迭澜下意识捏紧牛皮封套:
吴家小姐……只怕凶多吉少……!
“有劳神医。敢问水大夫可否代为转交?”
偏偏西冥护法拣这时辰在催。
深吸口气,水迭澜强自振作精神。
“无妨。不过顺路之谊。”她说着便要将物件收起。
近旁简氏恭敬抱拳,“如此谢过神医。”顿了顿,又行补充,“不才深谙水大夫宅心仁厚,特加以叮咛——收帖者仅为左迁谪使吴氏随原一人,迭澜小姐万勿代为拆封,侥幸观之——螅大公子亦同此理——切切。”然后不等回应便转身发话,“把她抬上来!”
霎时一口等身长的漆黑棺木迅疾而出。
也不见人抬,却径自飞速移动。旋即停在四合馆主跟前。
竖耳聆听,地底深处隐隐传来嘶嘶嚓嚓的杂音。伴着磨牙声响。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鸡皮疙瘩不受抑制地浮起。
眼前不断闪过细细的黑雾与狰狞的面孔,还有重重荒冢和森森白骨;伴着谁的艰难痛楚——浮光掠影,触目惊心。
倏然阖眼。再睁开,水迭澜凝眸去看西冥护法。
简氏也不多话。只往地上轻轻拍掌,棺木登时跳起来,直直竖立。
抬手攥住盖子打横里一掀:无头女尸静伫其间。
脖子以上空空如也。仅在头颈相接处残留惨碧色的血水和脓液。
混成零零散散的点点模糊。尸斑已现,故去多时。
不知用什么处理过,竟闻不出臭味。衣衫凌乱。满目疮痍。
而那些残破与其看作着力撕毁,不如说是啃噬造成。
水迭澜特别注意到尸身左掌少块肉,右手小指缺半截。
伤口附近密密麻麻的尖利牙痕——是咬断的。
她不禁忆起自地底传来的细微响动。
这样遥远。那般切近。与现实一纸相隔。
嘶嘶。嚓嚓。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简氏在旁边静静等了一会。
稍后抱拳请教,“神医可看仔细了?”
“她是……”水迭澜侧目,几乎喃喃不成言。
西冥护法毕恭毕敬道:“彩歌楼的茹姑娘。因为不听人劝,私自拆看了送给京城柳五爷的帖子,才弄到这般模样。”
“……柳五……!”朱唇紧紧一抿。
简氏却轻轻跳过这句,自管往下絮叨:“小的本不欲惊扰水大夫,奈何世人总心存侥幸,违例者甚众。说来惭愧,卑职近年懈怠,疏于管教;虽快马加鞭立时追赶,仍为时晚矣——茹姑娘的尸身已教那班蛇鼠糟蹋——废话连篇,只愿神医记取前车之鉴,切勿步其后尘。万望海涵。”
语毕合盖。伴着嘈嘈杂音,棺木再度没入幽幽沉暗。
“……”仰首向天。水迭澜望着发白的东端,默默站了好久。
终于转过来。冷冷肃问:“条件是什么?”
这话说得很有些没头没尾。西冥护法愣住。
“神医……是指……”微微停顿,他满腔疑惑地试探。
水迭澜扬扬手中物件。“这个。怎样才能接到?”
“……小人斗胆。那是。冥王帖。”简氏小心提醒。
四合馆主微微颔首。“我知道。所以才问。”沉吟半晌,又补充,“你刚说京城的……柳五爷……那位茹姑娘就是拆了他的信件——此人眼下还活着吧?可见冥王帖不止催命之功。要怎样才有资格收到一张?”
“……”有些懵。异族护法两眼微直。
良久他拱手抱拳:“实不相瞒,冥王帖乃鄙教圣物,非庶民可观。不才地位卑微,论职仅能代为传讯,而从未亲见……神医若有心于此,须得待小人回去禀奏翼侯,再作答复。还请水大夫多多包涵。”
弯腰微退。算是郑重感谢对方坦诚以告。
水迭澜秒答:“无妨。那就有劳护法了。”
惊悸犹存。中原是能出怎样的女子……!?
“……神医过誉。不才惟尽本分尔。”躬身回礼。
西冥护法岔开话题,“日升月沉。在下于此请辞。”
余光扫到庭院深深雾锁层楼。分明还有一段时间。
暗自怀疑。水迭澜却还是微微垂首。依礼作答。
“陋室有客不便远送。还请简护法包涵。”
长睫微敛。最是那低眉的温柔。
出西门。乌衣巷口久相待。
穿长衫的年轻人隔着老远笑脸相迎:“问护法安。”
“……愚弟还礼。”鬼见愁驾到。六江司书这瘟生!
抹把脸,简单强打精神。“聂兄近日可好?”
“托福托福。有劳护法挂念。”弯眉拱手,习惯成自然。
礼尚往来,赶紧躬身作揖,“同喜同喜。实是小弟沾光。”
假惺惺。假惺惺。相视而笑。今天天气哈哈哈。
“……此行非比寻常。小人记得已向六扇门打过招呼。”
到底异族更受不得官腔。“偏劳聂兄跑这一趟……不知五爷有何嘱咐?”
“护法说的哪里话。不才与四合医馆有旧。”正儿八经见礼。
六江司书笑吟吟道:“这一趟纯为私交。”
“……”扯谈!骗鬼!唬人不上税!
西冥护法头痛地想:偏就没法儿驳他。
因这瘟生和水氏兄妹确有往来,还顺便拜了师父。
当真有旧:登堂入室不致被扫地出门的一点泛泛之交。
『柳清氏濯』这个禁忌的话题他从未主动提及。
但若问起,也不扭捏。反而尽量据实以告。
——虽则以『六江司书』这身份,他知道的通常和你一样多。
态度也未见积极。没打算与四合医馆共同进退歃血为盟。
平日不咸不淡。只逢年过节必登门问安。摆明了君子坦荡荡。
——逼得水氏兄妹来而不往非礼也,没法随意撵人。
有个禁忌的上司,以『六江司书』此等尴尬身份。
就这样揣着『聂余』的通行证在四合医馆的宾客名单扎根。
……见他个鬼君子坦荡荡!真是信丫的邪!
如此不可能的任务。这位六江司书愣办得妥妥帖帖。
无怪乎六扇门重用他。甚至做到『柳清氏』的左右手。
简单吐口长气,“水家安好。无一人稍有贵恙。还请聂兄明察。”
“所言甚是。不才多虑,让护法见笑了。”瘟生笑吟吟接茬。
摇摇头。西冥简氏所言发自肺腑,“岂敢岂敢。此话折杀小弟了。”微微停顿,又道,“聂兄常自比多余,实在太过谦冲。”
——『在下聂余。余者多余,不才是聂家多余之人。』
“护法谬赞了。本已累赘,再要一无所用,卑职怕是活不到眼下呢。”
操着实属无奈的语调,六江司书再寻常不过地谦和微笑。
嘴角抽搐。柳都是能出何等的妖孽……!?
“要务在身,小人斗胆先行。请恕简某无状。”
客客气气朝对面抱拳。礼多人不怪。至要紧不能被瘟生揪出纰漏。
“肩负他事,不才有失远送。还请护法自便。”
欠身作揖。这边厢更做得路数周全,无怪乎礼仪之邦。
好容易客套完。西冥护法立时掉头转向,脚程飞快。
惨淡雾霭中,人影渐行渐远渐无形。
仿佛溶入了最后一线苍茫。
怡然微笑。六江司书闲闲仰首。
未几,一道淡紫亮线远远划过山巅。
霎时霞光满目。金红朝日放出万丈辉芒。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