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送棺材 ...
-
恰是曙色苍茫。
万籁俱寂。只听得浓雾笼罩的草木上,有露珠点点滴落的声音。
村落中鸡犬交鸣。似乎遥远,又仿佛切近。此起彼落。
大地沉浸在幽暗里。天空朦朦胧胧透出亮光,像一块潮湿的淡蓝画布。
残星退隐。白昼与黑夜相持不下。
江南四合医馆内早已烛火微明。
『稚儿七龄。闻雷即晕,人事不知;此乃气怯所致。取人参、当归、麦冬各二两,五味子五钱制膏;三餐服用,食完一斤可也。』
写毕,又将药方移至跟前,细细推敲。
沉吟良久,不意瞟见烛光闪烁,火苗跳了两下。
忽然有些心神不宁。伸手拨亮灯芯,直觉般朝着窗户的方向照去。
微弱的烛光无法穿透重重幽暗,只粗粗映射院中一角。
地上斜斜投出细瘦阴影。在暧昧的景色里缓缓移动。
四合医馆诸弟子均做文士打扮,罕见短衫窄袖——是谁!?
事态有异。水螅一步跨到窗前,正待喝问。
耳旁飒飒风响。十数枚银针已经从斜侧书房里射出。
寒光凛凛。很快没入黑暗。悄无声息。
须知他家妹子准头极佳,一把银针例不虚发。
水螅心下暗诧:金钟罩还是迷踪步?来者究竟何方神圣!
未及多想,便听到院中的谁被扇了耳光。
掴在脸上啪啪有声。清脆、响亮,毫无预警。
虽只两下,然其力道之大,足够令人飞出一丈有余。
关键就在此。别说放声痛呼,受罚者不吭不哈,愣是大气没出。
一切恍如泥牛入海。不痛不痒?纪律严明?甚或其他?
——无论什么。只怕是来者有心,事无善了。
下意识按一按怀中牌匾,水螅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紧接着斜侧书房的木门吱呀作响。
缓步踱出。一抹千草色的人影来到院子中央。
简素的裙装便于行动。纤而不弱的身姿,站得那样直。
长睫微敛,姣好的面容神情冷肃。美得如此端庄。
恰似院落溶溶月,直如池塘淡淡风。
夜色四合馆主,杏林医家女,江南水迭澜。
忽然抬眼望入满庭幽暗,“……西冥护法?”
朱唇轻启。却是梨花满地,不开门。
“翼侯帐下,不才简单。”
须臾有人答话。循声望去方见他在暗处躬身抱拳。
态度恭敬,礼数周全。“区区见过水神医,螅大夫。请二位安。”
老成持重语音平稳。细细辨来,言谈间竟连呼吸也没有。
咯噔一响。水螅只觉整颗心直往下沉。深不见底。
……该来的总会来。西冥护法。翼侯帐下,简氏单。
黄泉路,路不远。阎王要人三更死,岂肯留他到天明。
“多谢探问。有劳诸位连夜上门,四合医馆怕是很难安了。”
水迭澜倾身还礼,淡淡作答。来而不往,非仪也。
“幼主罹病,卧榻十载;多得贵方悉心照拂,妙手回春。江南水氏再造之恩,西冥没齿难忘。他日觅得机缘,必当涌泉相报。”对方并未慌乱。
“……敢问简护法,寅时率众前来,不行通报反而跳墙;总不成是好意?”
夜色四合的馆主冷冷哼声。
简单形容整肃道:“小人斗胆,神医此言差矣。吾等累世抬棺,既承祖业,自有行规。青山不改绿水常流。至于翻墙一事,确系管教不力,让手下失仪冒犯——区区方才已照族例处罚;倘觉余怒未消,卑职自当唤他二人上前,任水大夫打骂出气——生死勿论,绝无怨尤。”
“……”人命是这样算?可以吗!
水迭澜疲惫地摇首,“……不必了。”
“神医确是宅心仁厚。”简单抱拳而笑。
旋即视线偏移,朝向精准地冲一方幽暗喝斥,“你们都听见了?”
“多谢水大夫饶吾狗命。大恩大德,择日再报。”阴影中传来应答。
声音冷涩。仿佛不过例行公事,又好像确有感激。
旁边水螅借机回房,朝几名匆匆赶来探问的弟子招招手。
悄悄唤过其中目力最佳的,“能看清院子里吗?”
“这……天还很暗,我姑且一试……”犹豫半晌,对方殊无把握道。
水螅鼓励地颔首。“特别注意花木后边的东西。尽力即可。”
领命窥探的弟子小心翼翼挪步向前,猫着腰尽量降低高度,然后扒着窗台勉力朝院中望去。东方燃起了一团红。遥远的天光越来越近,直逼人间。
有些地方,沿着记忆中的粗略轮廓,正体依稀可辨。
表面微亮而又缺乏光彩的土块,是前日险些踩到的水坑。
那么旁边矮胖漆黑的一团,应该……冬青灌木?
狭长厚实的暗影直挺挺躺在两者之间。立起来约有一人高。
……咦?和『人』一般高!?这这这那那那岂岂岂不是!
顿时寒毛直竖。他惊惶失措地转过去看馆主的大哥。
孰料水螅默默点头,噩梦成真。棺材!
鸡皮疙瘩顿起。什么人啊,居然选在寅时抬棺上门!
这究竟是开罪了哪一家?神神道道,又来路不明!
馆主跟螅大公子不怕,他可快要哭出来了!
“有多少?快数数,一共抬来几口?”偏对方还穷追不舍。
使劲咽口唾沫,他大着胆子数了数,勉力答道:“十六……不对,十七口!”
“呼……”然后便听到长长的吐气声。转眼看是馆主之兄。
……?螅大公子不是从刚才起就一直稳如泰山吗?
想问,对方却吩咐下来:“去请吴大人来。”
只好摸摸鼻子,领命飞奔。
十七。
再回江南,他和小妹齐心协力,决心还医于民。
至少要在最大范围内,尽可能将药理常识普及开来。
虽未至有教无类,总算唯才而举。是以门下弟子甚众。
流动性也大。四合医馆常人员难定,但加加减减,绝不止这个数。
因而,这纯属为吴氏一家、上下十七口准备的棺材量。
大石落地。闭闭眼,水螅不由放松了些。
旋即又感到羞愧:西冥势在必得。吴家处境岂非更加凶险?
碍于救治幼主的恩情,简氏尚不至硬闯四合医馆,强行搜捕。
但官场险恶。有道是墙倒众来推。何况清正如吴随原已开罪太多人。
纵能使西冥按兵不动,将吴氏一家留在四合医馆总非长久之计。
诸事难两全。那就只有……
敛目凝眉。水螅用力攥紧余温尚存的救命牌匾。
“……螅公子。”有人拍门。
吴随原在医馆弟子的引领下来到药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