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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绝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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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顾太师以宫中失窃为由,封锁了城门。
已被收买的禁军代替骠骑营,将薛府围得水泄不通。
我端了张太师椅坐在院中,默默计算脚程。
事关重大,甘小公子必不敢耽误,此去快则一日,约莫明日上午就能抵达湖州守备军的驻扎地,梅城虽稍远,午前也能抵达。
只是……
他们三人是因在薛昭辞官之时替他说了话,被皇上迁怒,才贬去的湖州与梅城……
此事上,会愿意援手吗?
我心乱如麻,看着外管事,沉吟道:“侯爷留了多少人?”
“亲卫30人……”外管事迟疑了一下,补道,“年轻少壮的小厮仆役还有68人。”
这个数字顿时让人心中没了底,我按了按眉心,疲惫道:“首领是谁?”
下立一黑衣汉子上前拱手:“夫人,属下董锐。”
“防御之事我并不多懂,你只告诉我,就目前的人手……能抵挡多久。”
董锐不假思索,“强攻之下,一日。”
“一日?”我不敢置信,“外面少说也有三五百人,你跟我说强攻之下?一日?”
“是,夫人。”
仍是言简意赅。
我又等了片刻,他仍没有解释的意思,还是外管事上前道:“夫人,侯爷交了兵权后,按制只许留下30名亲卫,但他们个个儿都是侯爷往日出征时麾下守城的好手,府里弓箭火油齐全,各墙各门也还结实,他说一日,那便应是一日无虞的。”
我点了点头,起身郑重向董锐施了一礼,“阖府性命,今日就交托君手了……”
他忙侧身避过,想了想,低声道:“夫人放心……我等死而后已……”
……
一队黑影放轻脚步,贴墙而行,十步一隔,在墙内慢慢排开。
董锐向我拱手:“夫人放心,尽可安寝。”
我点点头,回到前厅,接过惜音熬好的安神汤,递给老夫人,“娘,好好睡一觉,明日咱们还需打起精神……”
说罢,也端起汤碗一饮而尽。
一夜半梦半醒。
一会儿,好似蜷缩于黑暗的木箱之内,裙摆卡在了木箱缝里,怎么也扯不出来。
一会儿,又好似冰天雪地,身边的人渐行渐远,再无迹可循。
正是焦急难忍之际……
“夫人,醒醒,夫人……”
我猛然惊醒,睁开眼,一骨碌爬了起来,“攻进来了?!”
惜音连忙摇头,轻顺着我后背道:“没有没有,是快到午膳时辰了,您昨日吩咐奴婢务必叫醒您……”
是了。
未曾想这一觉竟睡到了晌午。
推开窗向外看去,院中沙地上横七竖八插满了箭,钉入廊柱的箭浸了火油,犹自熊熊燃着,竹帐烧了大半幅,余下的岌岌吊在廊柱上,眼看着就要砸下来。
我沉声问:“可有……伤亡?”
惜音忙回:“叫醒您前才问了董队长,亲卫损了两人,伤了七个……”她觑了觑我,还没张口,已带了哭腔,惶然道,“小厮与仆役,已折了小半了……”
“别哭,”我转身看向她,拍了拍她肩膀,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日头一点点爬上来,透过窗格,映照的满屋透亮。
灰尘便一颗颗迎着炽热的黄色光芒跳起舞来,也顽强,也疯狂。
我坐在铜镜前,看着其上的自己,迎着光渐渐明亮,又失去光,一点点黯淡发黄。
吼声震天,每一声痛呼都如针一般狠狠扎着我紧绷的神经。
我听到董锐洪亮的声音变得低沉,变得嘶哑,越来越小,听不见了,便以军号代替。
短促而有力,伴着攻城锤撞击大门的声音,或许还有火烧起房屋劈劈啪啪的声音。
暗夜再度来临,每一息都度日如年。
他们没有停,我却忍不住泪如雨下,明明不敢想,脑海中却毫不受控的浮现出血流成河的画面。
那么真实,那么清晰。
薛昭……
你在哪啊……
还活着吗?
我们快撑不下去了。
我快撑不下去了……
……
这一夜的惨烈,我想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
天将明时,董锐护着老夫人和我从走水的正房冲出来,终于得以远远瞥见了。
那些变成刺猬的儿郎们,扯下一块破碎的布,将刀剑牢牢系在手中,向着轰然倒塌的大门后灼目的火把,一去不还。
包围圈渐渐缩小,董锐带着仅剩的三人,护着我们一路退进了水榭。
四面洞开,再无藏身之处。
董瑞拉起满是窟窿的披风,将藏在他影子里的我牢牢罩住。
黑衣不见伤势,不见血色,我仰起头,只能迎着月光看清他的轮廓,
一滴又一滴温热的液体落下来,砸在我手背上,重得难以承受,董锐摇摇欲坠良久,终是腿一软,跪倒在了我面前。
“董锐……”我忍泪扶他,“你怎么样……”
他抬起头,大口的鲜血顺着唇角逸出,却勉力扯出一丝笑,“夫人……一日……”
我喉头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拼命点头。
他抖着手,艰难的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递给我,聚起一口气,笑得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牙齿,“属下……幸不辱命……”
傻气得仿佛一个邀功的孩子……
隔着一汪浅水。
顾太师负手站在岸边,身边是被三五个人制住,嘶喊的声音沙哑的朋欢。
“放开他……”顾太师淡淡下令。
话音即落,朋欢已跌跌撞撞的奔了过来。
我颤抖着伸出手,覆在面前那双再也不会亮起来的眼睛上,忍着右肩上的剧痛,缓缓转身——
他们都死了……
还保持着守护的姿势,却再也不会醒来了……
惜音被走水时落下来的房梁砸中,失去了意识。
老夫人倒在她身上,生死未卜。
只剩下我了……
“姐姐!”朋欢扑过来,伸出手,却不敢触碰,“我来了……我来了……”
我撑着地,看着扎在右腿上的羽箭,突然生出一腔孤勇。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已抓住箭柄,折成了两截。
剧痛席卷而来,几乎撕碎了我所有的理智。
“顾宏!”我蹭一下站起身,咬牙切齿道,“苍天有眼,我会和今日所有的亡魂一起看着你!看着你骨肉离散!不得好死!”
顾太师满脸不以为意,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老夫这辈子最不信的就是天地,最不怕的就是鬼神……看?尽管看吧……”
我丢了手中的断箭,趁着黑暗拉起袖摆,盖住董锐给我的匕首,“我知道你要什么!我可以告诉你在哪!”我拖着伤腿向前行去,“但是!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让他们都退下!”
“姐姐!”朋欢一把拽住我,压低声道,“别做傻事!我求你了!”
我看了他一眼,凄然笑道:“你姐夫离京前,曾说,好在有骠骑营留京,他不用担心我……”
朋欢垂着眼睛满面愧色,攥紧了我的手腕,夺下我的匕首,“都是我错,但我还是不能让你……”
“回禀太师!”一将领小跑过来,“各处都已搜过,没有!”
短暂的寂静。
“饭桶!”
顾宏暴怒,紧接着劈头盖脸的一巴掌,将那将领扇翻在地,“饭桶!一群饭桶!”
他急急上前几步,指着我:“抓住她!”
一队队士兵立刻,沿着通向水榭的几条小路,围涌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
朋欢“唰”一声拔了匕首,仓促将我带进怀里,竟将那寒光横在了我颈间。
“谁敢过来!我一刀杀了她!”
顾太师狠狠一愣,转瞬却又笑了,“请——老夫拭目以待……”
朋欢手抖个不停,托着我向侧旁的鹅卵石小路挨过去,“姐姐别怕……我带你走,这就带你离开这儿……”
他咽了下口水,大声道:“你以为我要的是什么?我不要位极人臣!我要的是那块帝玺!怎么样?放箭!放箭啊……如今只她一人知晓帝玺藏于何处,杀了我们,你这辈子也别想知道!”
说罢,不待顾太师反应,便厉声吼道:“骠骑营将士何在!”
“在——”
震耳的呼声齐齐响起,不远处被大火烧尽,将将坍塌的柴房应声倒地。
轰地一声。
原本同为一派的人马顿时反戈相向。
“你要造反么?!”顾太师怒极,抬脚向方才倒地的将领踢了过去,“搜!但凡同这女人有一丝交集的,都给我搜!把京城翻个底儿朝天,也得给我把帝玺找到!”
那将领连忙领命,带着人,连滚带爬的冲了出去。
顾太师搓了搓手,扶正头上帽子,面容愈发瘆人,“太后娘娘说了要帝玺,老夫得找啊,费了这么大劲,不想却是徒劳……可是你们以为这样老夫就没法子了吗?”
“喏,”他朝我们努了努嘴,无辜耸肩道,“大家可都瞧见了,太后娘娘的办法行不通啊,那怎么办呢?改用老夫的法子吧?”
他朝着身边人招了招手,阴森森的嘿嘿一笑,指了指我们,继而点了点四周的骠骑营士兵,“杀了吧……所有人,一个也别留下……”
“顾宏!你……”
“不要了,”顾太师打断朋欢,抄着手笑眯眯道,“不要了……你们喜欢,便自己留着吧……”
他的话仿佛丢进湖面的石子,激起千层浪。
电光火石之间,我脑中突然响起薛昭的声音,“各怀鬼胎吧,这不难理解……”
各怀鬼胎……
各怀鬼胎!
“你压根就没打算把帝玺交给太后,对吗?”我推开匕首,愈发冷静下来。
顾太师不置可否。
结论却再明显不过,“太后还想这天下姓李,所以处心积虑设计出了堕马事,想扶植一个听话的傀儡,眼看胜利在望,却不想是为你做了嫁衣裳。”
我拍了拍手,笑得前仰后合:“顾太师好大的抱负啊,只是您年事已高,不知能在那龙椅上坐几日?”
“啰嗦,”他冷哼了声,“还想往何时拖延?薛昭自身难保,还指望他来救你?诸位,还等什么?动手吧……”
一声令下,顿时血肉飞溅……
朋欢拽着我的手腕,一路且战且退,退出攻守皆处于劣势的水榭。
骠骑营军士逐渐围拢过来,聚成一面坚固的盾,护在我们身前。
“将军!各处突围?”
朋欢匆匆四处扫了一圈,反握匕首,俯身一把抱起我,“偏门!”
说罢,指挥众人以比蜗牛快不了多少的速度,往偏门挪去。
“姐姐,抱紧我,”朋欢抓起我的胳膊放在自己颈间,迅即挥臂掷出匕首,侧方举刀冲来的人应声倒地。
背下骤然悬空,我的右臂全然使不上劲,手上一松,便落了下去。
“姐姐!”
朋欢慌忙来接,还是晚了一步,我的背心狠狠撞在了鹅卵石上,疼得眼冒金星。
“放下我吧,”我攥住他衣领,勉力说道,“回去,回去接……娘和……和小月……”
“不行,我不会丢下你的,”朋欢重新抱起我,倔强的样子一如往常,“我不会,不会丢下你。”
他猛然一个踉跄,愣是咬牙忍住了痛哼,跛着腿,使劲往前走。
羽箭如雨,激射而来。
一块盾倒下,便又立起一块……
“姐姐,”朋欢咬着牙,死死盯着前方,“你不该这么死,也不该死在这儿,听见了吗!不能睡,跟我说话!”
我望着天,却见东方既白,暗夜悄无声息的已走到了尽头。
分不清是何方,火光冲天,烧红了朝云。
隐隐有人高呼,“銮驾已至西华门!銮驾已至西华门!”
那,我的人呢?
可也回来了么?
却再也,无力发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