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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月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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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夜不寐到第二日。
向晚时分,顾太师亲自来了。
只带着十几个亲随,一身便衣,仿佛只是散着步路过薛府,进来讨口茶吃似的。
我端着笑站在薛老夫人身侧,听他二人你来我往,看似聊着无关紧要的话,却句句都隐着刀光剑影。
“兰亭,”薛老夫人向我伸手,摇头道,“这人上了年纪啊,还真是不能太要强,半截儿入土的人了,还有什么面子好挣的?这程子坐得腰酸背疼,你扶着为娘往院子里转上一转吧……”
说罢,笑向顾太师道,“常闻大人有腿疾,如今年纪大了,更该注意保养才是,老身瞧着大人坐了这许久也累了吧?”
坐着也累?
我绷着脸忍笑,见顾太师狠狠噎了一下,却丝毫不以为忤,一挥袍袖,起身拱手笑道:“确是年纪大了,这一路行来见贵府上高楼连苑雕栏玉砌,竟,不觉生出些伤春悲秋之感,忍不住进来坐坐,是老夫叨扰了。”
他望住我,摇头叹道:“簪缨世冑一朝倾覆,该是多么可惜啊,夫人觉得呢?”
我抿唇笑了笑,反问他:“可惜吗?兰亭却不觉得。”
“哦?愿闻其详。”
“太师身居高位久矣,自然知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当不能再往上时,便也只能向下走了,您说对吗?”说着,与老夫人相视而笑,举步向外行去。
“二位——”
他扬声拦住,跟了上来,“……如此想得开,倒是老夫瞎操了一回心了。”
顾太师掸了掸袖摆上的灰尘,随在一旁踱步,“天降灾祸,以致龙体有损,太后娘娘心痛不已,今晨下令大队后日一早开拔回京……一路上,少不得要薛侯尽心看顾陛下了……”他凑近来,“二位有散步的功夫,不如……拜拜菩萨?”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莫名带着一股阴森寒意,仿佛一条银环蛇吐着信子援臂而上,轻易就让人寒毛倒竖。
我不由转头怒瞪向他。
“夫人莫急,”顾太师哈哈大笑,说道,“太后娘娘也并非心狠之人,若您识趣儿,她老人家自然知道生死有命,焉能迁怒他人。”
我张了张口,匆忙别开脸,“妾不懂太师是何意。”
“夫人是聪明人。”他摇摇头,“莫要逼得老夫不恭。”
“你……”
我静静与他对视了片刻,冷声招呼惜音,“送客!”
谁知。
话音还未落,只听“唰——”的一声,随顾太师而来的几人都从衣下抽了刀出来,明晃晃拦在了我与惜音身前。
“你要做什么!”
薛老夫人一声断喝,将我护到身后,“上门拜访,却刀胁主人,这是何道理?!”
顾太师冷笑,咄咄逼人道:“你们若肯好好交出来,老夫自与你们好好说话。”
“那便请大人明言罢!”薛老夫人面含讥讽,“不知是想要些什么?金银?还是珠宝?”
她推了我一把,嗤道:“去,给大人取来!我薛家旁的没有,金银珠宝还是能拿出些个的!”
“娘……”我忙牵住她的衣摆,“我不走……”
“老夫人不必多此一举,外头都是老夫的人,逃又能逃去哪?”顾太师径直向我走来,“老夫不问别人,只问夫人,可拿了不该拿的东西?”
强压迎面而来,我连忙退后,“妾,妾愚钝……不知,不知道太师要什么……”
此言一出,顾太师骤然大笑起来,叉着腰,狂躁的满院子乱转,“看来你们!定是要这簪缨世冑,一朝倾覆了?!好……好!好——”他扬手一挥,“给我搜!”
他手下几人闻声而动,刀指拦路的小厮,立时就要冲进屋去。
正当这时。
“夫人!”外管事一声高呼,急忙跑了进来,大声喊道,“宾客都到门前了……”
“等等!”顾太师仓促叫停手下,脸上肌肉跳动,眼中凶光毕露,“什么宾客?!”
我缩在薛老夫人身后,直到他再度喝问,才瑟瑟道:“家母生……生辰,宴请了些世交家的女眷。”
顾太师两步走过去,一把揪住了外管事的衣领,烦躁道:“都有何人?”
“回……回大人话,太傅府于夫人携国舅爷夫人、内阁大学士府李夫人携小姐、故骠骑营王将军夫人……”
还待要说下去,人已被顾太师一把推了个跟头,摔在了地上。
“老夫有的是时间,”顾太师皮笑肉不笑道,“只盼……侯爷也有那么多时间才好。”他敷衍的拱了拱手,“今日上门,权当为老夫人贺寿了罢!”
说罢,终于转身离去。
一行人身影刚转出门厅,薛老夫人陡然伸手攀住我肩,急喘之下,整个人脸色煞白。
“娘!”我连忙撑住她,此时才当真慌了,“娘!您怎么了!”
“莫声张,”她攥住我手,沉声道,“他们还没走远。”
我用力点点头,帮她揉着胸口,“今日这么一闹,他必然深信帝玺藏在咱们府里,只要能争取些时间,一待信送出去调动了北边梅城和湖州的守备军,大军压境之下,顾家不敢轻举妄动的。”
“娘……”我腿有些发软,索性就托着她席地坐下,喃喃道,“石叔已经在想办法了,阿昭素来机敏,只要抓住机会里应外合,一定,一定可以脱困的……”
她提了口气,脸上终于有了血色,声音却哽咽了:“他们还会再来的……你怎么办?孩子……你怎么办?届时绝不是举刀吓唬人这么简单了……你可怎么办啊……”
我不由抱紧她,眼泪哗哗而下,“我不怕,娘,不哭,您陪着我,我一点也不怕……”
……
……
“深谢姐姐援手……”
我一提裙摆就要下拜,甘氏连忙起身扶住我,“你我说这话,可就生分了。”
她拉我坐下,见屋里只剩她与我的贴身人,便低声道:“妹妹安心,小月一早来的,现下人已出京了。”
我点点头,却仍是不安,“不是信不过姐姐,此事性命攸关,京城现在严控出入,加之此去路途遥远,我只恐常人前去难使两军信服,我……”
“我省得,”她了然的拍了拍我手背,“今日专程来这一趟,正是要说与你知晓的。”
她眨了眨眼,“甘氏嫡支的嫡出子,不知妹妹觉得,可堪此大任?”
“甘大公子?”我又是惊又是喜。
未想甘氏却摇了摇头,笑道:“是我那二弟弟,要出京去纯时书院读书,一早来向我辞行,你知道我府里人手寡,且近来出京得有个正当名目才行,我便交托给他了。”
刚说完,忙又补道:“你放心,他虽从小顽劣,却最是个赤胆忠心的,我细细想了一遍,再找不到第二个合适的人选了。”
我忙点头,“姐姐考虑的很周全了,只是让小公子亲去涉险,我……”
“不说这些,”她望着我,满眼忧虑,“京城这些世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真让顾家得逞,谁又还能全身而退呢?”
她殷殷问道:“妹妹现下如何打算?为防万一,东西我已交托给我母亲,存于可靠之处了,只是,眼下他们还顾忌京城氏族,再过几日闹到明面上,一定还会再来的……”
我嗯了声,点点头,缓缓笑起来,“若还有相见那一日,再请姐姐吃茶吧……”
“别胡说!”甘氏红了眼圈,紧紧攥着我手,垂着头,再说不出话来。
我伸出手,轻轻抱住她,拍着她背柔声道:“姐姐,今日一别,万请姐姐独善其身,切莫因此事与顾家生龃龉,明日过后,若他们当真顺藤摸瓜摸到了姐姐那,姐姐千万别抵抗,把印玺交给他们就是了……”
“兰亭……”她回抱住我,双肩止不住的颤抖。
我只得又轻拍了拍她,问道:“姐姐,记住了吗?”
她没答话,哭了好一会才直起身,细细看了我一遍,忍着泪咬牙道:“我记住了。”
“那就好,”我释然一笑,“如今,我再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