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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冠军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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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置办丧仪,我是有些经验的。
我娘正阳君,死于四年前的中秋,死状至今还历历在目。
那时,我与皇帝也不过才十五岁。
棺木后,我爹弓着背默默躲在角落里烧纸钱,而我那不成器的哥哥,死了亲娘却仍混在青楼里不出来。
他看着我除了哭还是哭,一把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一骑快马。
堂堂天子,冲进了礼部尚书的私宅,把搂着小妾睡得正香的礼部尚书,从被窝里揪了出来。
又是一骑快马,拖着辆马车。
把人丢进了我家院子,替我置办丧仪。
规格之高、用度之糜费,超乎寻常,极尽哀荣。
街头巷尾,一时议论纷纷。
“那女人是小皇帝的乳母,先前刚登基就封了她做正阳君,死后还如此逾制,谁知俩人还有没有点别的关系......”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那窝囊的丈夫、还有那泼皮儿子,甚至远房侄儿都有官做,老天真是瞎了眼......”
“谁让人家生了个好女儿,小小年纪,那姿色,怕是以后这家里的荣宠就得靠她了……”
“还是命太贱,消受不起这泼天的富贵,死的也活该……”
仅仅隔了一扇窗。
柴房里,他把躲在干柴堆后的我搂在怀里,紧紧的捂住我的耳朵。
“兰亭,”他道,“别听!别听他们胡说!”
我的眼泪鼻涕全抹在了他前襟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我娘死了,阿彦,我没有娘了……”
“不哭,兰亭,我一定......让她偿命!”
......
“嫂嫂?嫂嫂!”
我猛然惊醒。
到处都是刺眼的白,竟让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下意识就看向身侧......
“嫂嫂,做噩梦了吗?”朋月担忧的看着我。
“唔......”我闭上眼睛,缓缓再睁开,“没事......宫里还没来人吗?”
“还没,”朋月皱着眉头,一副天要塌了的样子,“皇上不会说话不算话吧……”
许是方才短暂的梦,让那个与我渐行渐远的人又有了温度,我淡笑着摇头,“不会,他答应我的事,从来没有食言过。”
“那为何?天都快亮了……”
我扶住她站起身,提步跨出灵堂。
那人呐,一向傲娇自负,怎会轻易就让我得了逞,必得要让我急上一急,他才肯认栽的。
我抬头望去。
天色灰蒙,月亮落寞挂在天边,而另一侧,天际已开始泛红了。
我活动了下筋骨,“去叫你二哥起身吧,太阳要出来了,今日有一场硬仗在等着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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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苗吞噬黄纸,吐出股股黑烟。
我被熏的睁不开眼,便往后挪了挪,侧开身子,狠狠咳了几声。
“朋夫人......”
“咳咳......”我掩唇抬头,面前男子长身玉立,一袭白衣以银线勾出暗纹,端重儒雅,是长平侯薛昭。
“怎么......咳咳......怎么没让下人通传一声,”我忙站起身,敛衽一礼,“薛侯爷,有失远迎,真是失礼了!”
他垂目看了眼脚边浓烟滚滚的丧盆子,回头对小厮吩咐了两句,那小厮立刻上前来,用帕子垫了手,将盆子端去了一旁。
凡是白事,人都怕染了晦气,怎好叫人家的侍从去端丧盆子。
我心中甚是不安,忙上前两步,要叫府中下人过去接手。
“无碍,” 他笑拦住我,“下面的纸钱没烧透,才沤出了黑烟。也不是什么大事,便让他去做吧。”
我只得又行礼谢了,“朋瑞生前交游甚广,不想身后事如此寥落,妾身深谢侯爷援手了。”
他神色也黯淡下来,回头望了眼棺木,又扫了眼满堂零零落落几个来吊唁的人,淡淡道:“一起出生入死过,总是与旁人不同的......这位便是冠军侯了吧。”
说着,向立在我身侧的朋欢拱了拱手。
“这是朋瑞的幼弟,朋欢,”我歉意的笑了笑,拉朋欢上前与他见礼,“还未接到明旨,不敢受侯爷的礼。”
“客气了,” 他爽气的摆摆手,“不过是早晚的事......”
正说着话,一个虬髯壮汉由下人领了进来。
黑衣锦带,红甲银剑,我认得出,是骠骑营中普通士兵的打扮。
我不禁蹙眉,看向薛昭。
他点点头,待那人走过来,不动声色的挡在我身前,拦住了他:“王将军想是已到门外了?”
那汉子屈膝行了个礼:“参见长平侯,朋夫人,将军派我前来知会一声,骠骑营近日整顿重编,我们将军如今既要管军中庶务,还要盯着日常操练,着实抽不开身,所以让属下来替他送朋将军一程。”
知会一声?我们将军?
我垂目冷笑,遣他一个无名小卒来替,可不就是打量朋家无人了么。
这下马威,倒是比我预想的,更有水平些了。
朋欢不敢相信的望着我,铁青着脸,拳头攥得嘎吱响。
这傻孩子。
人家昨日为了一探虚实,说了两句熨帖人心的漂亮话,他还真就把狼当羊了。
我昂首看向那小兵:“你!去回王将......”
“诶?”
薛昭突然打断了我,奇道:“是本侯寡闻了?一个小兵竟然都能代替堂堂副将,前来悼念旧主?你们副将未免也太谦逊了些吧,竟把自己的身段放的这样低,随随便便什么人,就能替代了......”
他将“副将”“旧主”两词咬的极重,满脸都是“滑天下之大稽”的嘲讽。
我堵在胸口的一口气突然就散了,忍不住抿唇偷笑起来。
然而,我这一偷笑,满堂宾客都明目张胆的哄笑起来。
那汉子立刻窘地红透了脸。
薛昭回头瞟了我一眼,还狡黠的挑了挑眉。
“圣旨到——”
好你个李彦,我暗自咬牙,来的还真是时候。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骠骑将军朋瑞骁勇善战,屡立奇功,今星辰陨落,日月同悲,特追封冠军侯,赐谥‘勇’,准其弟承袭,钦此!”
“恭谢圣恩——”
“快接旨,” 我偷拽了拽呆跪着的朋欢,温声道,“去吧,别怕。”
他紧抿着唇,深深的看着我,仿佛一个骤然被推向许多陌生人的孩子,带着胆怯和不安,急欲从我的目光中汲取力量。
我便又笑点了点头,“去吧......别怕......”
“是,”他缓缓弯起唇角,眉宇间的惶然渐渐消散,起身上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朗声道,“臣,朋欢,领旨谢恩!”
说罢,直起身,双手高举过顶,接了那道千钧重的圣旨。
一举一动,淡然自若,颇有大将风范。
我看着,不由会心一笑,又拜下去:“恭喜侯爷!侯爷万福!”
满屋的人见风使舵,也都高呼万福。
“嫂嫂!”他疾步过来扶我,“你快起来!”
“侯爷!”我扬声道,“从今往后,您就是这冠军侯府的主君了。不仅妾身要拜您,这府里上上下下要拜您,便是将军一手建下的骠骑营上下也要拜您!望您不负皇恩圣宠,忠君卫国,光耀朋家门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