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游戏》程一诺

1、谋杀

　　太平间的消毒水味道比医院哪一处都浓，灯光白得发青，气温很低，存放尸体的冷柜打开一次，气温就又低了些，黎明娴圆瞪着眼，脚一动不能动，嘴巴张不开，发不出声音。
　　冷柜门嘎吱打开又嘭嘭关上，一声一声毛骨悚然，几乎令人发疯。
　　下一个推进冷柜的会不会是自己？
　　进了冷柜，没死也得死了。
　　眼前的处境荒唐荒谬，难以致信。
　　明明没死，却被宣布死亡。
　　明娴确认自己没有玄幻地魂魄离体在半空中飘浮，她的意识还在脑子里，她感觉得到身下停尸床不锈钢板的冰冷，感觉得到自己的皮肤在寒冷的空气里浮里细小的鸡皮疙瘩，各种声音是由耳朵听到的。
　　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睁着眼，眼珠子却不能动，鼻孔里也没呼吸，心脏停止跳动。
　　怎么会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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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里，太阳当头照着，风都是热，民政局大楼前的青灰色石板台阶热气腾腾。
　　黎明娴抬手遮额头，半眯起眼，又黑又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浅浅一圈阴影，白皙的脸庞更白，白得呈鸭青色。
　　白色连衣裙裙摆被风吹起，微微上翻。
　　黎明娴用力往下拔了一下，动作粗暴，心头郁闷如高温下爆米花机里的空气，鼓胀着，只要敞开口子，就会嘭地一声巨响炸出来。

　　为什么要听妈妈的遗言跟陈博文领结婚证？
　　黎明娴懊丧地想，才刚领证就后悔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她不爱陈博文，别说跟他沉醉爱河，连好感都没有，一丝儿和他相伴一生的想法都没有。
　　领了结婚证了，接下来，陈博文会提出办婚礼，然后，是同居，睡一张床，亲吻，爱抚……等夫妻会做的事吧。
　　想像跟陈博文亲热的情形，黎明娴毛骨悚然。
　　她不承认，也不认为，这与她的社交恐惧症和有关，她是真的不喜欢这个男人。
　　太荒唐了，无法忍受。

　　陈博文在转动手里的钥匙串，金属摩擦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黎明娴皱眉，她觉得他的小动作太多，她不喜欢他这种类似焦躁的情绪，这个时候她强烈地意识到，她跟陈博文在思想与行为习惯上，是难以融洽的。
　　婚姻对自己来说是束缚禁锢，还是依靠救赎？
　　黎明娴觉得迷惘。

　　陈博文跟她的想法显然不同。
　　他对今天来领结婚证很重视，笔直的深蓝色西服，熨贴合身，白衬衣，工工整整打着领带，头发喷了定型水。

　　“明娴，咱们什么时候举行婚礼？”陈博文犹豫了片刻问。
　　他的眼神过于专注，以至于看起来，面皮紧绷得厉害。
　　黎明娴没回答，越过他，皱着眉头下台阶，高跟鞋踩在石板地面上，哒哒脆响。

　　民政大楼楼前空旷的广场一角，梅赛德斯汽车在阳光下泛着幽黑的光芒。
　　黎明娴按下遥控，滴一声，车门解锁，坐进驾驶座，柔软的坐椅和坚实的靠背让人放松。

　　把钥匙插-进点火锁锁孔，黎明娴降下车窗，回头看陈博文。
　　见黎明娴看他，陈博文咧开嘴展露笑容。
　　他的头发有些稀，略显暗黄，定型水撑高了，底下肉色头皮若隐若现，国字脸型，浓眉大眼，厚厚的嘴唇，咧嘴笑时眼睛眯成一条线，样子看起来很憨厚。
　　黎明娴妈妈说他可靠踏实，黎明娴却不喜欢，她不能确切说清那是什么感觉，她隐约觉得陈博文不像看上去那么忠厚，实际上，每次看着陈博文的笑容，看到那张嘴往上咧开，她的心情就很糟糕。
　　她没把内心想法说出来。
　　即使她说出来，也不会得到认同。
　　她妈妈只会认为是她的社交恐惧症作崇，是她对男人的偏见。

　　见她长久地注视自己，陈博文脸上笑容更深。
　　看着他的笑脸，黎明娴有一股自己是猎物，掉落陷阱里，下一刻，就要被血盆大口吞噬的错觉。

　　“明娴，你看咱们什么时候举行婚礼？”陈博文重复着又问，嘴咧得更大了，露出八颗牙齿，看起来更加憨厚，也，更蠢了。

　　黎明娴觉得自己看不懂陈博文。
　　他显然知道她不爱他，可他对跟她结婚很热衷。
　　他图什么呢？
　　她很有钱，她妈妈去世，公司，别墅，存款加起来几十亿，由她一个人继承。
　　可是，这些与他无关，她妈妈遗嘱里明确表示，所有财产由她一个人继承，跟她的配偶无关。

　　黎明娴眉头皱得更紧了，转动钥匙点火，发动机轰隆隆响，抬起离合加油门，梅赛德斯朝前滑动，升起车窗前，她说：“我暂时不想举行婚礼，再给我一些时间考虑。”

　　“明娴！”陈博文困惑地叫，似乎不能理解她的想法，他抬脚追着梅赛德斯跑，身影映在后视镜里，像一只笨拙地蠕动的大虫。
　　黎明娴心里郁闷更甚。
　　妈妈临终前圆睁的不放心的眼睛在眼前闪过。
　　“明娴，跟陈博文结婚，由他照顾你，不然，妈死不瞑目。”

　　她有社交恐惧症，勉强坚持到读完大学，毕业后一直把自己困在家中不出门，今年二十八岁，从没交过男朋友，妈妈为她操碎了心，十天前，妈妈肺癌不治去世，临终前，最担心的就是她终身无着。

　　结婚，让妈妈九泉之下安心，也不错。
　　黎明娴用力拍了一下方向盘，强压下心头颓丧。

　　梅赛德斯提速，将陈博文远远抛下。

　　手机来电，显示屏戴浩两个字闪烁不停。
　　戴浩是黎明娴妈妈公司的法律顾问，今年四十五岁，为黎明娴妈妈工作十五年了，五天前，她刚在戴浩帮助下，办完财产继承手续。

　　黎明娴插上蓝牙接听。
　　“明娴，你要到公司上班吗？”戴浩问，“如果你不想上班，得来一趟，授权陈博文主理公司所有事务，提拔他为公司总裁。”
　　“要，明天就去。”黎明娴道，红灯亮，松开油门停了下来。
　　“你要上班？”戴浩似乎有些意外。
　　“嗯。”黎明娴肯定地回答，说：“我妈生前我虽然没到公司上班，但是很多公事我妈拿给我拿主意打理，双曲大厦就是我在背后主导完成的，公司的业务我很清楚，戴叔叔你放心。”
　　双曲大厦是本市的地标建筑，黎明娴妈妈的盛华地产完成得最好的项目。
　　电话那头剧烈的咳嗽，接着砰砰响，似乎是戴浩撞倒了什么，许久，戴浩的咳嗽才停下来，声音干巴巴的，“你这么能干，戴叔就安心了。”
　　黎明娴笑了笑，挂电话。
　　手里都是汗，湿滑滑的握不住手机，呼吸急促，心脏蹦跳得极快，即使没有面对面，她的社交恐惧症也影响与人交流。
　　戴浩再多说几句，她就没法正常说话了。

　　明天到公司上班，与人面对面，焦虑恐惧会更加明显。
　　黎明娴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拿过副驾座上的背包。
　　包里面有一瓶米帕明片，瓶子抓在手里，掌心充实，焦虑不安略略淡了些。

　　黎家大宅在市郊，青岩山脚下，出了城上外环路，笔直的马路沉寂着向前延伸，路两茂密的黑黝黝的绿化林，偶尔飞起一两只麻雀，叽一声，影子在空中掠过，又没入林中。
　　马路上车辆很少，很安静，安静得令人觉得诡异。
　　黎明娴按下收音机，转到交通台，播音员字正腔圆播报着路况。

　　还有一千多米就要拐进到别墅区的岔路了，来车道一辆货柜车突然打了方向，来到黎明娴行驶的车道，以肉眼可见的提速，直直朝梅赛德斯撞来。
　　刺目的大红色车身，车宽约两米半，高近三米，长十几米那种大型集装厢货柜车，庞然大物，梅赛德斯跟它相比，犹如蚂蚁与大象，巨大的躯体与车速带起旋风和灰尘，路面剧烈颤抖，不过眨眼工夫，货柜车冲到跟前了，只有十几米的距离，死神笼罩在头顶，距离太近，急打方向盘避让离心力会使得梅赛德斯翻车，还有可能自燃。不打，小小的梅赛德斯在货柜车的碾压下将成一堆废铁，更别说人的血肉之躯。
　　十米、九米、八米……黎明娴望一眼来车车道，没车，重重踩下刹车，松开安全带，拉开车门，双手抱头滚出车外。

　　身体与地面摩擦，滚了几圈后，头部重重撞上路崖石，剧痛令得黎明娴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与此同时，砰一声巨响，地面尘烟飞扬，迟来的刹车制动嘶响，货柜车轮胎与地面剧烈磨擦，梅赛德斯整辆车被压进货柜车底盘，车玻璃破碎，车身惨不可睹，扭曲变形成一摊废铁。

　　黎明娴双眼圆瞪惊恐地看着，车身钢铁还在变形的余韵中，真空胎呜咽似泄着气，绿化林里受惊的鸟雀狠命地啼叫着，从枝头飞上蓝天。
　　周身皮肉尖锐的刺痛，五脏移位，骨头被打断拆散了似，头部的疼痛更加不能忍。
　　黎明娴想大哭，想大声嘶叫，然而什么都不能做，连指尖动一动，转一下眼珠子都不能。

　　货柜车驾驶室那边的门打开了，肇事司机跳下车，身材高大，头发蓬乱，脏兮兮看不出本来面貌的汗衫，沾满油污的牛仔裤，左右看了看，缓缓朝黎明娴走来，步子很沉稳，似乎不是在车祸现场，不是刚肇事撞了人，而是在闲庭散步。

　　黎明娴喉头腥甜，如果她能动，鲜血就喷出来了。

　　肇事司机走到黎明娴面前，眯着眼看了她一会儿，蹲了身体，伸手到她鼻孔下。
　　“快打电话叫救护车。”黎明娴很难受，死死瞪他，嘴里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没气！死了！”肇事司机喃喃自语。
　　黎明娴在司机细小的眼睛里看到狂喜。
　　她听说过有人肇事后宁可人死了赔人命钱，也不想人活着，无休无止花钱救治。
　　“我没死，叫救护车，我不要你付医药费，我自己有钱。”黎明娴想说话，还是发不出声音，手脚动不了。

　　司机静静看着她，似乎在确认她有没有死，许久，再次探了一下她的鼻息，掏出手机打电话，却不是打120，黎明娴听得他跟电话那头的人说：“死了，没气了，你快把尾款汇进我卡里，不然，我不报警不认罪。”
　　尾款！
　　车祸不是意外，而是有预谋的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