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日》沉槐

11、故乡

　　在周围的情况没有完全安全时，祁澜不会让自己陷入深度睡眠，他的大脑也不允许他这么做。可是，明明才从海里被救起来晕了挺久，吃了个五六分饱后他竟然抵挡不住困倦就这么睡着了。

　　梦境的尾端，祁澜恢复了点意识。他觉得有点奇怪，但对此没头绪。
　　在一阵吵闹声出现后，他彻底苏醒。似乎已经是第二天了，天色微亮。

　　那些声音太无所顾忌，完全不管还在休息的人。更别提受得伤让他浑身散架了似的酸疼，呼吸都牵扯到胸腔的刺痛。他还是很困，没有休息好让祁澜有点火大。

　　一个声音欢呼：“我们终于逃出那个鬼地方了！”
　　一个声音附和：“真难以置信，我们竟然真的做到了！噢噢噢！”

　　一个声音不满：“鬼地方？你管它叫鬼地方？”
　　他们开始争执：“难道不是吗？”

　　“放什么狗屁，那是我们的故乡！那可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养育我们的故乡！如果不是海里的怪物，它会变成那种模样吗？！如果不是因为它们，我们用得着背井离乡？你怎么能用那么恶毒的话去形容它？”

　　“就算你这么说，你看看它现在的样子，难道不能用鬼地方形容吗？你觉得活着的人还剩下几个？”
　　“就是就是，你是不是太过激了点啊？难道你爱那个地狱吗？那才不是我们的故乡，那只是个鬼地方。”

　　“你！”那人反驳不能，愤怒地大喘气。
　　最后只憋出一句：“别忘了你能踏上这艘船是因为什么！”
　　“知道了知道了。”年轻的声音不以为然，“哎呀！童童来了。走，哥哥带你钓小鱼去！”

　　是因为怪物入侵了他们的故乡，最后不得不离开的吗。就算离开，怪物也追上来赶尽杀绝。祁澜不情不愿起身，避让了出现的黑色水液。

　　一群人走进杂物舱，却不是昨天的个体。即便死去多日，他们的尸身却没有太过腐坏。这些尸体上没有人鱼咬出的伤痕，所以他们格外逼真。

　　祁澜慢慢走到木箱旁边蹲下。
　　怪物驱使尸体在他们周围游荡，似乎能大致察觉船上哪个房间有人似的，进来后就不离开了。
　　那些声音情绪饱满，把林童吵醒。她听见自己的名字，挣扎着要坐起来。

　　黑影缓缓捂住了她的嘴，她感受到什么，无声地念了个词，又躺回去。祁澜对她摇摇头，竖起食指。林童乖乖地闭紧了嘴。

　　下一刻，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童童昨天钓到了小鱼，那今天我们钓条大鱼好不好？”
　　“好！哥哥我要钓很大很大的鱼！”

　　“有志气！”
　　“然后大家一起吃！”
　　“哇，那你要努力了！”

　　林童惊恐地瞪着祁澜。为什么会有她的声音呢？难道她认识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是因为有了新的林童，所以才不来看她了吗？

　　祁澜再次竖起食指摇头，继而俯身下去把林童抱进怀里。他挡住她的眼睛，一手搭在后脑，一手拍着后背。

　　就算林童知道发生的一切，但她实在是太小了，不知道在孤独和不安的环境下待了多久。出现的任何都可能放大她心中的恐惧、刺激她精神崩溃，令她暴露自身。

　　怪物的办法简单到不需要脑子，但胜在有效。人是社会的动物，不可能长久忍受脱离群居范围外的孤独，他们会本能靠近友好的生物。只要时间足够，处于惊惧中的人就会露出破绽。

　　他们喋喋不休，林童瑟瑟发抖。祁澜捂住她的耳朵，过了很久，人鱼才姗姗来迟。
　　怪物刺出的黑液被长尾挡开，炸裂的碎屑弹上墙面，人鱼无所畏惧，直奔目标。他们的战斗方式直白而勇猛，却是细心的物种。祁澜跪坐在房间中央，仿佛与一切毫不相干。

　　动静闹得大，结束得也快，没几分钟便安静了。这次那条人鱼甚至没有多逗留。
　　祁澜想把她放回去，但林童抱着他不肯撒手。

　　“那我们出去晒晒太阳吧。”他说，“童童饿不饿？”
　　她轻轻点头。

　　带过来的食物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昨天的鱼肉有部分留在下面的船舱。
　　祁澜轻声细语同她讲话：“童童多久没有没出来过了？”
　　“不记得了。”

　　“那童童记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
　　“妈妈说我们要跨越大海去另一头的集市，买好多好多漂亮的新衣服。但是有坏人，坏人不让我们去。叔叔姨姨们总是吵架，还打起来了，好凶。我好害怕，妈妈让我藏起来，她说如果见到不认识的哥哥姐姐叔叔姨姨就可以下船了。我好饿，妈妈没有回来……我想妈妈。”林童哽咽道。

　　“他们刚刚是不是回来了，为什么又走了？”林童悲伤得喘不上气，“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他们只不过是还没有和好，所以不敢在童童面前出现而已。他们都是胆小鬼，所以让哥哥来照顾你了。童童要是下次见到他们，一定要告诉他们，不可以这么幼稚了。”

　　“那我可以现在见到他们吗？”
　　“有点困难，他们因为吵得太凶，到另一艘船上去了。那艘船开得好快，我们如果想要追上他们，就得先吃饱肚子——”祁澜话音戛然而止。

　　目光落到房间的一瞬，他看见了盘坐在其中的白色人鱼。祁澜立即捂住林童的眼睛，但还是晚了。她看见了，她会害怕吗？人鱼虽然俊美，倘若林童胆子小就会被对方气场吓到。但也有小孩子不明白野兽的恐惧。

　　一时间祁澜思绪万千，在门口驻足。人鱼神情淡漠，短暂的对视一秒后，这位似乎是领主的人鱼做出退让。对方从容靠近裂缝，准备钻入水中时，听见林童说话。

　　“嗯？”林童疑惑道，“哥哥我不怕人鱼的。”
　　人鱼停下动作又盘了回去。

　　“啊，是吗？”祁澜心情复杂地走了进去，对方身处房间完全没办法忽视，“童童比哥哥勇敢呢。”

　　就算之前这条人鱼帮助了他，他们相处的时间还是太短了。昨日人鱼在水里没出来，祁澜才稍微放心。但现在他整个出现在他面前，倘若对方要有什么动作，他将毫无还手之力。

　　“哥哥他们从来不伤害人的，妈妈说我们出去打鱼的时候偶尔也会碰到人鱼。有时候人鱼还会帮我们把鱼群赶过来，我们还会把他们没吃过的食物分享出去。他们就像小狗狗。”林童反过来安慰祁澜，“哥哥不要害怕。”

　　要是他们真像小狗，祁澜倒也不怕了。附近只有这一艘船，说不定他只是上来休息。
　　祁澜点头说好，然后便去找昨天的鱼。
　　他又顿住了。

　　原本的碎鱼肉不见了，现在占据那位置的是条体格惊人的大鱼，足足有祁澜一条手臂长。不止如此，它甚至被大得夸张的贝壳盛装，周围还放了一些看起来可以食用的藻类和饱满清香的水果。

　　不，这怎么说都不该是船上可以出现的东西吧？
　　所以，这是人鱼带来的？它们大费周章从远处送食物来这艘废船，跟素不相识的人类分享？

　　水果也在人鱼的食谱里吗？他不知道，但不论在海边生活，又或者需要长时间航行的人，都明白水果的重要性。

　　祁澜思索着跟人鱼有关的资料，有的仅仅只存在于传说，有的已经成为历史。他也不是没有去过有人鱼真正存在的世界，不过记忆模糊得想不起具体。关于宠物人鱼和野生人鱼，又或者远比人类发展得更久远的人鱼帝国，他们的描述大有不同。

　　一时间，祁澜搞不清楚他们在人鱼眼中的定位。

　　友好不等于安全，也不等于人鱼亲近人类。
　　哪怕双方表现出友好，但过于近距离的接触会触碰到更细节的规则。如果他不能弄清自己的定位，恐怕会在无意中触怒对方。

　　不管怎么看，他们现在都是被庇护者。所以人鱼对于他们这种可能没有任何回报的弱小，会有多少容忍度？

　　祁澜没有主动去享用食物，因为他还不太摸得准这位领主的性情。
　　人鱼银尾拍了拍地板，游到祁澜身边。林童朝人鱼伸手，对方没有搭理。

　　其余的人鱼尾巴大概是人身的2倍。祁澜第一次见他就看见他垂在驾驶室外的长尾与飘逸的尾鳍了。那一幕真的很让人心潮澎湃，恣意而自由，天生的猎手。

　　随着他展开身体，他的鱼尾完全呈现在祁澜面前，近距离观测就能看清每一点细节。算上尾鳍，他全身长度超过三米。鳞片煜煜生辉，白发没有一点杂色，漂亮得惊人。

　　人鱼像昨天那样把鱼分成了好几个部分，然后自己挑选了其中最肥美的一块，不仅如此，每一种食物他都吃了些。淡然地用尖爪拎起来，仰头送入喉中。动作甚至比某部分人类更雅观。

　　做完这些后，他便不在船舱停留，钻入水中悄无声息地走了。
　　半点水花都没溅起来。

　　好像在说——我动过了，剩下的都随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