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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唐贞观三年 ...

  •   贞观三年。
      杜如晦一大早就被宣召入宫,商量新的减税方案。
      武德九年的那次箭伤还是给杜如晦留下了不良的影响。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平时被李世民特许在家养病,但一到需要他的时候,诏令一道一道地催促,却是毫不留情。
      杜如晦坐在肩舆里,被一路抬进太极宫。他按着隐隐作痛的头,总觉得有什么难办的事情要发生了。
      刚进宫门就听说今天的朝会一众大臣为了减税这件事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于是李世民只能先把大臣们赶回家去,留下几个重臣商量。然而就是这几个臣子,也产生了比较大的分歧,于是只好把最后一票留给他。
      当杜如晦踏进议事的偏殿,给李世民行过礼入座之后,长孙无忌便抢先开口:“克明,现在有三个方案,一个是虞世南拿出来的,一个是魏徵和韦挺拿出来的,还有一个玄龄拟定的,你选哪个?”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杜如晦身上,杜如晦按了按更加疼痛的头:
      “你们好歹也把方案拿来给我看一看啊。”
      “反正你最后都会选玄龄的,看不看都一样嘛。”
      每每房乔做好一件事的策划,都要求杜如晦过目;每每有什么决策要杜如晦拿主意,他最终都会有意无意地选择房乔的方案,众人都已经习惯了这种模式。杜如晦苦笑地看向坐在一边,但笑不语的房乔,后者心领神会地把刚刚朝会的记录递了过来。
      杜如晦伸手去接的时候,感觉房乔往自己的袖口里塞了一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个丝质的香囊。
      只见房乔用嘴型轻轻对他说了句:薄荷。
      从袖子里散发出了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瞬间让杜如晦的头痛减轻了许多。他开始慢慢翻看大家的意见,而其他人则继续他们的争论。
      杜如晦翻着翻着,突然眼前一亮:“这个关于就食它州的灾民分批返乡的计划是谁提的?如果把它和关东、关中的减税政策并行,我想收效会更好。”
      他的话刚讲完,长孙无忌就朝着在场的众人摊了摊手。一直在主座上边看奏章边看好戏的李世民终于开口:“那个是玄龄的计划,我已经批准执行了。只是玄龄坚持要问过你的意见,而且有些具体的步骤要等你来敲定。”
      杜如晦很淡定地抛出一句:“陛下,臣请以疾逊位。”
      李世民拿过一本新的奏章,头也不抬:“准了。把活干完你就可以回家了。”
      王珪看了一边正在埋头记录的小吏一眼,把头凑到魏徵耳边:“我说,起居注里面都是这种内容,真的没有关系吗?”
      魏徵十分严肃地回答:“这叫做君臣和睦,真的没有关系。”

      经过近两个时辰的推敲和修改,今年的减税方案成功出炉,冗长的会议也终于宣告结束。
      一起走出宫门的杜如晦和房乔没有坐肩舆各自打道回府,而是沿着朱雀大街慢慢走着。午后的长安城被并不太强烈的阳光晒出了慵懒,还有祥和的气息。房乔知道,这是他们所努力的,国力渐长的结果。
      “玄龄。”
      “嗯?”
      杜如晦捏了一下房乔扶着自己的那只手:“你在走神,而我还是个病人。”
      “我这不是正带着病人散步吗?”房乔笑着回答,语气带着和其他人说话不会夹杂的亲昵。
      “少来这套。我都看到了。”
      杜如晦指了一下房乔的袖子,后者停下脚步,从袖口里拿出一叠写满字的纸。
      对方看他的眼神颇为无奈:“这次又是哪家的闲事?”
      “有人打算出关去西域。”房乔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而且,这人你我都认识。”
      杜如晦觉得这些年房乔已经把自己的性子学了个七七八八,现在更是学会了卖关子:“谁?”
      “洛阳净土寺的故人。”

      房乔说要申请出关的人,就是玄奘。杜如晦坐在街边茶摊看着那些房乔拿来的纸,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样厚厚一叠,如房乔所述,都是申请出关游学的文书。内容近乎一模一样,差别只在最后的落款。日期越近,人数越少,最后一张上面,只有“大觉寺沙门玄奘”几个字。
      “他的同伴可是一个都没有了么?”
      “可以这么说。”
      “这文书给陛下看过了?”
      房乔摇了摇头表示否认:“到了陛下那里,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没有陛下的同意,不要说别的,路上那一道道关卡就是最大的问题。”
      “其实,说起来,不过是一本过所罢了。”
      杜如晦苦笑:“你还想来伪造过所的那一招么,可能性早就被你自己给切断了。”
      两人当年在滏阳曾经伪造过所来完成逃狱。贞观以后,房乔就曾针对隋时使用的过所上的几个缺陷,提出过改进的建议。现在要想伪造一本乱真的过所,已经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了。
      “玄龄,你应该知道现在陛下正在策划对突厥用兵,不要说放人西行,可能要走到玉门关都很困难……”杜如晦忽然想到了什么,“你不会是想让他知难而退吧?”
      “现在出关,无异于送死。”房乔把目光放向窗外,“我没有把握能够说动他放弃或者推迟计划,不如帮他走到凉州,接下去便看他自己的心意和造化。”
      “凉州……”杜如晦迟疑了一下,“现任的凉州都督是……李大亮?”
      “恩。他为人正直,不循私情,应该能把玄奘拦在凉州。”
      “如果要是拦不住呢?”
      “还有玉门关。”
      “假如他出了玉门关呢?”
      “假如他能出玉门关,走出大流沙,到达西域……”房乔的嘴边勾起一抹微笑,“那不就和他的计划不相违背了吗?”
      杜如晦一愣,房乔接着说道:“我说过,我只是帮他走到凉州。后面的事情,你我都不可预料。”
      沉默了一下后,杜如晦点了点头:“我想,你现在应该要去一趟大觉寺。”
      “克明不陪我一起?”
      “当然,一起走吧。”

      两人穿着官服到大觉寺门口,才觉得有些不妥。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大觉寺开门的僧人几乎是小跑着去把玄奘找来的。
      “我想那位小沙门是会错意了。”杜如晦笑着看着没有被合拢的大门,“玄龄,你准备好说辞了么?”
      “我准备实话实说。”房乔把身体轻轻靠在墙边,“但愿这位玄奘法师保持清醒。”
      两人正说着,大门再一次拉开。
      和十多年前那个有些稚嫩的少年相比,已经成年的玄奘,身材修长,还是一样的眉清目秀,只是气质更显得沉稳厚重。他静静站在山门后,看着当朝两位尚书仆射走到他的面前。
      “两位自洛阳一见,别来无恙。”
      房乔也不多客套:“玄奘法师,有些事情我们想和你单独谈谈。”
      玄奘的表情没有过多的变化,他身形一滞,随后为两人让开一条道路。
      “这边请。”
      到了寺院待客的厢房,房乔才将那叠文书摆到玄奘面前。
      “没有被通过?”玄奘的声音很好听,但却有着像金属一样冰冷的质地。
      “不可能被通过。”房乔的语气很肯定,“和突厥的战事正准备拉开,朝中不可能批准大唐的臣民在这么危险的时候出关。”
      “这种时候边关的守备要比平常严密得多,能够在这时候出玉门关的只有细作而已。”杜如晦在一边插话,“无论哪一边的。”
      “即使能够侥幸出去,也会被当成细作处理的。”
      玄奘很清楚对方是为自己考虑,他沉默了许久,才慢慢说道:“玄奘……想去天竺的心,这辈子都不会改变。”
      早就知道劝不会有用,房乔倒是佩服起玄奘的勇气来了:“那我们就走一步算一步吧。”
      “嗯,去天竺路途遥远,非一朝一夕能及,总要有个路线计划什么的吧。”
      玄奘听着房乔和杜如晦的话,有些错愕。他有点搞不清这两人到底是来阻止自己的,还是来协助自己的。
      杜如晦看着玄奘:“有大唐的宰相在帮你,走到边关是没有问题的。至于出不出得去,就看你自己了。”
      聪慧如玄奘,马上就理解了他们的意思。他转身取来了一份地图,上面用朱色标着各种各样的标记。
      房乔从长安开始,详细地查看着玄奘标出的路线。而杜如晦只是扫了一眼: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申请走海路?海路快捷,而且也不用头痛出关的问题。若你当时选择随船出海,现在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西域有诸多礼佛的国家,那里的佛寺和僧侣应该不少,有值得我去学习的地方。”玄奘回答道,“而且我也想在路途中学习西域各国的语言,以便能够尽快掌握梵文。”
      杜如晦点了点头。房乔轻轻指了一下路线的中段:“我觉得,你可以考虑改道在这里停留。这是之前西行之人的必经之地,补充物资或者更换马匹都比去其他地方要方便得多。”
      玄奘顺着房乔的手看去,地图上那个点是自己没有计划到的地方,上面标记着两个字:高昌。
      他知道自己的前辈法显曾经在这里两度筹措旅费,也知道现在的高昌是一个非常繁华的地方。但他一来是打算沿着天山北路走,二来……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跳过这个西域重镇,总觉他得和这个地方有一种莫名的、隐隐的牵绊。
      玄奘有些害怕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不知是吉是凶的预感——虽然他是个僧侣,而佛教最讲究缘分——于是他决定把这个地方先划出自己的行程,毕竟他要面对的东西,比起这个要复杂、棘手数百倍,而房乔明确表示他们的帮助到凉州为止。
      最后,他对房乔点了点头:“我会考虑的。”

      两天之后,李世民采纳了房乔拟定、杜如晦修改的减税方案,并允许就食它州的灾民在州郡的安排下分批返乡。
      第三天,一张灾民身份的返乡证明就摆到了玄奘面前。
      “你可以用这张证明离开长安,走到凉州。”房乔解释着,“这时候离开长安的人挺多的,应该没有障碍。”
      “然后这些是……”杜如晦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袋子,里面发出了细小金属块碰撞的声响,“一点盘缠。”
      玄奘摇了摇头,表示心领。
      “好吧,就当这个是我们两凑的香火钱吧。”杜如晦把这袋钱放在返乡证明上面,“法师沿途若是路过寺庙,就替我们添点油。”
      犹豫的表情在玄奘的脸上一闪而过,最后他还是伸手接过了这两样馈赠。
      此时的他们都不会想到,这个坚定地西行而去的僧人将给大唐,给后世带来多么大的影响。而这次西行,也将会深刻地改变玄奘自己的人生。
      等到房乔收到玄奘出关的消息,也已是次年的事情了。

      贞观四年,正月十五。
      一场小雪刚停,杜家门口挂着的红灯笼,在道旁积雪的衬托下,显出了别样的美丽。
      杜如晦走出家门,就看到难得脱下官袍的房乔站在一圈柔和的光晕之中,将他周身的轮廓都淡淡地涂抹了几笔。
      杜如晦突然想起在滏阳县衙初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也是如此契合地笼罩着他,给人一种没来由地、慢慢渗透入心底的温软。似乎待在他的身边,就能平静地去面对这个狂躁的世界。
      直到房乔出声叫他,他才回过神来。
      在上元的休沐假期,忙碌了一整年之后的两人都和一个普通的、大唐治下的百姓一样并肩走在长安的街道上,去吃上一碗热腾腾的元宵。
      已经是少年的杜构拿着一件大麾追了出来,披在杜如晦的肩上。
      “父亲,天气还很寒冷,要多注意身体。”他转身看向房乔,“房伯父,要不要安排两顶轿子……”
      “不用了,你父亲我这点路还是走得动的。等我们回来让你房伯父好好考考你的功课。”
      “新年还没过完,你让孩子这时候读什么书。”房乔伸手帮杜如晦把大麾的系带系上,后者偏过头去咳了两声,把手放在房乔的手臂上。
      “走吧。”
      杜如晦的健康状况到了新年前急转直下,这两天在汤药的作用下恢复了点,便总是想着要出门走走。房乔特地将身体向杜如晦那边稍稍倾斜,让对方可以扶着自己,步伐也放得慢了一些。
      杜构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忽然有些哽咽。他大声地喊道:“阿耶……早点回来!”
      他看到杜如晦的脚步因为自己的话而停了一停,房乔则是转过头来,对他露出赞许的笑容。
      时间可以抹去一些东西,而另一些则会历久弥新。
      杜构目送着渐行渐远的两人,两条被灯火拉长的背影纠缠在一起,就像是他们用二十多年的光阴为墨,书写下的情谊一样,被深深地嵌进了初唐的治世里,永不褪色。

      贞观四载,天下康安,断死刑至二十九人而已。户不夜闭,行旅不赍粮也。——《隋唐嘉话》
      房、杜二公,皆以命世之才,遭逢明主,谋猷允协,以致升平。议者以比汉之萧、曹,信矣!然莱成之见用,文昭之所举也。……盖房知杜之能断大事,杜知房之善建嘉谋……笙磬同音,唯房与杜。——《旧唐书·卷六十六·列传第十六》
      吾爱房与杜,贫贱共联步。脱身抛乱世,策杖归真主。纵横握中算,左右天下务。……美矣名公卿,魁然真宰辅。黄阁三十年,清风一万古。——唐·皮日休《七爱诗·房杜二相国》

      END.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8-唐贞观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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