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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隋大业九年 ...


  •   隋大业九年。
      通往泾阳的官道上,飞驰着一匹枣红色的马。马奔跑的速度不算慢,但骑在马上的人仍难掩焦急之色。
      两个月前趁着皇帝以举国之力大征高丽之机,一直暗中积聚力量的礼部尚书杨玄感猝然发难。这次反叛虽没有取得最后的成功,却暗暗冲击了已出现裂痕的隋王朝,大厦将倾,风雨欲来。
      这逐渐弥漫开来的危急讯息,对于匆忙赶往泾阳的房乔来说,却只能暂且抛诸脑后。眼前有另一件和他息息相关的事情,牵动着他的全部心绪。
      原扶余道监军房彦谦,被皇帝一纸诏书贬斥为泾阳县令,随后便在泾阳一病不起。
      父亲的为人,房乔再清楚不过。在当前这个吏治不怎么清明的时代,正直是一种错误,而过分的正直,就是一种致命的错误。
      上一次是由监察御史左迁长葛县令,这次刚被重新启用,马上就直接被贬到了泾阳……房乔想来也只能一声叹息。历侍三朝的父亲,在朝中摸爬滚打了近五十年,依然没学会怎么做官。他总认为为人臣子尽忠尽职才是本分,殊不知这个世道,说真话的人往往不被需要。
      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是辞去了在上郡的官职赶过来照料的,老人家怕是要拿拐棍家法伺候。
      不过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房乔抬手扬鞭,本已有些疲累的坐骑长嘶一声,加快步伐向前奔去。

      千里之外的长安,赋闲在家的杜如晦正展开一封来自江都的书信,这封书信的落款是他在江都出仕的弟弟杜如朔。信中提到江都丞王世充以万余兵力击溃刘元进、朱燮、管崇等依附杨玄感作乱的十万军队,而作为军队首领的王世充,却不和部下争功。频繁游幸江都的陛下只要一赏赐,王世充必定将这些宝物钱财分发给底下的人。这些做法让杜如朔觉得王世充是一个值得为其效力的好对象,因此写信给自己的二哥,希望他到江都和大哥、自己一起居住,他会找机会为哥哥引荐。
      杜如晦的哥哥杜如望也写过同样的信件,杜如晦却把这些信件都锁在了书案下的木匣子里。他们杜家有三个人在王世充手下工作,而杜如晦迟迟不肯动身前往江都的原因,就在这第三个人身上——这人是杜家三兄弟的叔父,名叫杜淹。
      早些年杜淹在长安颇有盛名,能言善辩,自负才情。这样的人物本来应在官场如鱼得水,可杜淹最大的缺点就是过于追名逐利。他曾和自己的友人一起假意到太白山隐居,为的就是在喜好征召隐士的先帝那边获得高官厚禄。事情败露后,换来的是君王的震怒和一纸贬往江表的诏书。后来在时任雍州司马的高孝基的转圜之下,杜淹才得到破格的提拔。他的才能是得到了肯定,但同僚们对此人的人品却始终不能苟同。
      杜如晦对这个叔父几乎可以说达到了厌恶的程度。他对弟弟杜如朔从来都是直呼其名,因为弟弟的表字楚客是杜淹所取。他们的大哥杜如望是出名的好脾气,几次试图改善这对叔侄的关系,却都以失败而告终。杜如晦甚至拒绝出席大哥在江都举办的婚礼,三个兄弟除了频繁的书信往来,数年来连面都没有见上一次。
      杜如晦把弟弟的这封信照例锁进木匣,拿起手边的书继续看了起来。
      此时的杜如晦不知道,这将是他最后一次收到从江都寄出的家信,也会成为他离开京城的理由。

      房乔到了泾阳之后,便接过了照料父亲的一切事务。从药石饮食到生活起居,房乔事无巨细地一一过问。房彦谦的病情时好时坏,拖着拖着总也不见起色,房乔想让父亲回长安养病,却被父亲好一顿训斥。他只得顺着父亲的意思,暗地里另作打算。
      时间很快到了大业十年的二月,隋王朝的统治已经在各地起义军的打击下摇摇欲坠,但好大喜功的皇帝还在准备第三次对高丽的用兵,朝野的紧张气氛丝毫没有因为新年的到来而得到舒缓。对于普通的百姓而言,兵荒四起,加诸于他们身上的徭役和兵役愈发繁重,新的一年只意味着新一轮的横征暴敛。
      房彦谦的病也和眼下局势一样越发不容乐观。房乔几乎是衣不解带地守在父亲的病榻前。在房彦谦清醒的时候,他总会让儿子告诉自己现在如今的形势——他现下就正听着房乔的分析:
      “现在河南、河北、山东和江淮一带都有与朝廷抗衡的势力存在,而且声势日隆。陛下又刚作出了继续东征高丽的决定,粮饷兵员的任务强摊到各地,少不了又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越来越多的人会站到朝廷的对立面,一两年之内也许就能掀起一番更大的波澜来。”
      房彦谦知道房乔一直在关注着各支反隋势力,而且从不认为隋王朝能够得以延续——就像他少年时代所作出的论断一样。
      “上无功德,徒以周近亲,妄诛杀,攘神器有之,不为子孙立长久计,淆置嫡庶,竞侈僣,相倾阋,终当内相诛夷。视今虽平,其亡,跬可须也。”房彦谦摸了摸房乔的头,后者有些讶异地看着他,“当年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狠狠地训斥过你。现在,我要为我的浅陋向你道歉。”
      房乔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知道父亲还有话要说。
      “我这辈子经历了三次改朝换代,本来已有终老于田园之心,仕隋本是出于无奈。”房彦谦露出一个坦然的笑容,“别人都是凭借得到帝王青睐而过上优渥的生活,而我反倒因为做官变得清贫,但我自认为没有愧对任何人。玄龄,我能留给你的,只有一句话。”
      他用自己干枯消瘦的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凡事问心无愧足矣。若你觉得如今的朝堂不值得你逗留,就离开它,去你想去的地方。”
      房乔这才知道,父亲不仅早已知晓他辞官而去的事情,还把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阿耶……”房乔犹豫了一下,才慢慢地说道,“孩儿觉得,晋阳可以安身。”
      晋阳屯驻着当今皇帝的姨表兄弟,受封唐国公的李渊。这位出身不凡的关陇贵族,表面上在封地享受食禄,背地里和几个儿子阴结豪杰、招徕人才的事可没少做。
      房乔此时说这话,分明是要带着父亲一道投奔的意思了。
      房彦谦听罢闭上眼睛:“你且自去,我想留在这里。”
      房乔本来的计划是先安排好去晋阳的一切,再慢慢说服父亲。只是今天父亲主动提及此事,而且很明确地表达了不想成为儿子负累的意思。房乔还想再说两句,却见房彦谦挥手让他出去。
      数月之后,一代名臣、时任泾阳县令的房彦谦病逝于任上,享年六十九岁。
      房乔将父亲葬在了离泾阳不远的东都洛阳,那里还保有隋王朝仅存不多的喧嚣和繁华。而被房彦谦视为故乡的历城,正被长白山的起义阴影所笼罩。
      房乔也因此在洛阳暂时住了下来。斩衰丧期,在当前危如累卵的局势下,他虽然很有可能无法服满三年,但也不愿那么快离开父亲的身边。
      这是隋大业十二年的七月,江都的新龙舟刚刚造成,皇帝便迫不及待地离开东都。名为南巡,实则大半是为玩乐,也有三成为躲避越来越猖獗的盗贼——四月宫中起了一场无名大火,备受惊吓的皇帝坚持是盗贼所为,他的惊悸病症也因此愈发加重。能够逃离在他看来危险重重的皇宫内院,对于皇帝本人和江都的官员,绝对是一大幸事,但对运河沿岸流离失所的百姓,新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奉命留守洛阳的是年纪只有十多岁的越王杨侗。当然,这只是名义上的最高长官,同时留在越王身边的光禄大夫段达等人,才是实际权力的掌握者。
      与此同时,江都郡丞王世充派了人到洛阳接皇帝大驾。
      杜如晦收到的最近一封家信就是从洛阳发出的。杜家的大哥杜如望被外派到了洛阳,在安顿好之后他就马上写信给杜如晦,告知二弟自己和三弟的近况。信中提及他和叔父杜淹之间发生了些许不快,在三弟的周转下已经解决。末了说若是工作之余脱得开身,就到长安来看他。
      杜如晦对着这封家信皱了许久的眉头。他们那个万年老好人的大哥会主动提起杜淹的事情,即使只是一笔带过轻描淡写,还说让他不要操心,这事应该是闹得比较大了,以至于不得不让他知道。他提笔给兄长回信,难抑心中那股强烈的不安。杜如晦极相信自己的直觉,这是他日后能断大事的一项依凭。
      最后,他撕掉了写好的回信,收拾行装径直前往洛阳。
      不管怎么说,主动去看望自己的大哥,总是没错的。顺便也能去会一会许久不见的友人,不是也挺好的嘛。

      从长安到洛阳距离并不远。当某天晚上杜如晦风尘仆仆地敲开房家大门的时候,房乔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他在上郡的时候两人的通信就没有中断过,杜如晦偶尔还会掐算着官员们的休沐期拉上房乔去找王珪叙旧。只是房乔是因罪被外放到上郡的,不能经常到京城。后来家中又遭变故,两人上一次见面,竟已是三年前的事了。
      治丧期间,房乔的临时住处有些简陋,但也算收拾得整洁有序。杜如晦进门后毫不客气地找了地方坐下——两人的关系已不比初相见时,那些多余的客套统统被略过。房乔随手倒了碗水递给杜如晦:“怎么想着到洛阳来了?”
      杜如晦毫不顾忌仪态地灌了两大口水,疲惫的神色才稍稍缓解:“算是来探亲的吧,我大哥现在在洛阳出公差呢。”
      “顺便访友?”
      “顺便访友。”
      房乔笑了笑:“克明。我提议你还是去你大哥那住吧,舒服些。我要招待你,限制很多。”
      杜如晦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穿着一身孝服的房乔。这一次看他,比三年前消瘦了不少,层层叠叠的粗麻布也没能掩盖这个事实。想他不仅因为敬重的父亲去世而心绪悲伤,而且丧期言而不语,对而不问的规定更是折磨人。如果有人过来陪几天,也是好的吧。
      杜如晦在心底叹了口气,想要关心房乔这个表面不动声色,骨子里却极要强的朋友,总是要稍微拐那么小小一个弯。
      “我觉得这里比较自在,不行吗?”杜如晦掰着手指头算着,“大哥是来办公事的,安排的住处也是临时的,而且他还把大嫂和侄儿都带了过来,哪有我安身的地方。再说,我那大侄子正是最吵闹好动的年纪,正需要人看护,我这个做叔叔的这时候送上门去,岂不是没事找罪受。”
      房乔对杜如晦几个兄弟的情况算是有所了解,于是他笑着听完,马上就发现了不对:
      “我记得你的兄长、弟弟和叔父都在王世充手下做事。”
      “对。”
      “王世充的巢穴是在江都而非洛阳。”
      “对。”
      “陛下正打算南巡。”
      “对。”
      “这次派人只为接驾,他本人都没有亲自来,而是坐镇江都迎接。”
      “对。”杜如晦知道房乔对王世充这种有将才但显然更擅长溜须拍马的人十分排斥,也不多加解释,只是连着说了四个“对”。
      “你兄长待在洛阳的时间不会很长,顶多四五天,为什么要带着家眷出行?”
      看房乔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核心,杜如晦点了点头。
      “所以,这正是我放弃写信而直接到洛阳来的原因。”
      在大哥提到这次到洛阳带了两个儿子的时候,杜如晦就隐隐觉察到其中有怪异之处。
      如果说是带孩子来洛阳游玩,那是决计不可能的。一来时间十分仓促,二来洛阳附近的郡县都在大肆缉捕所谓盗贼,比起歌舞升平的江都,实在算不上安全。杜如望冒险把家眷带过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发生了什么让他在江都待不下去的事情,要么是他受了王世充的命令,留在洛阳,以方便策应——至于策应什么,只有王世充自己心里清楚了。
      房乔看着杜如晦:“克明,我看你还是先好好睡一觉,明天去确认一下情况,毕竟现在都只是猜测。”
      “所以说,玄龄。”杜如晦苦笑了一下,“其实我是来拖你下水的。”
      房乔知道他的意思:“我明白,你这是嫌我最近日子过得太清闲,找点事给我忙。”
      纵然杜如晦现在的心情有点复杂,见房乔这样从善如流也忍不住笑了:“玄龄,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说浑话?”
      “现在不是研究我会不会说浑话的时候。”房乔起身,“我应该去拿一床被褥给你,而你应该去洗把脸,然后换身衣服。”
      杜如晦看了看自己身上因为赶路而沾染的尘土,摸了摸鼻子,乖乖地去外面打水了。

      杜如望在信中已经告知了杜如晦他的临时住址。第二天一大早,杜如晦就凭着地址,找到了杜如望住的房子。
      这是离宫苑不太远的一处两进寓所,有前庭和中庭,整体来说非常宽敞。以杜如望的身份,住这样的房子说不上委屈。杜如晦看了许久也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便随着在门口候着的老仆进了门。
      杜如望带着刚满五岁的长子在前庭等候。小家伙正有模有样地给父亲背书,一转头看到家里的老仆领着一个陌生人走进来,也不惊不乍,转过身来大大方方地行礼。
      “二叔父。”
      杜如晦一把抱起自己的大侄子:“好乖哟。告诉二叔,叫什么名字?”
      “杜构。”
      杜如晦把这个乖巧有礼的孩子抱在怀里和他玩了一会儿,才把他放到地上。
      午饭是一场简单普通的家宴,气氛轻松。杜如望介绍了自己在江都迎娶的妻子苏氏给弟弟认识,杜如晦随口考了杜构的功课,还抱了一下刚出生两个月的小侄子。兄弟两人许久未见,把酒言欢,好不痛快。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避开了时政,只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讲着幼时的趣事。
      杜如晦看大哥神色如常,不像有事发生的样子,只当自己是想得太多。但一想到房乔也觉得不太对劲,就感觉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于是他等到用罢午饭、苏氏把两个孩子带到后室之后,才拉着杜如望到前厅坐下。
      “大哥,洛阳附近这些天治安不怎么好,要交代大嫂出门小心些。”
      谁知杜如望听到弟弟这么一句话,却叹了口气:“我原以为,你不会问。”
      杜如晦心里咯噔一下:“大哥,你把大嫂和两个孩子带来这是另有目的吧?”
      “详细说起来可能要花点时间……”杜如望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我想把妻儿托付给你。”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我想离开江都,但这件事被叔父知道了。”
      杜如望只说了这一句,杜如晦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盘根错节。
      大哥在江都的官阶不算高,但也不是低级官吏。他应该触碰到了一些和王世充有关的机密。想到这,杜如晦用口型说了一个字,以确定自己的推测。
      “反?”
      杜如望点了一下头。杜如晦接着问:
      “离开江都的意思是……辞官?”
      “历来成王败寇,我只是不想无端做这青史罪人。”
      杜如晦心下了然。大哥这是不看好王世充的前景,想尽快从江都那块随时会上演政变的泥沼中脱身,结果却被杜淹发现,然后作为一个把柄抓在手上。
      杜如望见杜如晦不再问话,才开口道:“我只是作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我回江都之后发生什么意外,我的妻儿至少暂时不会受到牵连。”
      杜如晦皱了皱眉头:“大哥,你就留在洛阳,找个时间回长安。江都那边就不要再去了。”
      杜如望露出一丝苦笑:“那如朔怎么办?”
      “我们先安顿好大嫂和孩子们,我自己一个人去江都接他。我不是江都的官员,难道王世充会把我怎么样吗?”
      “江都的情况你并不熟悉。”杜如望拍了拍二弟的手背,“而且这些事,如朔他并不知情。我回去之后,找个时机送他出来就行了。”
      “可是……”
      “先别想这些。”杜如望转移了话题,“我让下人把东厢房收拾好了,晚上将就一下吧。我的衣服,刚好你也能穿。”
      “不了,我现在住朋友家里。”杜如晦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我说好晚饭要和他一起吃。如果我没回去,他大概会把饭留到明天。”
      仿佛是被弟弟的心情感染,杜如望的语气也轻松不少:“从来没听你在洛阳有这么要好的朋友。你小子这几年说是要在家读书,我看倒是没少往外跑。”
      往外跑也就跑那么一个地方嘛。杜如晦只是继续微笑,不置可否。

      傍晚杜如晦回到房乔的住所,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和房乔说了一遍。
      “你打算怎么安置你大嫂和侄儿?”
      “至少要把他们送离洛阳吧,这地方是决计不能多待的。”
      离洛阳不远的金堤关已经被翟让和李密的瓦岗军攻破,前来镇压的隋军也即将到达,双方估计要在荥阳附近拉锯一段时间。到时候的洛阳,就不单是缉捕盗贼的问题了。
      “你有没有想到什么可供选择的地点?”
      “我大哥的意思是去长安,但我觉得,长安也没有多安全。”
      各地群雄蜂起,长安作为隋王朝的都城、名义上的行政中心,被攻陷只是时间问题。
      房乔思索了一下:“一年之内待在长安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那里可以作为一个中转。”
      杜如晦笑道:“看样子你已经为我们想了一条后路。”
      “也算……是吧。”房乔回道:“我现在把家安到了晋阳,如果你大哥能放心的话,可以让她们母子搬过去。”
      杜如晦一时没反应过来:“家?”
      房乔见杜如晦表情有点奇怪:“是的,我的妻子在晋阳。”
      杜如晦这才发现,在两人之前相处的那么长一段时间里,竟然都没有向对方说起过自己的婚姻和家庭。
      房乔已经过了而立之年,有妻子是很正常的事情。杜如晦意识到自己有点反应过度,尴尬地笑了一下。
      “抱歉,我之前一直不知道房夫人的存在。”
      房乔回以一个淡淡的笑:“我以为克明你是在惊讶我会选择在晋阳安家落户。”
      一谈到涉及时局的问题,杜如晦的脑子便清楚了许多:“唐国公,至少比王世充窦建德还有那个什么自称西秦霸王的薛举都要可靠得多。”
      “你倒是不避讳。”
      “一心想做萧何的人是谁来着?”
      杜如晦知道,房乔最崇拜的历史人物,就是追随汉高祖刘邦成就霸业的名相萧何。从协助小沛起兵开始,到入咸阳收典籍,立天下订章法,这位萧相国深谋远虑、把握全局,为汉王朝四百年兴盛做了一个良好的铺垫。而纵观汉的诸位开国功臣,几乎都起于微末。从无名胥吏到国家肱股,除了他们确有过人之处以外,不得不承认这也是他们洞悉了天命所归,择良木而栖的结果。
      想成为第二个萧何,就得先在现今混乱的局面里找到刘邦。
      “玄龄,要说唐国公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他身边不要说萧何,张良陈平都已经一把抓了吧。”
      李渊的身边有一个相对固定且受他信赖的智囊团,其中裴寂、刘文静等人杜如晦也早有耳闻。要想后来居上,只怕不易。
      房乔也不对杜如晦作什么隐瞒:“我可没有说我要去投唐国公。”
      “可你说晋阳……”杜如晦思路一转:“难道你看上李家的哪根苗子了?”
      房乔刚要回答,杜如晦抢着说道:“等等,让我猜一下。”
      他看着房乔慢慢道:“我想应该是李家的二郎,李世民。”
      房乔没有否认,他从来不怀疑他们之间的默契。只是这份默契,他总希望可以用在更广阔的天地里。
      不消片刻,杜如晦就明白了房乔心中所想:“我先陪大嫂到长安安家。等你有朝一日带着刘邦进了长安城,我就去投奔你的门下,天天去打搅你,让你养着我,怎么样?”
      “结论不要下得太早。况且我房玄龄何德何能能够让你杜克明来投奔。”
      杜如晦听罢直咂嘴:“玄龄,你有没有发现自从认识了我之后,自己越来越爱开玩笑了。”
      房乔扬眉:“叔玠说,是你把我教坏了。”
      “啧啧,这话说的,我杜克明何德何能能够教坏你房玄龄。”
      房乔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我们已经把话题扯远了,你现在应该考虑一下正事。”
      “接他们母子三个去长安的话,不用太隐蔽,那样反而会欲盖弥彰。”
      “我知道,首要还是顾虑安全。”房乔低头思索,“我认识一个朋友,他大概可以帮这个忙。不过,你得跟我走一趟。”
      “去哪?”
      “城南,净土寺。”

      净土寺是洛阳诸多佛寺中规模比较大的一座,香火旺盛。焚香的轻烟散在稀薄的晨雾中,整个寺庙仿佛同人间乱世隔离开来,近在眼前却那么不真实。
      房乔带着杜如晦穿过山门,一路上和碰到的僧人们打着招呼,径直走到佛堂前。
      佛堂的木门微阖,里面传来了诵经的声音,夹带着铜质物体碰撞的清响。杜如晦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
      等他睁开眼睛,只见房乔正带着掩不住的笑意看着他。
      “让你早些出门还是有好处的吧。”
      “之前看那些每走一地就说要埋骨此处的人,总觉得不可理解,现在我也可以拍着胸脯说,我找到我要下葬的地方了。”
      “待会见到长捷法师的时候,你可以直接和他说。”
      “玄龄,我知道你是认真的,但其他人可能不这么认为。”
      “有什么关系,只要法师也觉得你是认真的就好了。”
      房乔说的能帮助杜如晦的人,就是这位长捷法师。房乔在洛阳居住的这段时间里,时常会到净土寺来听经,一来二去便和讲经的长捷结识了。他还帮净土寺抄了一些经书,所以和寺院里的僧侣们关系都颇为融洽。
      前几天长捷和房乔说过去长安游学的计划,于是房乔就想拜托他带着杜如晦一行,路上有了寺院提供的庇护,至少可以让人放心。
      直到僧人们的晨课结束,房杜二人才在佛堂外等到了长捷法师。
      出乎杜如晦的意料,这位法师看上去十分年轻,也就二十多岁的模样。在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同样披着袈裟的少年。
      这个少年身量未足,袈裟和僧衣在他身上都显得十分肥大,反衬出他的瘦弱。他眉目清俊,脸上的表情带着一抹出家人特有的淡漠,但双眼深处却有一般少年不及的烨然神采。
      杜如晦一番打量,对这个少年已有几分好感。
      房乔笑着问道:“这位可是法师的幼弟?”
      眼前和那位少年眉眼有几分相似的青年略一点头,眼角带上了些许慈爱之意:“正是舍弟,法号玄奘。”
      长捷法师俗姓陈,出身官宦世家。曾祖、祖父和父亲三代为官,可惜家道中落,先是自己出家为僧,之后弟弟也因为家庭的日益贫困寄居到净土寺。这兄弟二人都表现出了学习佛法的天赋,尤其是十一岁便熟读佛教经典、十三岁就破格入门的玄奘,更是小小年纪就取得了相当高的造诣,令人惊叹。
      长捷每次说起这些,总笑着说:“这都是一个‘缘’字。”
      玄奘在寺内的主要工作,是协助长捷整理经书。两人发现,传世的经书中,有很多模糊不清和自相矛盾之处。为了弄清楚这些问题的根源,两兄弟决定到全国各地去寻访游学,给自己也给后人一个清楚的解答。
      而游学的第一站,自然是帝国的西京,长安。
      杜如晦听长捷介绍了自己游学的目的,不禁心生佩服。而长捷听了房乔的要求之后,也是一口答应。
      两天后,杜如望随着皇帝御驾启程返回江都,杜如晦也打点好了去长安的一切,准备出发。
      早上杜如晦离开房乔住处的时候,房乔并不在家中,只是留了纸条,说在门外给杜如晦备下了马车和干粮,对自己的行踪却没有交代。
      杜如晦能隐约猜到房乔去了哪里。他依约带着苏氏和侄儿在净土寺门口等候长捷法师和玄奘,实际上也在等候房乔的出现。
      在杜如晦身边站着的杜构看叔父一直望着城郊的方向,也踮起脚尖向远处看,被杜如晦一把抱在怀里。
      随着一匹枣红马在视野尽头出现,杜构清楚地看到叔父脸上露出了轻松和喜悦的神色。
      多年之后,当杜构回忆起关于叔父的一切,才发现叔父这种神色其实稀松平常,但那一定是和房伯父在一起时才有的情形。
      房乔骑着马很快就到了杜如晦面前,他已经除去了丧服,把头发像往常一样整齐地束起。杜如晦冲着他点了点头。
      “玄龄,你很准时。”
      “我不认为我会迟到。”房乔露出了一个微笑,“而且你一定会等我。”
      “和房明府……都说好了吧?”
      房乔并没有服满三年的丧期,他刚刚一定是从父亲的坟前赶来的——杜如晦知道这一点。
      “嗯。”房乔回望着洛阳的方向,“我答应阿耶,会让他回到故乡。”

      这一路去长安十分顺利。杜构有时会跟着杜如晦,但大部分时间他都粘着玄奘。玄奘虽然谈吐举止都颇为老成,毕竟也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被杜构缠得久了,不仅没有不耐烦的样子,甚至在杜构要求他讲讲正在看的经书的时候,他也很认真地讲解,丝毫没有把对方当做五岁的小孩子看待。
      苏氏则是安静地抱着小儿子待在马车里,杜如晦也经常去照看这个还没有起名字的小侄子,有时候抱过来逗一逗,却经常被一旁的房乔指正说抱小孩的姿势不对,最后都是由房乔接手,把孩子抱过来。
      “这小家伙的眼睛和鼻子倒是很像你这个二叔。”
      “哪里像了。”杜如晦盯着房乔怀里那个皱巴巴的小婴儿,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怎么看不出来。”
      孩子正被房乔轻轻摇着,舒服得张着小嘴傻傻地笑。房乔把手指伸了过去,马上就被一只小手牵住了。
      “你看,连笑容都很像。”
      我有这么傻?杜如晦觉得有点郁闷:“玄龄,你照顾小孩怎么能这么熟练?”
      “因为我照顾过。”
      杜如晦猛地想起,玄龄有妻子。既然已经成家,有孩子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这样一想,忽然觉得很嫉妒,但要说嫉妒什么,又说不上来。杜如晦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此时的口气有点酸:
      “看来能做玄龄的儿女也算是有福之人了……你家小孩和你长得应该很像吧。”
      谁知房乔听着这话,表情有些僵。他继续拍着怀中的婴儿,答道:
      “不像。一点也……不像。”
      杜如晦注意到了房乔的异样,很识相地闭上了嘴。同时他下了一个结论:有关家庭的话题,完全不适合他和房乔。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他也不想深究。
      一行人最终在长安城门前分道扬镳。长捷法师和玄奘要去南山的寺庙拜访,而杜如晦知道房乔此行的目的地并不在此。
      他要去的是渭北,但最终的目标还是长安——这里会成为一个旧王朝的终点,也将是一个新王朝的起点——他和他,都希望自己参与其中,并且最好能够并肩而行。
      于是,两人下一次相见不会太久。
      在简短地告别之后,房乔策马远去,未尝回头。杜如晦目送他离开自己目力所及,默默转身拉过在一边看着他的杜构。
      玄龄,我和长安一起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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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隋大业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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