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chapter 6 ...
-
许见星没有回握她的手，反而把她一下子甩开。
他以为她会瘪着嘴哭起来，没想到她不但不哭，反而又拉住了他的手，这一次更用力一些：“星星哥哥，你怎么不拉着我啦？”
许见星看见了她的口型，她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星”这个口型，和沈榕说话时却不带，这个字应该是用来叫他的。
失去了听觉的孩子，对于很多东西的观察尤其敏锐。
他再一次甩开了夏暖的手。
夏暖刚才在看他的钢琴，看上去很喜欢，总是东摸摸西看看。钢琴也曾经是他最喜欢的事物，他可以用它弹《新年好》和《小星星》。
寂静的世界原本也是不需要音乐的。他不愿回想起那些从他生命中被剥夺的事物，得到后再失去，比从来没得到要残忍得多。
他不开心，也不想让夏暖开心。
他垂下眼，目光所及，那个小女孩再一次伸出手，这一次是两只，她用两只手拉住了他的手，柔软坚定而有力。
许见星没有再甩开她的手，任由她拉着，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浑然没有被他的行为影响，她笑得灿烂纯真，好像永远都不会有任何烦恼。方才某一个自内心深处涌动的焦躁竟轻而易举地被抚平了。
沈榕从厨房拿了一盘洗好的草莓，夏暖立刻想要去拿，可一只手被许见星握住，她回头看向许见星握住她的那只手，许见星像被烫了一样，猛地把手松开。
下一秒，一个又红又大的草莓被小胖手送到了他的嘴边，夏暖笑起来的时候糯米白牙像是小珍珠：“你吃草莓呀！”
她粉嫩的雪腮和红彤彤的草莓交相辉映，明亮得耀眼。
许见星咬住了这颗草莓，满满地咀嚼，草莓酸酸甜甜的味道蔓延在口腔里，夏暖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我最特别喜欢吃草莓了，草莓多甜呀！”
草莓。
许见星看清了这两个字，他无声地用自己的嘴巴重复了一次这个口型。
生活中的事物，他其实都认得，他也在努力把这些事物和一个一个飞快在眼前跳动的口型联系在一起。
夏暖的午饭是在许见星旁边吃的，许见星吃饭时总是细嚼慢咽，小半碗米饭就吃饱了，夏暖吃了半碗饭，还嚷嚷着要吃，许见星被她带得也多吃了半碗。
看着儿子比以往的食欲更好，沈榕对小暖的感激之情更甚，吃饱喝足的夏暖很快就揉着眼睛喊困，沈榕给她拿了一条许见星的小毯子，许见星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此时此刻他安静地站在窗户边，并没有拒绝。
日光暖软，那小小的一团就缩在许见星的床上睡着了，印着小星星图案的珊瑚绒毯子裹住了这个粉粉嫩嫩的小人。许见星不喜欢午睡，他在卧室的阳台上画画，他按照那个睡着的小女孩的模样，勾勒出了一个粉嫩的侧脸。
沈榕见两个孩子都安静了下来，她回到了卧室里也准备睡一会。
许见星的画很快就画完了，他坐在画前看了很久，水彩画的学习他不过是入门，后来的学习都是他在漫长的寂静光阴里自己摸索出来的结果，他不知道自己画的好还是不好，只是在绘画的那一刻，他好像来到了另一个宁静的世界里。
他的睫毛纤细浓密，遮住了他那双清澈沉静的眸子。
床上的夏暖翻了个身，许见星没有听见。
等他抬起头的时候，夏暖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她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迷蒙地眨了眨眼睛。
“我们出去玩吧！”夏暖突然说，她的小脑袋瓜里总是有许多天马行空的念头，她的眼睛亮闪闪的满是期待，“我每天都出去玩的。”
许见星没有听懂，他依旧在自己的板凳上坐着，夏暖光着脚踩在地毯上，一手指着门口：“星星哥哥，我们出去玩吧！”
她去拉许见星的手，一下，两下，没有拉动。
夏暖有些急了，手上用了几分力气，她在家里的时候总是说一不二的，为了达到目的总是誓不罢休的样子：“走呀，我们去玩土吧！”
心愿没有达成，她的嘴巴高高地撅了起来：“星星哥哥，你不喜欢我了吗？”
听不懂她的话，却能看清她委屈的表情，她圆圆的眼睛盯着他，好像他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一样。
许见星觉得，他或许应该叫醒睡觉的妈妈，又或者他该坚定自己的立场，不要轻易离开他熟悉的环境。他拒绝过很多人，医生老师或是小伙伴，甚至还有爸爸妈妈，可是此时此刻，他竟然不知道如何拒绝这个撅着嘴半是撒娇半是委屈的小女孩。
他站了起来，任由她拉着自己走到了门口，他看着夏暖轻车熟路地坐在地上换好了鞋子，默默也把自己的运动鞋换好。
夏暖得意地笑起来，一手拉着许见星，轻手轻脚地把防盗门打开，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直到防盗门从身后关上，许见星没来由的一阵恐慌。
两年了，他从来没有单独离开过房间，看着脚下的台阶，他甚至有些站立不稳。
*
天高云淡，许见星可以闻见空气中漂浮着的淡淡的花香。
他被世界抛弃久了，有时都忘了去看看，这世界莺飞草长，日月星辰也在悄悄地变换位置。
小区的空地里摆放着一堆装修用的沙子，在阳光下闪着金灿灿的光芒。平日里，很多小朋友在这里玩。此刻，夏日的午后太阳炙热灼烧，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并没有别人的身影。
夏暖坐在沙子中间，卖力的捧起沙子拍拍打打。许见星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静静地看着她玩。沙子糊进她的头发里，她像是一只漂亮的小花猫。
许见星有时也很奇怪，为什么眼前这个小小的女孩，竟然有如此旺盛的活力，她高兴时大笑，难过时痛哭，有时又蹦蹦跳跳无忧无虑，好像任何外物都不能打扰到她。她一个人自顾玩的卖力，有时抬起手擦一下额头上的汗水。
他看得有些出神，夏暖已经玩累了，她爬起来用脏兮兮地小手拉住了许见星的手：“我们回家吧！”她眨巴眨巴眼睛。
她的手很脏，掌心还带着很多硬硬的沙粒，摩挲着他的掌心，有些许涩痛。
夏暖拉着他往楼道的方向走，许见星知道她想要回家了，终于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在回家的途中，一只三花的小猫翘着尾巴跑了过去，夏暖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住了，她松开了许见星的手，刻意放慢了脚步，去看那只贴着墙根走的小猫。她的鞋底沾满了沙粒，一用力便有些打滑，夏暖一个重心不稳，便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夏暖平时哭鼻子大多是为了引起大人们注意，今天显然是摔得疼了，很是凄惨的哭了起来。
许见星步子比夏暖大些，走得也稍微快些，不知道走了多远他才如梦初醒地发现夏暖并没有跟上来，他下意识回头去找，就看见粉粉嫩嫩的小女娃正坐在地上，哭得眼泪都挂在了腮边。
说不出那一刻的感觉，许见星一瞬间觉得五脏六腑都拧巴在了一起。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他不该带小暖出门。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在第一时间发现不妥，而不是像他一样惘然无知，任由她一个人坐在原地哭泣。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夏暖身边蹲下，她的膝盖磕破了，已经渗出了血，她大张着嘴模样很是凄惨，许见星听不见她的哭声，他猜得到她的哭声很大，他的耳膜都在微微发颤，许见星在那一刻，浑身上下都跟着疼起来。
*
那天晚上，许见星没有吃晚饭，他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关着灯，拉上窗帘，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
夏暖是被闻声而来的沈榕抱回去的，她在自己家里给夏暖处理好的伤口。夏暖哭累了，只剩下小声的啜泣，她勾着沈榕的脖子，偶尔疼得吸气。
沈榕知道儿子自责，她又何尝不是呢。她睡得太沉，没有听见两个孩子，偷偷出门的动静。
傍晚时分，季美如回家了，夏暖的爷爷还需要在医院观察，今夜是夏建勋陪护照料。沈榕抱着小暖来到了202，季美如看见了还在啜泣的女儿，着实吃了一惊。
沈榕先是说完了事情的始末，犹豫良久，终于鼓足了勇气说：“暖暖妈妈，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们……我家见星，小的时候生了一场病，病好之后，耳朵就听不见了。我们不舍得送他去残障学校，但是一直没有遇到愿意接收他的幼儿园，所以他现在只能在家。他真的很喜欢小暖，我和他爸爸也是，今天不小心伤到了小暖我们真的觉得非常抱歉……”
沈榕说得诚恳，眼圈都有些泛红。
季美如听她说完非常震惊，许见星她也见过几次，只知道是个沉静温和的孩子，没想到竟然是个听障患儿。
“我一直没敢告诉你们。”她低垂着头不敢看季美如的脸色，她的手捏紧了自己的衣角，“见星被歧视惯了，我怕你们知道了，不想让小暖再来和他玩了。”
孩子的世界是单纯的，正因这份单纯，很多情绪的抒发与表达便越发显得无遮无拦。沈榕想努力给儿子遮挡世界的锋利，但她一个人的力量始终不够。
“姐，你这说什么话呢。见星是个好孩子，小暖总是叽叽喳喳的和我们提起星星哥哥，我们鼓励小暖和见星一起玩。今天的事是个意外，小暖一直都是个淘气的孩子，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季美如顿了一下，和煦地笑笑，“还有，姐你也真是的，其实告诉我们也是没关系的，我们不会对孩子有任何看法，也欢迎见星来我家和小暖玩。”
这个世界善意并不算多，沈榕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再三道歉后，她摸了摸夏暖的头，问她：“你还愿意和星星哥哥玩吗？”
小暖的脸颊上还挂着泪痕，可她没有片刻犹豫，立刻点头：“愿意！”
沈榕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许见星仍旧关着门，她拉了一下把手，并没有拉开。
一门之隔，许见星静静地看向自己的天花板。
他轻轻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缓缓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双耳可以感受到手指的触碰，偏偏又像是一对简单的摆设。
小暖应该再也不愿意和他玩了。许见星的手无力地垂下，拉起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视觉和听觉同时陷入黑暗，他竟然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
夏暖两天没有到许见星家来，她忙着去医院看爷爷，偶尔还要去家里的超市给奶奶送饭。第三天一早，夏暖敲响了201的门。
吃完早饭的许见星正从餐桌前站起身，就看见夏暖穿着一条漂亮的小裙子，一路小跑地凑到了他跟前，灿烂的对他一笑：“星星哥哥！我都想你啦！”
读懂了夏暖的口型，许见星知道她在叫他，眼前莫名其妙地涌起了一阵水汽，夏暖白胖的腿上还缠着纱布，可她是活泼好动的性格，又开始在房间里蹦蹦跳跳起来。她把藏在背后的手抽出来，高高举起：“你看，我买了新的水彩笔！”
夏暖已经听妈妈说过了，星星哥哥是听不见她说话的，但她好像忘了一样。
她故意把字咬得很慢，口型也说得夸张，她伸手去拉许见星的手，许见星却突然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条丝带，这条丝带沈榕还记得，昨天她去市场时，许久没有出门的许见星默默跟在她身后，和她一起出了门。他拉着妈妈的衣袖专门来到文具店，买了这条丝带。他小小的身子，在一团丝带中挑了很久，终于选了这跟粉色的带花边的丝带。
他拉起夏暖的手，用丝带在她的胖手上打了个结，另一端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哇真棒！”夏暖咯咯笑，“这样我们俩就可以永远不分开了。”
永远是太漫长的两个字，童言童语沈榕没有放在心上，而对于五岁的许见星来说，他只是希望小暖，永远都不要离开他的视线。他希望小暖能永远不再受伤。
对于三岁五岁的孩子而言，在年少时存在的人，很难铭心刻骨。他们很快会被岁月留在记忆的深处。
可许见星却永远都记住了五岁那年的夏天，那个笑起来明亮得照进心里的小小女孩，她叫小暖，她喜欢吃草莓，喜欢穿粉粉嫩嫩的小裙子。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chapter 6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