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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誓约002 ...


  •   临江酒楼最近多了两位常客,一位总是喝酒,一位总是喝茶,占着二楼景观最好的包厢谈笑风生,让跑进跑出的伙计们啧啧称奇。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结伴而来却各喝各的知己,平常还真见不到。

      “这位爷,您追加的竹叶青……”

      如你所知,尧天是常世首屈一指的繁华大都,游客商旅络绎不绝,能人异士卧虎藏龙。酒楼饭馆客栈的伙计,即便称不上见多识广,也不至于孤陋寡闻。可骤入眼帘的贵人竟不是人,而是一头面目狰狞的猛兽,头一回上来伺候的伙计也难免心头一震、语声一滞。

      “斟上,斟上。”

      醉醺醺的人话,倒还说得字正腔圆。旋即丢来一锭银子,说是这个月的酒菜钱,有结余算打赏。

      “是,是,请爷慢用!”

      小伙计欢天喜地之余,又不禁向包厢深处打量了几眼。熊大爷把临窗的好位置让给了同伴,呃,然而那位不善饮酒精于品茗的同伴也不是什么清雅佳人。

      “这位小哥,有劳了。”

      似乎是觉出了小伙计视线中蕴含的诧异,品茗的老鼠回过头,笑了笑,说了一句客气话。

      乌溜溜的眼睛,还有微翘的胡子和纤细的爪……半兽在尧天都并不会受到特别的歧视,可事实却是几乎没有堂而皇之用兽形示人的贵人。出于某些复杂的原因,达官贵人里的半兽本来就比较少。据说威名赫赫的青将军是半兽,但也有人说这只是政敌居心叵测的诬蔑。总而言之,既然半兽可以完美地展现人形,那么朝廷大员中有那么一两个也不稀奇,不过他们都是难以辨认、无法确认的。这位熊大爷出手豪阔,衣着和坐骑都不同凡响,来头想必也颇为不凡。

      “贵国的俸禄一定十分可观……”

      又一次在付账争夺战里败下阵来的乐俊,等伙计退出去之后,就近乎抱怨地嘀咕了起来。

      巧的官吏俸禄极为微薄,因为新王崇俭,登基伊始就以身作则节衣缩食。这项举措当然让他像鸭世卓和阳子一样难以避免地受到了恶评困扰,但主流评语还是德政。也许这是因为崇俭的新王更加崇尚法家思想,为人处事不仅不乏威严,反而一贯威严过剩。

      奇怪的是,虽然律法在十二个国家中是数一数二的严酷,贪官污吏却多如牛毛。如果交给当代的史官评论,大概会把责任推诿到亲奸远贤最终垮台的先王身上去,然而即便撇除私人的感情,乐俊也不认为先王鸣贤应该为这样的局面负责。

      人总得图点什么,图大义图伟业的人毕竟是凤毛麟角,就算新王只是在惺惺作态,寒酸的日常生活也毫不虚假。乐俊对他非常钦佩。但安贫乐道的乐俊不无悲观地相信,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地安贫乐道的王,让各级掌权者穷得两袖清风,就无异于引诱他们作奸犯科。

      从先王的悲剧中他领悟了一个真理,那就是理想国不可能建立在理想主义的基石上,自然界有白昼黑夜,人的心有善恶两面,杀掉再多的官吏也无济于事,因为王只能从人类(而非麒麟)中选拔官吏。

      被侮辱被损害的人是弱者,却未必是好人,给予强权后比常人更为凶残的实例也比比皆是。

      宣扬美德的制度注定会让理想破灭,只有抑制恶念恶行的制度才有出路。可惜乐俊的真理,并不是所有人的真理,不是普世真理。

      “哪里哪里,为兄我也常常入不敷出。”

      “那、那可怎么办?今后……”乐俊表现出了恰当的惊讶。

      “不碍事,哪怕我穷得要去喝西北风,冢宰也不会眼睁睁看我喝西北风。”

      “然而你很有可能成为他锤炼厨艺的牺牲品……”

      “啊,嗯……”

      豪迈、豪爽、豪气干云的青辛,一提及冢宰,眼中就会透出莫名的温柔。

      乐俊有时会想,山间偶遇的那天傍晚,他为什么要用那样温柔的目光窥探自己?自己和庆的冢宰浩瀚,有什么相似之处吗?青辛的心里一定有很多温柔的回忆,故此百炼钢才会化为绕指柔。不过问起来,他却只给了一个语焉不详而又文绉绉的答案——与之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如沐春风,难以自拔。

      和三教九流混得烂熟,带乐俊到处大开眼界的青辛,在粗豪之外,还有另一面,文雅的一面。

      曾经自谦粗通文墨的青辛其实精通琴棋书画,熟读四书五经,君子六艺面面俱到,也许只能用不含贬义的“八面玲珑”这个词来形容。

      无论面君、出使、接见外宾还是与同僚来往,他都能得体应对。在大雅之堂有礼有节,在街头巷尾却又出奇的如鱼得水。托了他的福,定居在尧天已有数年之久的乐俊才算真正融入了庆人的生活。

      阳春白雪也好,下里巴人也好,永远左右逢源的青辛能克服天生的勇悍,让自身趋向完美,自然是那位浩瀚先生調教有方了。想到阳子从前总把景麒气得半死,乐俊就想笑。

      如果浩瀚是庆的麒麟,阳子多半会像青辛这样让任何阶层任何口味的人都赞赏有加吧,可是说穿了,麒麟就是一种死心眼的生物,所以这种假设压根就不能成立。

      “青兄,你总是让我联想起一人。”

      “哦?莫非是贵国大司马……曾与延王交手五百回合不分上下的司马氏稼轩?”

      稼轩功绩彪炳,新王破例赐官职为氏。司马稼轩之名从此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令朝野震动,友邦惊诧,传为一时佳话。

      “正是。”

      “为兄怎么敢当!不敢当,不敢当。”

      耳听青辛称兄道弟,乐俊暗自感慨万千。曾几何时,自己和稼轩,那才是过命的交情,实打实的兄弟。只是乐俊因先王之死愧对稼轩;稼轩则自认先王之死是自己所迫,面对故友也深感无地自容。实打实的兄弟终于相对无言,相看两生厌,最后渐行渐远……

      司马稼轩和田稼轩……完全是两个人。因为和稼轩曾有十年不见,乐俊不知那是渐变,还是突变。

      总之司马稼轩和眼前的青辛将军很像,很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

      随时可以为你两肋插刀,也时刻准备着翻脸不认人,别说乐俊了,只要认为有必要,即使捅他最敬爱的冢宰一刀,他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吧。江山社稷,宏图伟业,把他们锤炼成了不问是非只问利弊的机器,人性,人味儿,人类可贵的真情流露,在要害关头恐怕什么都不是。

      然而,支撑一个王朝,就需要这样的机器人。

      君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这是新王对先朝的评价。这样的评语多少会让清算之后留下来的群臣感到尴尬,对德高望重的张清和有口皆碑的田稼轩也似有不公。然而稼轩率先叩首请罪,口称吾王圣明,满朝文武也纷纷随之屈膝。

      稼轩变了,不,不,不是说他变得奴颜媚骨了,而是说他为了理想,竟然学会了卑躬屈膝。手握重兵的田稼轩要煽动心怀不忿的同僚藐视新王,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但帮助新王尽早建立权威,才能尽早结束动荡,让巧尽早走上复兴之路。

      而后,乐俊意识到,新王并非一介莽夫。这番言论出自飘风之王独有的霸气。

      臣皆亡国之臣,乐俊与稼轩也不例外,毋庸置疑。

      且看和阳子初遇时已有君臣之分的青辛,没多久就让阳子把他当成了推心置腹的挚友。和先王本是挚友的两人,却让始终珍惜友情的先王黯然以君臣之礼相待。

      还记得先王曾乘酒兴携美人与美酒深夜造访小宰府,邀乐俊共舞且歌且吟,这份轻狂如果传扬出去,在乐俊看来,两人必将双双斯文扫地,于是他强忍着受辱的不悦感进谏了几句。虽然措辞委婉温和,但先王还是红了脸,向他道了歉,之后的事情就人尽皆知了,因为那被史官毕恭毕敬地记载在史册上。悻悻然的先王又去找稼轩,被性情刚直的稼轩直接轰出了将军府。

      舆论盛赞贤臣难得,君王也暂时收敛了玩乐之心,然而一个人若是自律得了无生趣,就一定会被邪恶诱惑。先王很快就亲奸远贤,在一帮弄臣的唆使下沉溺于声色犬马。乐俊与稼轩原本对友人有着莫大的影响力,却因为坦率和真诚,断送了御驾前至关紧要的话语权。

      新王一语道破真相,史书上的溢美之词,在明眼人眼里,不过如此而已。

      清高和磊落只是私人的美德,决不是为官的正道。不是麒麟,就没有权利在美德中固步自封。

      [“污你下狱只为保你一命,也许你不能相信,盖棺论定永不翻案的指示是为保你亲友知交免受欺诈……”]

      想起最后一夜的先王,言犹在耳,回响不已。政冶斗争残酷而丑恶,乐俊和稼轩空有贤臣之名挚友之实,却没能帮上他的忙。先王短暂的一生,就是和别人和自身的缺陷不断战斗、竭力制衡、互相利用互相欺诈的一生。结果他输给了人性的缺陷……是的,没错,满朝文武无论忠奸全都“功”不可没。

      “青兄切勿妄自菲薄。稼轩文韬武略,固然是举世奇才,但巧的三军面貌却远远不如贵国。”

      “乐俊君,你这么谦虚,大司马听了,也许会生气哟。”

      “这不是谦虚,是事实。”

      “莫非贵国的大司马刚猛无敌,却不够体恤兵士之劳苦?”

      “他和你一样,和三军将士情同手足。”

      “那么,是过于亲切导致军纪废弛军威不振?”

      “不,他和你一样赏罚分明,论罪论赏都决不徇私。”

      “那……那你说说他和我不一样的地方吧。”青辛抚掌大笑。

      “你们治军的方式和风格,完全一样,连为人处事都差不多。”

      “哦,很好,那么俯耳过来,我有秘诀相授……”

      一瞬间,乐俊如雷轰顶,言语不能,动弹不得。

      前尘旧事,让他肝胆俱裂。

      孤立无援的先王没有得到他的援手,最后死在了被背叛被舍弃的痛苦中。乐俊曾经断定他会在穷途末路时拉自己陪葬——因为只有名君才能面对自身的愚蠢,面对指出蠢行预言结局的智者。然而名君又怎会穷途末路——

      先王,出人意料前来认错前来求教的先王,或许本有一代名君的器量!

      “乐俊君?乐俊君!”

      “嗯,啊……”

      “诀窍,不想听吗?”

      “啊,请赐教。”

      虽然常世诸国互不相干,但青辛这份坦诚,仍属难得。

      “王朝兴衰,匹夫有责,此话诚然言之成理,可应用到兵役和以役充税上,就偏离了正道。庆国的三军之所以军容齐整,是因为本朝重启了佣兵制。换言之,一位壮年男子应征入伍,我们的女王就会犒劳一份津贴,让这位家庭的顶梁柱后顾无忧,退伍后还能薄有节蓄。事实上所有的徭役都有津贴,所以我们的城墙造得特别坚固,水渠挖得特别快,官道和桥梁修得特别齐整,服役的汉子,心情特别舒畅。在庆国,徭役制度已经名存实亡了。”

      青辛毫不掩饰自豪之色。

      “如此庞大的开销,又该如何应付?”涉及老本行,乐俊有点激动。

      “钱的事不归我管。”

      “呃……”

      “我只管问主上要钱,花掉。”

      “哈……”白激动了,乐俊啼笑皆非地想。不过他并不觉得阳子在为经济问题烦恼。

      “一味地体恤民情减免税赋,就无法应付必需的开销,但过分提升税赋,百姓苦不堪言,君王就会失道。其中的平衡点,究竟应该怎么把握呢?而贫瘠到了极致的国家,恐怕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平衡点吧。于是问题就在这里,王朝新旧交替的国家多半是极为贫瘠的……”

      “这就是七成王朝会在新建十年也就是第一山垮台的原因了。提税眼前苦,减税年后苦,百姓一苦麒麟就病倒,君王就失道,而接二连三的短命王朝,会让国土越来越贫瘠,简直是个死结呢。青兄,庆从前也很贫穷吧?”

      “没错。”

      “有个请求,不知当不当讲……”

      “但说无妨。”

      “可否引见贵国的小宰和我结识?”

      “小宰和我只是点头之交,就算我为你牵线搭桥,你也不便发问哟!”

      “果然是我冒昧了。”

      “就算你冒昧问了,他也不能回答你。”

      “真抱歉,是我冒昧了。”

      “因为……他不管钱。”

      “哈?”

      “冢宰管辖太宰,太宰管辖小宰,小宰负责库府的实际事务,这确实是惯例,但我们庆国却破了例。”

      “那么,我请教一下这位大当家姓甚名谁,冒昧否?”

      “姓何,名焱。”

      (待续)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誓约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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