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国记]一日百合》雪黛

145、日出之家 日不落之国028

　　〈浩瀚篇〉

　　赤乐两百三十年春，大祭。

　　君臣在祭典之后入尧天与民同乐。
　　应天书院院长呈上万人联名请愿书，要求女王严格管理官员的任期，将民主选举制落到实处。

　　确实，第一次公投距今已有三十七年，四十年将满。
　　民众如此精明热心，女王十分欣喜。

　　三十七年来，已有八成官员出于各种原因离职，换成了新人，换言之，目前只有寥寥数人面临将满的任期，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德高望重的卿相级高官。

　　“先生所言极是。”女王让朱槿在请愿书上敲了章，然后握住院长满是皱纹的手，用力摇了一摇，“我不但会严格管理任期，还要颁布补充条款。”

　　“莫非是满期之人禁止连任？确实，四十年的任期比四年长太多，也像西洋那样允许连任三期的话，任期就比大多数王朝的寿命还长了。”
　　应天书院的院长，自然是博古通今的洋学家。
　　“没错……”
　　阳子哂然一笑，取出了事先准备好的诏书。

　　事！先！准！备！好！的！诏！书！

　　霎时间数道凶光瞄准了朱槿，而大叫起来的是唯一没有目露凶光的人。
　　“我反对！如此重大的决策我事先竟毫不知情！”
　　景麒的咆哮声震撼了大地。
　　但是，比起权贵们内心的震动来，这又算得了什么。
　　比起金波宫即将掀起的风暴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闭嘴，景麒，就是知道你不会赞同只会吵闹，所以才没有跟你商量。”阳子看着浩瀚，目不转睛地看着，不放过他脸上的一丝表情。
　　浩瀚的表情让她感到他很想一把将诏书撕成碎片，弑君造反。
　　要知道破坏可比建设容易得多，就算他不能成为名君，但摧毁阳子的梦想，摧毁这个国家的太平盛世，一点也不难。

　　然而浩瀚的视线并未落在阳子身上，他看看院长，又看看民众，来回地看着，最后走到了朱槿面前：“重华，玉玺是您掌管着的，赤子的诏书您事先看了，同意了？”
　　“我是赤子唯一信赖的人，她什么事都愿意跟我分享。”朱槿傲然挺起了胸膛。
　　“您愿意从军机大臣的位子上退下来，把责任和荣耀都让给远不如您的人？”
　　“……我可不敢妄称无人能比。毋宁说，正是为了避免这种自以为是的情绪大行其道，我才决定支持赤子的做法。”
　　“这种情绪并非自满，只是自信。”
　　“冢宰，总理大臣，我承认在我认识的人里，没有一个人及得上您。但我还是动用玉玺，为您三年后的退位敲了章。但愿在今后的岁月中，我能在政务之外的事上感受您的魅力。”朱槿意味深长地笑了，“您确实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人。”
　　“而且已经是我的夫君了，不用担心仙籍问题。”阳子在绝妙的时机插入了令所有知情者哭笑不得的话。
　　也不知是哪个女人的话起了作用，浩瀚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
　　他居然能忍住不发作，没有当众发作，连阳子也觉得自己很走运。

　　不过后续的反应很强烈。
　　一连十天，浩瀚闭门不出，水米不进。
　　景麒每天都催阳子去劝慰他，阳子置之不理，不得已，他只好亲自上阵。
　　“就算您任满就退休，那也是在三年后，现在有一大堆事等您做啊。”景麒试图用政务诱惑浩瀚开门。

　　每一个从门外经过的人，都觉得马鹿的脑回路果然不可思议，这劝人的话说得够气人，其威力简直不亚于刻意挑拨。
　　不过，他虽然不擅长说人话，却有劝人的绝招。
　　一阵风吹过，他就用风遁侵入了浩瀚的卧室。
　　浩瀚正在窗前枯坐。
　　倒也没觉得浩瀚会在房里看着小人书等转机，但景麒见到他这副枯槁的样子，还是深深受到了打击。

　　不管景麒怎样劝解，说出了多少气人的蠢话，浩瀚始终一言不发。是了，他已经整整十天没说话了。不知道把阳子拉过来当着他的一面打一顿会不会有用，景麒脑中突然冒出了极其无稽的想法。

　　一直从傍晚纠缠到了清晨，因为阳子的补充条款让朝中大乱，景麒不得不带着满心不甘出去处理政事。不过，这次纠缠并非徒劳无功。浩瀚居然提笔写了一封书信，命人送到了女王案头。

　　“信中写了什么？”
　　景麒欣欣然盯着阳子不放。
　　阳子看了看，淡然答道，他要离婚。
　　“等一下！不要啊！快住手！”
　　不知道的人，听到景麒的惨叫声，大概会以为他终于自作自受惨遭家暴了。但事实并非如此。阳子无视他的劝阻，在休书上签了名。”
　　“他不会接受册封去当散仙。”景麒的声音在发抖。
　　“谁说我要他去当散仙了。”
　　“他也不会愿意转职保仙籍，他，他会死。”
　　“你一手带大的小桂桂前年撒手人寰，你不是适应得很好？”阳子露出了王者特有的冷酷一面。
　　“那是因为我抱上了小桂桂的孙子！”
　　“景麒，别闹了，我心情不好。”
　　“究竟是谁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把局面弄得一团糟啊！”

　　如果不是争议的中心人物，也就是浩瀚本人出现在积翠台，景麒大概真的会跟阳子打起来，至于结果会是谁打谁，答案显而易见。

　　“您终于想通啦，真是太好了。”景麒向浩瀚挤出了生硬无比的笑容。
　　“台辅，真抱歉，这些日子让您担心了。”
　　“你想通了什么？”阳子淡淡地问。
　　“我是一个追求尽善尽美的人，负气辞职会是我一生最大的污点。我想好好把任期做满。”
　　“好样的。”阳子拍了拍他的肩。
　　“谢主上夸奖。”
　　赤子被他精确地更换成了主上。

　　此后，他一如既往地挑起了重任，甚至和朱槿一起帮助阳子平息了金波宫的风波。如果一定要说他有什么变化，那就是他变得非常不爱说私事。除了公务相关的事，一句闲话也不讲。
　　三年转眼即逝，朱槿乐呵呵地说解职后要去竞选龙图阁老。
　　而景麒与浩瀚依依惜别。
　　准确点说，是浩瀚头也不回地走了，景麒在后面死追着不放。
　　更要命的是，死追着浩瀚不放的人还不止他一个，还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
　　因为浩瀚不搭理人，景麒只好和姑娘聊天。

　　“九秋，你为什么也追了下来？我听说你是整个金波宫里对他最没兴趣的人。”
　　“他以前没什么人味儿，后来有了，我就迷上了他。”九秋甜甜一笑，撩起衣袖请景麒看她的臂膀。那臂膀像白玉一样无瑕，景麒点了点头，却不明其意。
　　浩瀚忽然回身，对两个人喝了一个滚字。
　　两个人当然不肯滚。
　　“我三百年大限将至，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浩瀚瞪着侍奉了他多年的美人，凶巴巴地叱道，“总有些小人以为我现在落魄了，就可以来施恩。我不会满足你们的。到我身上来找反差的优越感，你做梦！”
　　“我，我没有，我只是想照顾您，您没人照顾不行。”九秋的眼圈红了，景麒深有同感地点着头。
　　“劣等的男人会把气撒在自己的女人身上，而女人楚楚可怜地对他好，忍受着暴力和污辱，沉浸在拯救者的光环中痴心妄想。啊，真糟糕，我生平没有打过女人，也说不出一句脏话，没有办法成全你的苦情梦……滚，滚，滚！”
　　九秋伏地痛哭，景麒怕她寻死，只好化作麒麟带她回了宫。
　　她的职务不在限期之列，特别适合混仙籍，自恃美貌又长年随侍，难怪会起痴心。但浩瀚口出恶言，自然也是出于好心。
　　景麒安慰了九秋很久，直到仙蕙赶来接班，才松了一口气，随即醒悟自己上了浩瀚的大当。
　　浩瀚从此踪迹杳然。

　　景麒在人间苦寻不获，想到他身残体弱必死无疑，少不得常找阳子撒气。本以为浩瀚离开两人就能好好复合，没想到离开了的人反而成了最大的阴影。
　　“最多四十年，重要的职位就换新人，即使全国新人中最好的那个也不如原来的好，还是非换不可。请问这样的制度优越在哪里？”
　　“没有限制的权力会让人变质……至于别的好处，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请改成允许连任三次！”
　　“一百二十年，足以让几个权臣把持朝政做太多事。你忘了你初下蓬山时的遭遇了吗？”
　　景麒越是吵闹，阳子的态度就越是强硬。
　　但是，她并不讨厌景麒的表现。
　　他就像她的另一面，把她潜意识中想做的事想说的话统统代劳了一遍。也正是因此，她才得以保持理性。麒麟，本来就是王的另一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