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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云海的潮骚(节选5) ...

  •   《云海的潮骚》节选5:梦回达王时代

      ******

      阳子常常在梦里见到两个人。

      有时是清晨,有时是白昼,有时是傍晚,有时在室内,有时在郊外,时间不同地点不同,连季节也有明显不同,总之背景千变万化,但是人,却始终是那两个人。

      梦境的最初,是那个少女。
      只有少女一人。

      她端坐在花团锦簇中,身影却极为寂寥。那柔顺的金发像水,又像光。
      忧郁而优美的感觉,让阳子想起了曾有数面之缘的摇篮。

      “原来你在这里。”
      一个和善的声音在画面外响了起来。

      金发少女闻声回头。
      啊,不是摇篮。
      少女的眉眼是模糊的,虽然模糊,阳子也知道那是一张从来没见过的脸。

      “主上……”
      “我找了你很久……”

      不知是哪个国家哪个朝代的王和麒麟,最近常常入梦来。
      梦境像连续剧,哦,不,梦境的情节并不连贯,不像连续剧,更像记忆的碎片。
      不知是谁的记忆,谁的碎片。

      日子久了,次数多了,阳子从周遭景物的细节中认出了金波宫。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就算是做梦,人也编造不出认知范围以外的事物,她又不了解别的王宫,

      梦中的景王是个中年男人,年约四十,正是最有威严的年纪。阳子的父亲,高中的班主任,就是这个年龄段的。不过这位景王和他们不同。这是个看起来就很宽厚的好男人。

      “范国的使臣送来了这支珠钗,我觉得很适合你,你看。”
      虽然是在做梦,但阳子也有一定的思维能力。这一瞬间她想到的是,糟糕,这个男人该不会拿出舒觉的遗物来吧!幸好那支珠钗并不眼熟,阳子还是第一次见到颜色那么深的珍珠。

      “主上。”少女露出了笑颜,声音却还是怯生生的,“我的头发是鬃毛,所以用不着发饰。”
      “你几十年也不变身一次,不用在意的。”

      就算要变身,需要仓惶变身的状况也不多见啊。阳子想,起床后一定要帮景麒盘个头发看看。
      梦境是温馨愉快的,做梦的阳子心情也很轻松。

      景王为景麟挽起金发戴上珠钗后,景麟脸上绽放了夺目的笑容。

      “对了……那个草莓,你不喜欢吗?我在路木前祈祷的时候,还想着今年的新水果必须甜美又水灵……想讨你欢心呢。”
      “哦,草莓。”
      “你不喜欢吗?”
      “那么红,总觉得心惊肉跳,唔,只是有一点点……”

      景麟愧疚似地低下了头。
      景王把她拉到池塘边,让她看倒影。

      “主上?”
      “看,你的头发是美丽的金色,这颗珍珠是罕见的青碧色。金色是太阳和光的颜色,青碧是天空和水的颜色;青碧是麦苗的颜色,金色是麦田的颜色。金色是温暖和丰收,青碧是希望和梦想……”
      “主上,您……”
      “我认为青碧和金色是世上最般配的颜色。”
      “主上……”
      大滴大滴的泪珠从紫色的眼中涌了出来。

      “哎呀哎呀,我把你弄哭了。”
      “因为我实在是太幸福了。”

      少女向王盈盈拜倒。
      不过景王并没有接受她的跪拜,他把她拦腰抱了起来。

      “主、主上?”
      “就算是天帝的宝藏,也比不上野地里盛开的百合。来,我带你看野百合去……”

      阳子突然醒了过来。
      她看看散落在景麒胸上、臂上的红头发,有点不高兴。然而景麒向她露出了朦胧的笑容,她就又一次高兴起来了。舒觉的头发就是青碧色的,但景麒和舒觉根本不配。阳子决定无视那个梦。

      梦却没有随着她的无视而中止。

      只要闭上眼,那幸福的一对就会在阳子眼前出现。那么多柔情,那么多欢笑,阳子都觉得眼红了。

      她渐渐地开始相信,他俩只是她的幻想,并不是真实存在过的历史人物。景王的气质有点像浩瀚,温和而端方,善解人意,有时她又感到,他像的不是浩瀚,而是一个更熟更亲的人。

      现实生活中她并不觉得哪个熟人和浩瀚相像。
      或许,是个外表和浩瀚风牛马不相及的人?
      她甚至怀疑他像的是她本人。

      如果阳子是中年男子,言行举止,气质风度,说不定真的和他差不多呢。
      难道是她在潜意识里希望自己和景麒性别倒错吗?如果她是男性的王,他是女性的麟,就能那样幸福美满了吗?

      景王和景麟非常亲昵,但他俩没有接过吻;经常同床共枕,却仅仅是相互依偎。也就是说,他俩相亲相爱但没有做过“只能定义为恋爱”的事。
      很显然,他俩并不认为自己在恋爱。
      王和麒麟理应亲昵,恋爱则不合常理。所以就算恋爱了,也不会有自觉吧。

      他俩真的存在吗?存在过吗?他俩后来怎么样了?如果是历史人物,那结局必然是国破家亡同归于尽了。阳子不由得担忧了起来。

      ******

      “主上,您在这里找什么?”
      “有没有青碧色的珍珠?”
      “您是说黑珍珠?”司裘女官内行地问。
      “不是黑色,是青碧色。”阳子把梳妆台翻得乱七八糟。
      “那就是黑珍珠。”女官笑了,“纯黑色的珍珠是不存在的,所谓黑珍珠,就是指深色的珍珠,有的蓝幽幽,有的墨墨绿。”
      “原来是这样,好吧,拿来我看。”
      “您要戴?”
      “我先看看。”
      “黑珍珠比浅色的珍珠贵重,可我觉得和您的发色不配。”
      “哪来这么多废话!”阳子瞪了她一眼,也笑了。
      女官吐了吐舌头,叫上仙蕙翻箱倒柜,找出了十来支珠钗,向阳子一一展示。

      果然没有梦里那支。
      阳子松了口气,却又有些失望。

      “主上,您都没看上?”
      “没想到款式都这么繁复。”
      “这么说起来,倒有过一支简洁大方的。”
      “有过?”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女官眯起眼,不无感慨地说,“达王大婚那年,范国的使臣送来了珠钗。罕见的黑珍珠让人啧啧称奇,于是作为佳话,被郑重其事地载入了史册。”
      “你记错啦,是大婚的前一年送来的。”仙蕙在边上摇头。
      “我怎么会记错,不信你去看兰妃的画像!那珠钗第一次向世人公开,就是在婚礼上,兰妃笑逐颜开,从此钗不离发,连睡觉的时候都会放在枕下。”

      婚礼?兰妃?达王?
      如果达王纳麒麟为妃,一定会成为震惊天下的大事件。所以,阳子的梦中人,毕竟只是不切实际的人物吧。

      “那珠钗还在么?我想看看样子。”
      如果连珠钗的样子都大相径庭,阳子也就可以死心了。

      “年代久远,早就从珠宝变成了文物,从燕寝的梳妆柜移到国家博物馆去啦。”
      “我听说,珍珠和一般的金银玉石不同,过不了几年成色就会变差?”
      “是啊,那珍珠已经腐朽了,只剩钗子能看。”

      折腾了两天,经历了种种繁琐手续,阳子终于见到了那支钗子,以及兰妃的画像。
      钗子和梦里一样,兰妃当然不是金发。
      钗子极旧,画像却比较新,看落款,竟是乙悦在赤乐元年所作。

      “有没有达王的画像?”
      阳子决心追查到底。
      “没有呢。”
      司裘女官和随侍在侧的史官一起摇头。

      乙悦认识兰妃不奇怪,缅怀兰妃也不奇怪,只缅怀兰妃一人,可就有点奇怪了。在赤乐元年,群臣都在怀达的时候,他画了兰妃的单人像?现在回想起来,他确实从不谈论达王年间的人与事,讳莫如深。

      “别人画的也行。”
      “没有呢。”
      “达王在位时,难道没有画过像?一幅也没有?”
      “按说是画过的,但没有流传下来。那个时代几乎没有留下任何东西,连史料都极少。”
      “那这钗子是怎么回事?”
      “前朝,不,前前朝末年,说是在御苑深处挖出了达王墓。开墓一看,里面却没有尸骸,只有这钗子和几块简牍。”
      “简牍上记载了大婚的事?”
      “嗯,由此确认是达王墓无误。”

      “麒麟……”阳子沉吟着问,“是不会用珠钗的吧?”
      “麒麟的头发是鬃毛,所以不需要发饰。”

      意料之中的回答。
      阳子只好轻轻点了点头。

      ******

      “你是谁?”
      在梦里,阳子不断询问那个少女。

      少女当然听不到她的声音,只是静静地端坐着。
      夜色很深,仁重殿的布局很萧条。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书卷和笔墨纸砚,一尘不染的桌椅和摆设,没有丝毫少女气息,又或者说,没有多少生活气息。

      “台辅……”
      梦里第一次出现了别的人。
      从装束看,是仁重殿的女官。

      “你回来啦?那里……很热闹吧?”
      “很热闹,大家都在喝酒。”
      “哦,真好。”
      “您不能参加婚宴,主上说太遗憾了。”女官微笑着取出一个锦盒,“所以特意为您准备了点心,吩咐我送来。”
      “麒麟不沾荤腥,出席酒宴的话,会给大家添麻烦的。”
      少女接过了点心盒子。

      “兰妃说,明天她会在燕寝设斋宴,请您一起用餐,三个人一起用餐,像一家人那样。”
      “哦。”
      “台辅……”
      “嗯?”
      “您是寂寞了吗?”
      “有点。”
      “啊。”
      “请不要告诉主上!”
      “是是。”

      “我总是希望分分秒秒都和主上在一起,希望主上分分秒秒都念着我。不过,我知道这是因为我太不懂事了。虽然有点寂寞,但是我觉得很高兴。我想今晚参加婚宴的人里,不会有比我更高兴的人了。”少女郁郁寡欢的脸上浮现了微笑,“我知道兰姑娘善良又美丽,我想跟她相处好。”
      “放心,您一定能做到的。”

      “我是不是该抓紧时间练练字呢?我写字总是有点慢,因为我总是有点拘谨……总之我想把字写得快一点,为主上分担更多的政务。主上应该有更多的时间和爱人在一起。”

      阳子想从那微笑中找出失落或哀怨,却失败了。景麟的笑容很纯真,一派纯真。

      “我听说,跟爱人在一起是最幸福的事,我希望主上的幸福越多越好。”
      “可是,您常常对主上发脾气呢。”
      “这个嘛。”
      “您对任何人都宽容,为什么偏偏对主上那么苛责?我们经常看到主上为您发愁哦。”
      “因为是主上,所以不鞭策不行。”
      “您这是把‘马’和‘主上’搞混了吧!”
      “其实他是‘马’我是‘鹿’啦。”
      “原来半身是这个意思!”
      “合起来正好是‘马鹿’呀。”

      两个少女嘻嘻哈哈笑成了一团。

      “你看,你看,这颗珍珠的颜色……”
      景麟从头上摘下珠钗,金发顿时像月光一样泄了一身。

      “嗯,青碧色,是希望和未来的颜色。”女官笑着点头。
      “不,青碧色,是主上眼睛的颜色。”

      原来是这样。
      所谓的青碧色和金色最般配,是指王的瞳仁和麒麟的头发啊。

      这一回,阳子心满意足地醒了过来。白天听说达王有爱妃,晚上就做了这样的梦,阳子也觉得自己太庸俗。不过这个梦是有意义的,有价值的。她不是不知道麒麟恋主,但仅仅限于“知道”。经历了这样的梦,才深深体会到了那种“恋”的美好。那纯真的依恋,那诚挚的祝福,远远胜过世俗男女之间的诱惑和追逐。

      在梦里,景麟把珠钗作为结婚贺礼赠给了兰妃。当然,她当然不会争风吃醋。她生怕景王的宠妃不喜欢她,总是满脸堆笑。

      不知道为什么,这其乐融融的景象让阳子很不舒服。

      男人明明说过青碧色和金色是最般配的颜色,却娶了灰头发的姑娘。结果,景麟把青碧色的明珠让给了那个灰发姑娘。

      两个人的梦变成了三个人的梦,梦境越来越不招人喜欢。

      “我最近常常梦见达王。”
      阳子找到浩瀚,向他诉说自己的烦恼。
      “哦,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梦见他是绿眼睛。”
      “哦,像您一样?”
      “也许我当年应该把‘怀达’理解成好意?”
      “……又没人知道达王长什么样。”浩瀚笑了。

      “为什么史料那么少呢。”
      “是啊,为什么呢。”
      “但我确信梦里的人真是达王。”
      “为什么?”
      “因为这支珠钗。”

      珠钗的款式绝对不可能是巧合。
      珠钗对了,人大概也不会错。
      阳子又给浩瀚欣赏兰妃的画像。

      “啊,老师的画作。”浩瀚发出了低呼。
      “你听老师提过她吗?”
      “据说她非常高雅非常清纯,闺名是兰,故此被册封为兰妃。”
      “王后另有其人?”
      “据说达王没有立后,唔,也没有别的妃子。”

      “达王时的麒麟是麟吧?”
      “是。”
      “王和麟关系好吗?”
      “据说不错。”
      “那么,麟应该有名字吧?”
      “据说叫嫣然。”

      嫣然?嫣然一笑,巧笑嫣然,这名字真好,又风雅又吉祥,和梦里的少女很般配。

      “嫣然和兰妃关系好吗?”
      “据说也不错。”
      “浩瀚,你就不能多说几个字吗!”
      “据说她俩性情相似,连容貌也有三分相似,常常站在一起,像姐妹一样。后来……兰妃死了,嫣然病了,王朝垮了。”

      “为什么?”
      “世上没有不会犯错的王,所以达王犯了错。”
      “可是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看来浩瀚已深得乙悦真传,下定决心对达王的事讳莫如深。
      阳子只好抛下他,钻进了故纸堆。

      然而达王的时代实在太遥远了,无数个王朝兴起又覆灭,残留至今的史料只是一些碎片。就像阳子小时候玩过的拼图游戏一样,随着时光的流逝,随着搬家或改建,大部分拼板遗失了,碎片只能永远是碎片了,再也无法让原貌重现。

      兰妃有仙籍,不病,不老不死。她的死因究竟会是什么?
      阳子找出了金波宫里年纪最大的人,一个看门人,跟他聊了起来。

      “早年大家都爱说怀达。”
      “可不是。”
      “你也说过吧?”
      “没,没有。”看门人呵呵地笑。
      “说过也不要紧,我又不会生气。”
      “真没说过。”
      “真的?”
      “嗯,历朝历代都有人爱说,我早就听腻了。”
      “看来达王口碑不错。”
      “他深受庆人爱戴。”
      “在你看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猜,他和冢宰挺像。”
      “嘿!”阳子吃惊地叫了起来。

      “我我我决不是想说冢宰有王者之气!我,我,是不是给冢宰惹麻烦了?”看门人不安地搓着手。
      “我保证你没有。”阳子急忙安慰他。
      “据说达王是一个贤明而宽厚的人。”
      “嗯,是和浩瀚挺像。”

      “其实和您更像。”
      “贤明而宽厚?我当得起这样的评语么?”
      “冢宰是表里如一的温文,而您和封印水妖的达王一样,骨子里有股子狠劲,啊,应该说是霸气,不,还是说煞气更合适些。”
      “达王是庆国有史以来最好的君王吧?”
      “历史会证明您比他更好。”
      “嘿,奉承话还真好听。”
      “这是真心话。”
      “糟糕,看来我不努力不行了!”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坦率地去要,我认为这样的君王才是好的。”

      金波宫年纪最大的男人,居然肯定了阳子和景麒的恋情,还暗示她比达王强的原因就在于此。阳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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