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江往事》千山壹月

2、夜色

　　砵兰街，一个没有香港政府认可的红灯区，混乱中的混乱。

　　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照亮了夜空，站街女们早就蹲守在这片被炫丽灯光照亮的长街上，等待猎物，或者成为猎物。

　　章钰琦点燃嘴上衔着的香烟，扫视着这片被划分到她麾下的地盘。

　　站街女纷纷向她投来目光，有的人很快转过视线去勾搭她手下的小弟了，有的人却依旧灼灼地盯着她看。站街女当然知道男人才更需要女人的特殊服务，但她们更想知道，像章钰琦这种令同性都心生嫉妒与羡慕的尤物，是如何既掌握了权力，又收获了数千男人的忠心？

　　人类的情欲在此地无需压抑。小弟们纷纷像是发情的公鸡，忍不住梗着脖子聒噪起来。章钰琦将烟架在指间，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手下的马仔们。有人立刻蔫了，又舍不得推开怀里的女人。

　　街边的路灯下，一个穿着白色T恤的高挑女子冷脸站在那，如同月光下的独角兽，仅仅只是飘忽投来一两眼，却吸引了章钰琦的大部分注意。因为这样一个年轻高挑的女子站在钵兰街的街头，本来就是件很引人眼球的事情。

　　站街女们即同那高挑女子大声打招呼，“Hi，Danny！今日这么早？食饭了未？”“你发热好些了没有？不必这么急着过来的！”

　　被称为“Danny”的女子眼神略过章钰琦，一一点头回应后便安静站在路边，不再与众人讲话。

　　章钰琦抽了口烟，偏起了好奇：“Danny？从前没见过，她归哪个鸡头管？”

　　“大家姐，别误会，Danny不站街的！她原来是猪哥手下的艇仔，猪哥可中意她办事了，听说她帮猪哥赚了不少钱！”

　　“她对我们这些人很好的，平时经常会接济我们有困难的姐妹，还有之前阿芳受了一个混蛋的欺负，就是Danny去帮她讨回公道的！”

　　“是呀，Danny人好又聪明，要不是猪哥死了，凭她在钵兰街这一带的关系，说不定会提拔她当大艇！”

　　“猪肉佬都死了，这个Danny还在帮他做事？”章钰琦问。

　　有个站街女立刻辩解道：“不是的，之前那个欺负我的混蛋是洪兴社的人，她怕有人再来找我麻烦，所以这几天都在街上呆着。”看来这就是那个阿芳了，章钰琦瞥了她一眼，却又听阿芳道，“Danny这种样子站在街头，也有些人会去问她……”

　　果然，这时就有个穿着花衬衫的酒醉男人，一边猥琐地凑上去闻着Danny身上的味道，一边问她要多少钱一个晚上。Danny并不愿意给那酒醉男人眼神，这便惹得男人嘴里骂骂咧咧，“老子给钱买快活，你别不识好歹”，一通邪火上来，拖着她就要往暗巷里去。

　　“啊呀！”站街女们马上就叫出声来，“她不是……”说着，就有人要追上去，然而酒醉的男人周围马上出现几个小弟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钵兰街是出了名的红灯区和商业街，来往的人三教九流，虽身份各不相同，目的却不约而同——做买卖，甭管是皮肉交易还是钱货交易。章钰琦觉得，尽管站街女应该有出卖身体的觉悟，但这不代表自己就支持嫖客们强买强卖，何况那个Danny还不是以站街为生的。

　　反正烟快烧完了，章钰琦想。她随手弹飞烟头，操起路边小店门前的折叠凳，毫不迟疑地向那个嫖客挥过去。马仔们怔愣地看着他们的老大，虽然张扬是她的常态，但“章钰琦”犯不着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亲自动手。

　　下一秒，嫖客死狗一般趴在地上，Danny拍拍手上浮尘，章钰琦的折叠凳在半空挥了个寂寞。

　　“小心。”Danny扶住因为惯性冲过来的章钰琦，看着她说。

　　马仔们见状，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十分艰辛。

　　嫖客的小弟忙过去捞起他们大哥，酒醉的男人酒醒了一半，指着Danny的鼻子：“扑街！你敢打我！”说着，他手下小弟各自从腰间拔出一把刀，冲了过来。

　　Danny干脆从章钰琦手中拿过折叠凳，照面就是一甩，将为首的那个喽啰击倒在地，接着一脚飞右边喽啰手中的刀，又一抡，砸得身旁喽啰右臂“嗑啦”一响，再一个飞踹，把这折了右臂的喽啰踢倒在嫖客面前，嫖客顿时腿软。

　　而章钰琦等人只觉凳影飞舞，不过两三下呼吸间，那几个人就惨叫连连，大败在Danny手下。
　　Danny觑着那嫖客说：“看样子也硬不起来。”

　　站街女们听罢，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惹得Danny一双鹿眼透着十成的无辜，这就又补充道：“我是说腿。”

　　嫖客仍在叫嚣：“我可是‘蛇头叁’郑西义手下做事的人！你今天敢动我，以后就别想好过！”

　　章钰琦皱眉：“什么猫猫狗狗的？”她身后的马仔立刻聚拢起来，摩拳擦掌，为首马仔对那嫖客嘿嘿笑道，“连我们‘大家姐’都不认识，还敢在和联胜混？”

　　嫖客见状，立刻怂了，拉着几个小弟脚底下抹油溜之大吉，走之前不忘对Danny放狠话：

　　“你等着，迟早有天我要来收拾你！”

　　章钰琦对着那为首的马仔说道：“阿金，你们去找这边的鸡头，叫他们把手下的名单交给我一份，不许少人漏人，告诉他们，以后钵兰街的女人都归我罩了，如果还有人来钵兰街撒野，先掂掂自己的份量，再来同我章钰琦掰手腕。”

　　阿金笑着应了，从马仔中挑出几人去干活。

　　站街女们大喜，觉得自己从此在钵兰街的腰杆子也硬了些，不由围着章钰琦叽叽喳喳开始道谢。

　　“不必谢我，钵兰街既然归我管，就该有我的规矩。”章钰琦说罢挥了挥手，叫众女散开。

　　夜雨忽然下起来了，给这闷热潮湿的城市添了丝凉意。Danny转身要走，她想着自己今天没有带伞，再不早点回家怕是要淋湿了，明天再来吧。却听有人叫住她，说：

　　“身手不错，要不要考虑跟了我？”

　　Danny于是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那人，点头道：“好啊。”

　　章钰琦一笑，妩媚动人，勾魂摄魄：“答应得这么爽快？”

　　Danny耸耸肩：“出来揾食，跟着谁都没差。”

　　龙头老大宁胜天对油麻地的划分并不合理。

　　近些时日话事人彼此之间嫌隙暗生，闹得最凶的是蛇头叁，为了扩大势力，他开始密切地跟金三角的坤沙将军联系，掠掉了几条下线，其他干着“毒品”生意的同行自然更加不满。

　　上位者似乎乐于看到这样的混乱，甚至开着游艇，邀章钰琦一道去红磡海钓。

　　“耐心点，小雨。”宁胜天注视着海面的垂竿，如是对她说，“鱼总会上钩的。”

　　天哥钓了鱼，总喜欢到九龙去找渣辉处理。渣辉厨艺是一绝，年轻时一把剔骨刀使得出神入化，只不过跟随老大加入帮派，再当了话事人之后，就不怎么轻易下厨了。

　　“辉仔，老规矩。”宁胜天将他钓的鱼往桌上一放，甩出天大的动静，那鱼仍然是活蹦乱跳的，足足长半米，得有二三十斤重。

　　渣辉一掂，差点没脱手，这下倒惹得天哥一阵笑。他这就来了阵无名火，抽出砍刀要剁鱼。

　　“辉哥当心，这鲅鱼可不好惹。”章钰琦见状，也笑说，“正好剁了头，给我煲份鱼头汤。”

　　宁胜天一把揽过章钰琦，狠狠的在怀里香了一口：“你这么指使人家，辉仔就真要气了。”

　　“哪会？”渣辉觑了章钰琦一眼，提着鱼往后厨去了。他是一路跟着天哥刀山血海拼上来的拜把子兄弟，只觉得老大如今格局太小，干什么不好？偏沉迷女色，坏了猪肉佬的性命，伤了兄弟间的和气。

　　早看这女人不顺眼了，干脆像那天三哥喝酒时说的，“做掉她，一了百了。”

　　渣辉自然知道，蛇头叁这话是特意说给自己听，但他不会蠢到自己动手，猪肉佬剩下的小弟里多得是愣头青。

　　不过杀条鱼而已，干嘛要用自己的刀？

　　他提着鱼来到后厨，往地上一掼，随意指了一个厨师做鱼，自顾自点起烟，径从后门走了。

　　安港电影院正在放映电影《新蜀山剑侠》。万海平手里捧着一袋爆米花，坐在后排座位。荧幕上，剑侠正打算单独与魔教徒对峙，却见道行高深的伙伴前来相助。

　　——“和尚，这儿这么危险，你下来干什么？”
　　——“就算你不激我，我也会下来帮你。”
　　——“你们是何方怪噩，敢闯入我魔教教坛？”
　　——“我们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定不是泛泛之辈，今天是替天行道！”

　　一名女子坐到了万海平旁边的座位上，伸手拿过他捧着的爆米花，吃得津津有味。

　　待爆米花见底，万海平将纸袋揉成一团，塞进口袋，低声道：“最近为了油麻地的事，尖沙咀跟九龙都不太平，你最好还是待在旺角，跟在章钰琦身边。”

　　女子扭过脸来，望着万海平，无声一笑：“你不怪我？”

　　坐在万海平旁边的人是Danny——和联胜麾下艇仔，香港警务部OSCB卧底，真名黎斯。

　　“木已成舟，多说无益。”万海平也望着她，“本来我们的目标是宁胜天，但既然你被章钰琦看中，不妨退而求其次，将计就计。”

　　“明白。正好我听说猪肉佬的亲信准备对她动手，我会借这个机会让她相信我的‘忠心’。”

　　“这么厉害？”

　　“你教的嘛。”黎斯转过头，继续盯着大荧幕。看样子她很喜欢今天看的这场电影。

　　“再来一袋爆米花？我去帮你买。”万海平说。

　　“不用，你现在走吧。别让‘尾巴’看到你的脸。”黎斯瞟了眼不远处盯梢的两个喽啰。

　　“照顾好自己，别忘记吃早餐，知道吗？”万海平认真地嘱咐着，就像长兄嘱咐在外的小妹。

　　“知道了。你快回去吧，玲姐还在家等你呢。代我向她问好。”

　　章钰琦与宁胜天分别，掐着点回到自己在旺角开的绮梦酒吧。

　　日本山口组的伊能前辈正在香港办事，说是今天要到她酒吧来找她叙叙旧。

　　“给我一杯VODKA，多加冰块！”章钰琦对吧台后的Danny说道。

　　阿金凑了过来，拉她坐到一边，贱兮兮的挑着眉：“老大，有个关于Danny的八卦，你要不要听？”他一米八五的肌肉块头配上一副极其八婆的嘴脸，在嘈杂震耳的音乐和人声中，显得十分欠揍。

　　章钰琦一巴掌拍开阿金，带着宿醉与放纵后的不爽：“怎么，钵兰街又有人来找她了？这次是阿芳还是阿珍？”

　　“那倒没有。你看这个人像不像她？”阿金拿着一张旧报纸，上头有篇图文报道，标题是“孝女急筹医药费救母，呼吁社会各界奉献爱心”，照片上的人赫然便是Danny。

　　“你在查她？”章钰琦瞥过站在吧台旁边擦拭酒杯的当事人。

　　阿金理所当然：“她以前可是猪肉佬的艇仔，谁知道她底子‘潮’不‘潮’。”

　　“查出什么来了？”

　　“现在还没问题。”阿金抖了抖手里的报纸，“她从小就跟她阿妈在钵兰街住，这一查就知道。她老豆是烂赌鬼，欠了一屁股债，又抢了她阿妈的钱去赌，最后欠的钱越来越多，害得她阿妈同她都要替那烂赌鬼还债，连看病的医药钱都没有。”

　　章钰琦望着倒酒的Danny，若有所思：“一个女孩子，家里又穷，能有这么好的身手，怕是吃了不少苦头。”说罢，又瞪了一眼阿金，“大名鼎鼎的‘双花红棍’，倒天天像个八婆！”

　　“老大，你搞错重点了吧？”阿金不满道，“是要我跟她打一架？”

　　“那还是我们阿金最厉害！”章钰琦抽过报纸，在他脑袋上虚打一下：“快去外面看看伊能前辈到了没有。”

　　尽管章钰琦“用人不疑”，但眼见VODKA加好冰块，她还是坐到吧台前：“一起喝一杯？”

　　“我不喝酒的。”Danny说。

　　“那人生得少了多少乐趣？”章钰琦仰头喝下这杯酒，问，“你平常都怎么消遣？”

　　“大多时候都在钵兰街瞎逛，有时候也去爬山，或者去看电影。”

　　“一个人？”

　　Danny”嗯“了一声。她听到刚才阿金跟章钰琦的对话，一直提防着章钰琦来盘问自己。旧报纸上的报道确实是她本人，但她不确定章钰琦到底对她的身份了解多少。毕竟就她所知的情报，章钰琦与警队高层是有联系的，如果万海平没有删掉自己的档案，那么自己就随时有暴露的风险。

　　“以后没事就别去其他地方了，多在我们这泡泡。”章钰琦说，“既然跟了我，就该有自觉。”

　　Danny心头一跳，却听章钰琦又道：“不学会喝酒怎么行？”

　　酒吧门口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一个小弟跑过来，打断了章钰琦与Danny的对话。

　　“老大！猪肉佬的亲信突然带人杀到门口了！”

　　“阿金呢？”

　　“阿金哥带着兄弟在门口跟他们对峙。只不过我们人没他们多，看样子是挡不住了！”

　　话音刚落，阿金等人退回了酒吧内，一群杀气腾腾的古惑仔冲了进来，桌上的啤酒瓶被他们丢到舞台上，有一个正中麦克风。

　　麦克风瞬间爆发出刺耳杂音，滞住了酒吧里的各种嘈杂声。

　　全场一霎陷入了寂然。

　　“章钰琦！出来受死！”

　　酒吧寻欢的人们骤然尖叫，四散奔逃，场面登时混乱如沸水。

　　“跑！”章钰琦眉头一拧，对阿金和Danny吼。阿金立刻护着她，混入逃散人群。

　　然而阿金个头太过显眼，马上有人发现了章钰琦的踪迹：“在那！快追！”

　　“分开走！去叫人！”章钰琦一推阿金，与Danny奔向另一处出口。

　　身后寻衅的古惑仔们踩踏过人群，对章钰琦穷追不舍。他们手里拿着四十多厘米的砍刀，明晃晃反射着霓虹灯的红色。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