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江往事》千山壹月

1、新贵

　　一、新贵

　　“混乱是欲念滋生的天堂。”

　　章钰琦喜欢这句话，尤其因为如今身处香江。

　　八十年代，在红色大陆唯一的“自由港”，人们公开追逐金钱，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亚洲各路三教九流在此汇聚，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利益的地方就有□□，在街头随便问一个香港人，他可能会不知道这届港督的名字，但绝不可能不知道本地最大□□的名字——和联胜。

　　香江无人不知和联胜，只因凡有恶事，它的身影必在其中。贩毒、□□、走私、暗杀、赌博、高利贷、人口交易、政治贿赂……尽管八十年代是香港经济发展的黄金时期，民生较之往日有了十分大的发展，但黑势力始终不曾随着经济的上涨而散去，□□与港英政府的勾结如同一团遮天蔽日的乌云，笼罩在香港社会和民众的上方。

　　和联胜的古惑仔天不怕地不怕，看到警察也敢指着鼻子骂，但见到章钰琦，却都不免要尊称她一声“大家姐”，毕竟从一个偷渡香港的大陆妹，到最大□□的“话事人”，她只用了五年。

　　章钰琦觉得，再不要两年，她就能坐上和联胜二把手的交椅，如果宁胜天有意的话。

　　此刻和联胜的龙头老大宁胜天正端坐着，一言不发，他头顶悬着副黑底金字的“忠义”牌匾，背后是尊威风凛凛的关公神像，那关公像脚蹬黑靴，目光下敛，一柄青龙偃月刀寒森森的，压得堂下人心中发毛。十四张椅子在堂下两侧依次排开，一个位子代表一个分区，话事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目光不约而同地飘向了右首那张空椅子。

　　椅子的主人是油麻地的话事人，诨名“猪肉佬”，倒也不是缺席，而是正在堂中跪着，被麻绳捆了个结实，嘴里塞着团布，话也说不得。

　　“宁胜天！我在和联胜二十年，别忘了你还要叫我一声大哥！”猪肉佬嘴上方得自由，立刻嘶吼起来，“不就是个女人吗！”

　　宁胜天终于开口，对章钰琦说：“他哪只手碰了你，你就叫人砍掉他哪只手。”

　　眼见着左右照章钰琦的安排拿上了刀，猪肉佬目眦尽裂，“臭婊子！动我一下试试！我手下那帮兄弟不会放过你的！”

　　宁胜天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似闲话家常地问了句：“你还记得几个兄弟？”

　　在座的人都知道，天哥笑得越轻松，事情就越严重，“笑阎罗”宁胜天的手段，出了名的酷烈。

　　“一个‘穿红鞋’的小人，也配提兄弟？”所谓的“穿红鞋”，即是指□□中人拜了白道穿红鞋的关公，做了二五仔，跟警察来往做无间道，出卖黄纸兄弟。是以宁胜天此话一出，众位话事人顿时沸腾，章钰琦适时叫人拿上照片，让诸位话事人看过猪肉佬与差佬私通的铁证。

　　“好你个二五仔！大埔区就是被你卖了！”

　　“猪哥，你真是糊涂啊！兄弟这下也保你不住！”

　　“死罪！天哥，杀了他！”

　　气焰嚣张的猪肉佬一下慌了神：“二弟……不！天哥！我也是一时猪油蒙了心！我同你是拜把兄弟，你不能这样对我！”

　　“动手。”这是猪肉佬在人间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室内的灯管泛着荧光，颜色像极了死人的眼白，一代□□大佬猪肉佬活像头任人宰割的公猪，四肢被砍得稀碎，凑不成一具全尸。

　　雪茄盒内是古巴雪茄当下最时兴的Trinidad，专供外交官使用，市场上千金难求。章钰琦从中挑出一支，剪掉雪茄口，用打火机点燃，将雪茄送到了宁胜天的手上。

　　宁胜天抽了口雪茄，指了指右首那张空出来的椅子，环视众人一圈，说：

　　“现在，油麻地怎么分？”

　　章钰琦坐回左首，一袭红色风衣衬得她肤白胜雪、乌发如云，宛若一团火焰，既显眼又明艳。在座众人看向她，或明或暗的眼神中，情绪各不相同，有人欣赏、有人不屑、有人愤恨、有人畏惧。一个凭着姿色和手腕上位的女人，明摆着的“祸水”，谁染指谁倒霉。

　　“有人要先话事么？”宁胜天问。

　　章钰琦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新做的红色指甲，说：“天哥说油麻地分给谁，就合并给谁咯。”

　　此话一出，其余话事人纷纷变了脸色。按理，地区新任话事人应由各区话事人或帮派元老推荐数名“红棍”或“双花红棍”作为候选，若是真如章钰琦所说，无异于直接拆分一个堂口，打破了当下和联胜各方势力的平衡。

　　“章钰琦！”面色阴沉的蛇头叁忍不住出声，“我劝你别太放肆！”

　　“我放肆？”章钰琦轻声一笑，觑着对面的蛇头叁，“东南亚的那批货怎么没的，你尖沙咀敢说自己没问题？要不是我叫人去官面上通气，你现在还有资格坐在这？”

　　蛇头叁是尖沙咀话事人，专做人口生意。一船的“货”都没了，那可是相当大的一笔损失。其余话事人听罢，不免拉下了脸，一来是怪蛇头叁不够小心谨慎，二来又俱有些被章钰琦的手腕震撼——自1974年廉政公署成立以后，想再贿赂政府远不如之前简单。

　　见坏账被揭，蛇头叁一巴掌重重拍在桌上，连带着他头顶蜈蚣样的刀疤都变得血红：“贱货！你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章钰琦依旧笑着，“自然比不上三爷翻船的本事。”蛇头叁顿时大怒，起身欲掴她的耳光。

　　九龙城话事人渣辉忙站过去拦住，章钰琦气势上不遑多让，只坐定笑看蛇头叁，而剩下几个话事人要么是宁胜天一手提拔起来的，要么是置身事外的老一辈，这时候皆盯着龙头老大的脸色，没有出声。

　　“闹够没有？”宁胜天冷冷道。

　　蛇头叁见宁胜天开了口，不免生生将恶气咽了回去，他狠狠剜了一眼章钰琦，落回位子上。

　　渣辉也坐回去，向宁胜天打着圆场。

　　宁胜天又抽了口雪茄，示意渣辉不必多言：“尖沙咀的事确实多亏了小雨从中斡旋，猪肉佬那里她也实在受了委屈。便这样吧！从钵兰街到庙街，油麻地划三分归小雨打理，其余大家自己分，如何？”

　　在短暂的沉默里，除却蛇头叁，话事人们陆续点头，各自心里早就明白了龙头的意图——宁胜天是成心要捧她章钰琦做油尖旺的新权贵，哪有什么让众人分地的打算，分明是直接将整个油麻地都给了章钰琦，钵兰街到庙街就是油麻地的肥肉，剩下七分让十几个人分，分个什么东西？

　　“老三，你该谢谢人家。”宁胜天看向蛇头叁，“否则公帑账户上多的就不只是五十万英镑了。”蛇头叁却“嘿嘿”笑了一声：“天哥，你是真寒了兄弟的心呐。”说罢也不看人脸色，离席而去。

　　宁胜天自顾抽着雪茄，对众人说道：“还盼诸位眼光都放长远些。香港这么大，分蛋糕的三合会又不止我们一家。”话事人们纷纷称是，而渣辉面色凝重，几度欲言又止。宁胜天便一边抖落烟灰，一边看着他：“辉仔，你去劝，最好把老三给我劝通。”

　　渣辉点头，出门前不忘给章钰琦表示祝贺：“那可是块肥肉！”

　　“不劳您操心——”章钰琦袅袅婷婷地走向宁胜天，“多谢天哥厚爱，我会用心经营的。”

　　宁胜天望着这个浑身散发着肉香的女人，伸手捏了一把她的下巴：“恭喜你，Madam！”

　　再抬眸时，章钰琦只见其他人恭维的笑脸了。

　　穿红靴的关帝像高高在上，目光平静，法相庄严。穿着警服的警察列次站在像前，准备供奉。
　　万海平带头，点燃三柱香，恭谨地拜了三拜，端端正正插在香炉内。

　　仪式毕，众人纷纷向万海平道喜，提前祝贺这位同僚不日高升，成为警队中最年轻的总督察。

　　“厉害啊你老兄，前途不可限量！”“能者多得！毕竟万sir带头侦破了那么多案子！”“阿平，以后可要多多提携我们这帮兄弟！”

　　同僚们发自内心地为万海平感到高兴，起哄要他请客吃饭。

　　万海平爽朗应下：“等我这个月发了薪水，就请大家一起去吃生蚝！”

　　O记总警司傅作谕走过来拍了拍万海平的肩，欣慰道：“阿平！我也来祝贺你，这生蚝宴可要记得给我留个位子！”

　　“Sir！”万海平先向这位总警司敬了个礼，又满脸微笑道，“老师跟我说这种话就见外了！”

　　看他器宇轩昂，傅作谕不免点了点头，万海平进警队十年，才三十出头，就屡破大案，不但是香港最年轻有为的警察之星，也是自己最得意的门生，是故傅作谕一直有意提携，如今正好是个打铁趁热的契机。

　　其余警察见顶头上司有话要单独对万海平说，皆十分知趣走了出去。

　　OSCB全称Organized Crime and Triad Bureau，即“有组织罪案及三合会调查科”，于1957年成立，隶属于香港警务处刑事及保安处刑事部，由从前的有组织及严重罪案调查科及反三合会行动组合并而成，主要负责调查及打击极为复杂及严重的有组织及三合会罪行。

　　“现在大陆改革开放，北京也很重视这方面的工作。”看着盛年的警官，总警司语重心长，“内地发布了《严厉打击刑事犯罪的决定》，广东□□不如先前猖獗，有些人就流窜到香港来作案，你应该知道这件事。”

　　“是，我知道。”万海平说，“已经有社团在招揽这些人了，比如和联胜。”

　　傅作谕问道：“我听说他们最近死了个话事人，闹出不少事？”

　　万海平答道：“油麻地话事人猪肉佬死了，宁胜天在和联胜一人独大，如今油尖旺的新贵也是他的女人，‘大家姐’章钰琦。所以别的话事人不服，谁都想要钵兰街那块肥肉。”傅作谕瞟他一眼：“你知道的不少，线人没断？”万海平笑笑，不做回答。

　　“臭小子，还给我卖起关子了！”傅作谕转而道，“走，去我办公室坐坐，我那有几罐上好的西湖龙井。”万海平道：“老师什么时候喜欢喝茶了？”傅作谕一笑：“正好大陆有个朋友送了几罐来。你要是也喜欢，我就叫她再送些给你。”

　　两人说着话，片刻便到了傅作谕办公室。却见办公室内坐了几个人，都是香港警务部的华人高官，除却一名陌生的年轻女子。那女子本在翻阅今日份的《明报》，看到二人进门，即刻起身，笑着对傅作谕打招呼：“傅长官好！”又向万海平微笑，“万sir，久仰！”万海平谦虚摆手称不敢当，内心却在猜测这女子的身份。

　　傅作谕关上门，介绍道：“这位是北京的特派员，王菲菲王小姐，茶就是她带过来的。”又对王菲菲笑道：“我想让万警官也参与这次会议。”

　　中英两国就香港前途问题进行了第二阶段谈判，北京派人到香港办事也并非奇事，不论是政治经济或者民生治安，中央都在进行逐步参与的铺垫。傅作谕邀万海平来喝茶，既有爱才之情，是为了提前让这位香港警察之星与北京方面进行接触，有利于今后OSCB全体的发展。

　　万海平是聪明人，哪能不明白恩师的用心，是以立刻向在座各位敬了一礼。

　　王菲菲点头，表示同意：“既然今天几位长官都在场，那么我索性把话一次说了？”傅作谕道：“请讲。”王菲菲肃然：“此次邀请香港警方与内地警方合作，目的有二，一是为防止流寇和香港□□勾结壮大滋生事端，二也是为香港将来平稳回归早做打算。”顿了顿，又问傅万二人，“针对现状，贵方有什么想法？”

　　傅作谕思考了一会儿，说：“目前和联胜是香港第一大□□，亦就是我们警方的首要打击目标。不过和联胜的势力盘根错节，警方从外部并不好攻破，除非有卧底在内部策应，但这也是个长期计划，恐怕不好实施。”说罢，他与万海平对视了一眼。

　　“一个卧底得花费不少时间和精力才能打入三合会内部。”别的高级警官也开始犯难，“再说警队里也有可能被人藏了钉子。”几人把自己所知的情况挨个说了一遍，让王菲菲对和联胜及当下的情势大致有初步了解。

　　没想到事情刚开始便有阻力，王菲菲不禁皱眉问道：“和联胜势力最薄弱的地方在哪？要是从这方面入手呢？”万海平分析道：“现在和联胜的势力正在重新整合，‘蛇头叁’因为海关的事威望不再，‘猪肉佬’刚死不久，虽然‘大家姐’章钰琦在龙头宁胜天的推动下成了油尖旺三区的新贵，但却是根基最不稳的。”

　　“万警官要是有办法，我可以请其他部门全力配合行动。”王菲菲神色恳切，其余高级警官亦以傅作谕为代表，点头表示支持。

　　万海平沉吟着，没有立即回应。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