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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噩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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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枂圸终究是拗不过百以则的,被他连拖带抱地拐回了光伐院,而后心情颇佳的让自己陪他用膳,硬是拉着晚枂圸陪了大半个晚上,待到暮色苍茫,是该休憩的时候,这才放过了他让他回房。
房间内很干净,像是一直有人打扫,桌子上摆着一束海棠,花瓣上还沾着水珠。
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晚枂圸除掉鞋履,躺到了床榻上,呆呆地看着屋顶,一切好像回到了五年前。
他微微侧眸看向窗外,窗口正好可以看见百以则的卧房。
屋内熄了灯,想必是已经睡下了。
晚枂圸翻了个身,蜷缩在床上,他看着窗边挂着的明月,陷入了沉思。
百以则回来了,他变了许多,变得更高大更强壮,修为也远比自己更为强悍,眉眼间那股桀骜倒是分毫不减。
或许是太累了,他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乱七八糟做了好几个梦。
晚枂圸眼前骤然出现了一处村落,他见一人扛着锄头走出小巷,冲里面喊道:“娘子,我去田间了,午饭不用帮我带,我吃个馒头就好啦。”
里面跑出一红衣女子,不施粉黛,艳胜红霞,她抱着几个玉米杆子和几个果子,连忙塞给正准备赶路的男子,柔声道:“不成,你干的是粗活,吃个馒头怎能顶饱,这些你着路上吃,我饭煮好了就给你送过去。”
男子眼中含情,替她拨开额间碎发道:“好几里路呢,我吃点什么不打紧,芸儿还在家中要你照顾,你忙不开。”
“不碍事,芸儿乖巧,平日里不闹我,我背她一块去就成。”女子推着男子,示意他赶紧上路,道:“时候不早了,予季哥你快些过去,迟了可不好,咱们身份特殊,姥爷能给口饭吃已经很不易了,走吧,我待会就过去。”
予季正了正头上的斗笠,边走边回头道:“好好,你这倔脾气,让你在家呆着你还不乐意,那我走了啊。”
“快些,要来不及了。”女人催促道,她在后头用力地朝他挥手,予季在远处摆摆手,示意她赶紧回去。
女子回了屋,在床边坐下,抱起被褥中裹着的婴儿,哼起了摇篮曲。
怀里的婴儿瞪着大圆眼,咯咯硌地笑着,咿咿呀呀喊着,她挥动着手脚,蹬着裹布,头顶裹布被她蹬散开来,露出了一对小小的兽角。
那竟是一个人妖结合的孩子。
女子笑着替她把裹布卷起来:“小鹿崽子,跟你爹一样好动。”
外边突然嘻嘻哈哈的闯进一群孩子,带头的是男孩扒在床边看那婴儿,他露出一双长了黄毛的爪子,抬起头对着女子问道:“霖书姨霖书姨,阿芸什么时候能长大啊?”
后面的几个孩子也扑了上来喊道:“是啊是啊,她什么时候能长大?”
“长大就能跟我们一起玩了。”
“快长大快长大。”
这群孩子或是带着尾巴,或是长着兽耳,皆是半人半妖的模样。
霖书摸着孩子的头道:“芸儿很快就能长大跟你们一块玩啦。”
雷子蹦蹦跳跳道:“真的吗?雷子好想带着芸儿去西郊城,听说那好多好多好多好吃的呢!”
“我也想去我也想去,带我一起好吗?”
“还有我,还有我!”
霖书闻言收起了笑容,微微皱起了眉头,对着几个孩子郑重地道:“不行,你们绝对不能走出这个村落,知道吗?”
雷子不解,睁大了眼睛,疑惑道:“为什么啊霖书姨?”
霖书将芸儿抱上了膝盖,道:“因为咱们不是人,也不是妖。”
雷子道:“可是有什么关系呢,我跟他们长得差不多啊?”
芸儿咬着手指头看向霖书,似乎也在等她的答案。
霖书把边上的孩子都拉过来,揉了揉他们的脑袋,道:“人类忌惮我们,妖族厌恶我们,他们都不要我们,所以咱们才聚到了这里。”她抱紧了芸儿,继续道:“所以你们万不可以走出村子,外面可有比恶鬼更为可怕东西,知道了吗?”
雷子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嗯嗯!霖书姨是咱们村子里最漂亮的一个,我听霖书姨的。”
“我也听霖书姨的,咱们不出去了。”
“不出去不出去!”
霖书笑道:“好了,你们出去玩会罢,记得早点回家。”
那群孩子蹦蹦跳跳的跑了出去。
画面一转,到了夜晚,蛙声四起,虫鸣鸟叫,各屋灯火将熄。
突然,村口出闯进了一群黑影,他们散向四周房屋,踹门而入,紧接着刀剑碰撞,惊起一迭声尖叫。
鲜血模糊了晚枂圸的视线,他在朦胧中看见了霖书倒在地上,腹部插着一把利剑,鲜血直流,她双手抱着一个黑衣人的脚,喊道:“还给我......把芸儿......还.....”
黑衣人抱着哭的嘶声力竭的芸儿,一脚踹向霖书的头部。
霖书吐出一口鲜血,抱着黑衣人不肯松手,黑衣人蹬了蹬腿,见甩不开她,便转过身对着霖书头部猛踢。
霖书被他踩着头,奄奄一息道:“芸......芸儿......”
黑衣人见她还还不肯送手,踢得越发的狠了,将地板踹地咚咚作响。
霖书的脖颈被折断,扭曲成一个骇人的弧度,她满脸鲜血,已经辨不清五官,最终坚持不住,手上脱力,让那黑衣人给挣脱了出来,痛苦道:“芸......”
黑衣人仍是不解气,对着仅剩最后一口气的霖书猛地一踢腹部,霖书整个人被踹飞出去,撞翻了桌椅。
那黑衣人抱着芸儿跑出了村口,与之前进来的那群人汇合,他们绑着村里带出来的孩童,推搡着他们进了马车,马车帘子一盖,立马隔绝了里面的哭喊声。
黑衣人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后面的人点点头,掌心燃起火焰,一把掷向村落,火光顿时笼罩着面前的村子,照亮了无边无际的黑夜。
予季正带着一摞鸡蛋往家里赶,他今日出粮,路上正好遇见个阿婆买了好些土鸡蛋,想着霖书刚产完芸儿没多久,身子弱,要给她补补。
他乐呵呵地提着鸡蛋,脚步轻快,想快些回到家。
但当他抬起头看向自己的村落时,却发现那边隐约亮着火光,黑烟融入夜色,浑然一体。
予季一惊,猛地扔掉了鸡蛋往村子跑去,那些鸡蛋磕在地上碎了一地,蛋液的腥味引来了两只硕鼠,喳喳地舔吃着。
那可是他攒了一月银两才换来的土鸡蛋。
予季狂奔着,他跑掉了一只鞋子,脚底噌在石砺上,已经被磨得血肉模糊,他顾不上疼痛,他要跑快些,再跑快些,霖书还在家中等着他,芸儿还在她怀里咿呀学着自己的名字。
他在慌乱中急出了兽尾,但这尾巴却只会阻挡他飞奔,他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是个不人不鬼的东西,躲躲藏藏了几十年,恨自己为什么连妖法都不会,那血脉留给他一身兽性,却唯独给不了能自保的妖力。
他看见了一群黑衣人站在村口,推搡着一群孩童上了马车,认出了其中一个黑衣人手里的红裹布。
那是他的芸儿!
他大喝一声,捡起了树旁的一根树棍,冲了出去,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混杂着痛苦与委屈。
他不甘心,不甘心为什么人类跟妖类都不肯接纳他,他从三岁就开始流浪街边,被人类的孩子毒打,五岁离开繁城,到了妖城,却被一群妖族当做腹中食,他无处可去,与野兽抢食,与秃鹰搏餐,终于,来到了这座偏远小村庄,他像发现了神邸,开心地忘了自己是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抱着村长的膝盖哭得肝肠寸断。
这里再也没有饥饿,再也没有寒冷,最后,他有了自己的家人,他异常珍惜,生怕醒来就是一场梦,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予季呜咽着。
他嘶吼着:“为什么?!我不过就是比人族多了条尾巴!为什么!”
村口一个黑衣人发现了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弓箭。
予季疯了一般奔跑着,奋力向前冲着,他不能停,停下了就会被欺负,停下了就会被遗忘。
他举着那根瘦弱的树棍,显得那么无力,像一只穷途末路的野兽,只剩下奔跑,怒吼道:“凭什么!到底凭什么!我们也有资格活着的啊!”
羽箭破空而出,尾羽在空中划出了淡青色的弧度,冲向了予季。
冷箭入额,最终,他再也跑不动了,倒在了名为“生存”的坟墓里。
梦境再次转变,晚枂圸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好似被人从高空扔了下来,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铁门被打开,一道刺眼的光照了进来,晚枂圸看清了里面的人,那是一群女孩挤在肮脏的牢笼内。
帘子一掀,那些女孩便惶恐地往里边缩,牢笼时不时会颠簸下,是在移动的马车里。
马车驱使着,奔了一天,夜间休息了一会,又继续上路。
忽然,帘子再次被掀开,扔进了几个馒头,那馒头砸在脚下滚了几圈,沾满了泥土灰尘。
一个女孩伸出手,捡起了一个馒头,轻轻一掰,掰成了两半,分给了身边的女孩,道:“衣子,给,先填饱肚子。”
衣子接过馒头,囫囵地咬了几口,接着便开始小声啜泣起来:“芸儿,我害怕.....”
芸儿伸出手,在她背后轻轻地拍了拍,道:“别怕。”
外边的人听见声响,连忙掀起帘子,气急败坏地冲里面吼道:“吵什么吵,都给我闭嘴,不许吭声,再出声把你们扔了喂狼。”
那人甩下帘子,牢笼内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只听外头策马的男子道:“我说,你就不能多几个馒头吗,这批稚儿好歹也是送上去的,现下这种血统这么难找,要是路上个饿死几个你担得起吗?”
另外一个男子愤然道:“你以为我想?照这速度还得赶上两三天,咱们备的粮食不多,又不能进城,能不省着吃吗?”
策马的男子从坐下取出一个酒壶,打开壶口就要往嘴边倒,被另一名男子一把掏了过来,道:“别喝了,留点,待送走了这批稚儿,老子请你喝个痛快。”
策马那男子抓起马鞭,无奈道:“行行行,水哥最大方了。”
芸儿挪了挪发麻的脚,对旁边的人小声道:“你们从哪个房出来的”
旁边的女孩道:“东边最后一个房间。”
“我也是东边的,但我是第二个房间”
“我南边的,那里好像有十几个房间。”
这些女孩是昨日被送上马车的,她们都是从小被拐走,送进了一个个房间圈养起来,终日不见天日。
芸儿沉默了会,道:“是不是都刚好满十五?”
“我十五!”
“我也是!”
“对!你怎么知道的”
芸儿把头埋进膝盖中,闷声道:“我来的时间比较长。”
有人道:“衣子是三岁被抓来的,她的父母都死了。”
“我是五岁,我爹娘......他们......”女孩轻轻抽噎了几句。
衣子问道:“你呢芸儿?我还不知道你呆了多久?”
芸儿道:“我来很久很久了,久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父母,我好像从小就出生在那房间里的。”
一个女孩问道:“你说他们要带我们去哪啊?”
“我不知道。”芸儿抬起了头,一双金色的眸子在黑夜中亮着光,“但刚才听他们说还要两三天到,我们要找机会逃出去!”
马车赶了两天一夜,终于招架不住,在一片林子中停顿休息,不一会,那两个男人在马车旁的树下睡着了。
芸儿在黑暗中听着动静,察觉到他两已经睡死过去,溜到牢笼门口,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撩开帘子的一道小口,外边清新的空气顿时扑至鼻息,马车赶了两天的路,女孩们不能下车,吃喝拉撒全在车里,车内一片恶臭。
她贪婪地吸了几口气,伸手在牢笼边摸着,她摸到一个环扣,把它拉出来,拧转了一下,却不见牢笼门打开,她往身后看了眼。
“能打开吗”衣子问道。
芸儿又往反方向拧了几圈,仍是开不了,道:“锁上了。”
后面的女孩急了,挤了上来,顺着芸儿的手摸了过去,而后转身对另外一个女孩道:“丁小小,你是不是有个发簪?”
丁小小点了点头,从发上拔出发簪递给了过去。
芸儿接过,捣弄了半天,回头道:“不行,要细一点的。”
女孩们叹了口气,她们被带上马车后,身上所有东西都没收光,此时更没有什么细小尖锐的东西。
衣子抬头看了眼帘子,发现帘子是被挂在一根粗长的竹棍上,她眼前一亮,道:“上面那根竹子,我可以咬地开。”
女孩们不解的看向她。
衣子又道:“我外祖母是只白虎,我牙齿锋利,跟常人不一样。”
芸儿站起身,想要去解开那根竹子,但她个子太小了,根本够不着竹子。
丁小小见状趴在地上,让芸儿踩住。
李凡道:“可你一点也不像白虎,你身上,没有白虎的特征,倒像是个人类,你看我,我都有耳朵的。”
衣子凑了过去,给她看着自己的两颗虎牙,道:“有的,我牙齿,你看。”
李凡道:“你这长得也太好了,完全看不出是个半妖,你要是丢人堆里准认不出你。”
衣子笑道:“说来也怪,我爹我娘都还有爪子尾巴,到了我这只剩个牙齿了,我爹那时候还打趣跟我说,可能是因为几代下来,血脉淡了,指不定我以后的孩子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族了。”
芸儿终于把竹子解了下来,将它递给衣子。
衣子一把咬住竹子,只听“卡啦”一声脆响,竹子爆裂开来,女孩们警惕地扫了眼树下的男人,见他们睡得死沉,便示意衣子继续,衣子抽出一根细的竹枝,又在上面轻轻咬了一口,竹枝撕成两根,一粗一细,她把细小的那条递给了芸儿。
“谢谢。”芸儿接过,插进铁锁里细细听着声响。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铁锁打开了,女孩们欣喜难耐,眼睛睁的发亮,芸儿轻轻取下铁锁,搭上了环扣,慢慢地拧着,将笼门轻推了开来。
女孩们悄悄爬下了马车,谁也不敢在这时候发出声响,仿佛连呼吸都是多余的,待到最后一个女孩下车,她们悄无声息钻进了林子。
就在这时,那个策马的男人打了个喷嚏,猛地惊醒,看见牢门被打开,他一脚踢到另外一男子身上,吼道:“快起来,那群稚儿逃了!”
芸儿衣子她们走在最后,见那两个男子冲了过来,连忙喊道:“快跑!快!”
丁小小听到声音,撒起腿就跑,可她个子小,跑出几步就绊倒在地上。
芸儿从后面将她拽起,她们被常年被养在暗无天日的房内,此刻又饿得腿脚发慌,哪里跑得过两个成年男子,眼见那两男子就要追上来。
芸儿推了把丁小小,喊道:“跑啊!散开跑!”
女孩们应声散了开来,芸儿拽起衣子飞奔进了河里,
策马的男子追向最近的李凡,怒喝道:“妈的!”他拔出一把利剑,在黑夜里像只吃人的野兽,剑刃没入血肉,热血横飞,他面目狰狞道:“跑啊!让你们跑!”
芸儿能清楚地听到刀剑刺入皮肉的声响,她一把拧过正惊恐地看着后面的衣子,拉着她游向岸边。
“你疯了?不能杀!都抓回来!”那名男子在远处叫喊着,他已经抓住了另外一个女孩。
策马那男人抽出剑,李凡的身子摔了下去,没进草丛里,再也看不见。
他猛地抬头,盯着河里的芸儿和衣子,冲了过去。
丁小小已经爬上了岸边,没命般跑着。
男人逼近,跳进了河里,迅速地游了过去。
芸儿喝了几口河水,猛喘着气,她看见男人快要游到眼前,推着衣子游起来,喊道:“衣子,你快跑,将来替芸儿好好看看这世间。”
河水打在她眼睛上,她已经看不清衣子的身影。
“有机会的话.....替我寻寻我的父母.....”芸儿呛了一口水,哽咽道:“问问外头有没有人认识芸儿,问问芸儿的爹娘她们有没有想芸儿。”
芸儿哭了出来,道:“告诉我爹娘,芸儿好想她们,芸儿好想回家!”
衣子拉扯着芸儿,哭喊道:“你跟我一起走,要说你自己去说。”
芸儿已经游不动了,她在水下的腿脚止不住颤抖着,她用尽全身力气把衣子推了出去,喊道:“快走!不要回头!”
后边的男子已经追了过来,他一把扑向芸儿,将她按进了水中。
芸儿在水下看见衣子的背影奋力爬上了岸边,欣慰地笑了起来。
衣子没有回头,她边跑边擦着眼泪,冲着前方大声喊道:“我替你看世间!我替你去寻爹娘!芸儿的爹娘就是衣子的爹娘!衣子就是芸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