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北鹿BeilU

1、【狗】

　　我的狗死了。
　　他从六十四楼的位置跳了下去，头或者脚向下，也许还会有砰的一声巨响，总之就这样落在地上，粉身碎骨。
　　那时候我在他旁边，听着玻璃被撞碎的声音，连伸手拉住他也没有来得及。
　　我讨厌我的狗。
　　他是捡来的，是突兀地出现在“家”里的流浪狗。脏兮兮的，但听他们说洗过之后毛发是糖一样甜腻的浅棕色，眼睛是黑的，亮晶晶的。
　　他很健康。没有什么大病，也并不残疾。
　　因此他们收养了他，还让我好好对他。
　　但我还是讨厌他。
　　他总是跟过来，让我怀疑我的身上是否携带有令狗喜欢的东西，或者说他是否将我视为了可疑的人物。
　　他从来都不曾发出声音，这是唯一的缺陷。除此之外他非常完美，学东西很快，他很聪明，但总是理解不了我是有多么地痛恨他。
　　毕竟我是个瞎子，无法看见想看见的任何东西。
　　我需要通过手指的感触和耳朵的倾听来感知世界。有时候他会在我耳边发出轻轻的呼吸声，会令我非常烦躁地将他推开。
　　他是在可怜我吧。
　　我这样想。尽管他自己也有着无法弥补的缺陷，但他却那么地招人喜爱，活泼，开朗，聪明，伶俐。
　　而且俊美。
　　我在深夜失眠时触碰过他的身体，从头顶到指尖，一寸一寸的触摸，尝试着想象出他的模样。
　　他很安静地趴伏在地上，每一寸肌肤都说着顺从。
　　他的毛发很柔软，有着像是丝绸一般良好的触感，光滑，柔顺，带有一种犹如蜜糖一般甜腻的味道。也许那来自于他的糖一样甜腻的浅棕色毛发。
　　我更喜欢触碰他的皮肤。偶尔会用手指摸到他的嘴唇，唇缝间带有温热的吐息。他喜欢衔住我的指尖，用尖利的犬齿轻轻撕咬。
　　偶尔会出血。
　　他的肌肤很光滑，也很结实，也许有着象牙一般瓷白的色彩，始终温热着，刚刚是令人感到舒心的温度。他非常健壮，非常健康，这也许是他受到欢迎的原因。
　　没人会拒绝这样一个完美的躯体。
　　于是我养成了抱着他睡觉的习惯。
　　我觉得在我睡得安稳时，他睡得一定很不舒服吧。也许会被我的骨头硌到，于是整夜整夜地睡不安生。
　　但他始终不会拒绝。实在睡不着了，他会咬我的耳朵，令我从不安的黑暗里醒来，眼前仿佛有着隐约的棕色的色彩。
　　他会恶作剧。
　　就像平常的狗一样，藏起我的鞋子，将我的衣服拖到另外的地方。
　　我不得不光着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不着衣物地去寻找衣服。在拿到衣服之前，被他扛在身上驼到房里。
　　他的背宽广而有力。
　　这让我想起来了——
　　我是讨厌我的狗的，从各种意义上都是。
　　但他从来都不理解，这也许是他最愚蠢的一面。即便我曾对他说滚开，他还是会凑过来，好像不明白一样地蹭着我的脸颊。
　　于是我就会叫他可以不滚开。
　　他很忠诚，就跟所有的狗一样，尽管他选择的主人万分痛恨着他，也不曾饲养或者照顾过他，但他非常忠诚。
　　到后来愈发严重，到了不离开我半步的地步。
　　我厌恶他这样，这令我感到厌烦而拘束。
　　直到，有人潜进我的房间，走近床边，也许是企图想要杀死我时，被那时也许是趴伏在床边的他扑咬了。
　　我惊醒时他们正扭打着。
　　吵闹，惊叫，灯开，人来。
　　我安静地坐在床上，为了不因为我而给他们添麻烦。
　　他被刺伤了，有刀子从他的腹部横划了过去。也许正流着血，但是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痛苦的哼哼也没有。
　　他们为他心痛，也为他抓住了一个犯罪者而自豪。然后他们又表示，跟我待在一起太无趣而且太危险了，不如亲近他们吧。
　　好极了。我想，这也许可以让我摆脱他吧，如果我期望这样的话，我会高兴的。
　　应该会高兴的。
　　但是他没有同意。在他们等待回答时，他走过来了，我听见他的呼吸声。
　　他也许在问我有没有受伤。我想，于是我伸出手，张来五指，他很乖巧地把脸凑过来。
　　我摸到他的嘴唇，凉凉的，好像没什么温度。
　　我告诉他我没事。
　　然后他的嘴唇消失了，我的手举到空中，找不到他的方向。
　　惊叫，脚步，混乱。
　　他们哄跑过来，抢走了他，然后带去了不知道什么地方。
　　于是我坐在床上，想着也许应该继续睡一觉。
　　不过我很快又意识到，明天我将不会被蹭醒了。也许以后也不会，他们不会让他再接近我了。我认为。
　　他很重要。在他失去价值之前是的，就跟我一样。我曾经也很重要。
　　直到我变成了一个坏孩子，拒绝了他们所有的要求。于是我变得不重要，偶尔会有人记起。
　　我失去了价值。但他还没有。
　　也许他再也不会出现了吧。我这样想着，失去了抱着的东西，让我入睡有些艰难。
　　但后来，他们又找到了我。我被带到了陌生的地方，那里的墙面没有温度，空气里也都是陌生的气息。
　　其间我闻到了狗的味道。
　　他们把我和他放在了一起。那里也许是个病房，他躺在床上，身上穿的衣服有着柔软的面料。
　　他很憔悴，可以摸到高耸的颧骨。皮肤很凉，不是我喜欢的温度。
　　我尝试着寻找以前看到过的浅棕色的光芒。但是在那边我触摸到的是显得枯燥的毛发。
　　他真的虚弱了不少。
　　我摸到了他肚子上的伤痕，也许是可以让我致死的程度。缠着绷带，绷带上有薄荷味的清香。
　　他醒着，或者睡着了。我摸他，他没有反应。但应该还活着，胸膛因为心脏的跳动而起伏着。
　　他们离开了。告诉我好好对他，因为他状态不好，也许会因为我开心起来。
　　但在他们离开后的不久，他醒了，或者一直醒着。
　　我听见他起身的声音。布料跟被单摩擦发出的声音很好听。
　　他长久地沉默着，凝滞着，也许正在一瞬不瞬地盯视着我。因为我感觉到了一阵接着一阵的不适。
　　这不行，我并不是自愿来到这里的。我想。于是也这样告诉了他。
　　但他不作任何反应，直到他把我抱在怀里，我感觉到被骨头硌得生疼。
　　他瘦了好多。
　　但这个怀抱不是我所习惯的。我讨厌它。不温暖，也不具有安全感。
　　但我没有挣扎，即便是瘦下来的他也足以将我勒得无法动弹。
　　还有多久才可以放我回去呢。我想。
　　接着我听见了人的说话声，那是一个非常低沉微弱的声音，响得非常近，跟我所听过的哪一个声音都不相同。
　　它很陌生，仿若雾气一样迷蒙，它在说：“等我好起来……我会好起来的，求你，再亲近我一点，把我当作一条狗就好了……求你。”
　　但我已经有了一条狗了。
　　而且，我讨厌我的狗。
　　他总是随时随地地黏过来，让我怀疑是否是我携带了令狗喜欢的东西，或者是他是否正打着什么主意。
　　即便是刚被从死神那里抢回来，他也依旧充满着活力。他恢复得很快，不多久皮肤就又有了温度，不再是只剩一尊骨头，身上也又有了糖一样的香气。
　　但伤更多了。
　　我总摸得到他身上多出来的伤口，结痂的是旧的，有线的是新的。
　　他好像更轻了，尽管有肉重新长了回来，但我好像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了。
　　我还是有着抱着他睡的习惯，但我也开始失眠了。我再也没听到过那个雾气一样的声音，但总能从周围的呼吸声中捕捉到它的存在。
　　我觉得我也许爱上了一个声音。
　　不过我找不到它的存在。他们的声音太污浊，总是令人作呕，我总听不懂他们说话，感觉是在另外一个世界。
　　他们总在说我的眼睛。说总找不到合适的。说我是个麻烦。再小的声音我也听得见，更何况他们并没有打算隐瞒。
　　狗很忠诚。这种时候会想要上去扑咬他们，于是他身上的伤口会更多。
　　而且更深。
　　我无法理解狗的思维。关于忠诚和痛苦，这两者也许在他的脑袋里是划上了等号的。
　　因此我讨厌我的狗。
　　更何况他开始变得陌生了。陌生的温度，陌生的气息，就像是一点点地被人替换成了另外的狗。
　　我竟然担忧了。想着也许哪一天我抱着的也许就是另外一条狗了。
　　那就再也不是我的狗了。
　　但狗却从不担忧。他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改变，日复一日地纠缠着不想理会于他的主人，偶尔教授一些学来的知识。
　　也许这就是他更加愚蠢的一面吧。
　　他好像从来不肯明白他的主人根本不爱他，甚至是极度地痛恨他，厌恶他。他总这样，不知悔改。
　　我也一样，不知悔改。即便我明白我讨厌我的狗，即便我的狗正在变得陌生，但是我还是逃不开他的怀抱。
　　这里的空气太冷，那是我唯一能够找到的有温度的光亮。我逃不开，我不想逃开。
　　总会发生些不该发生的事情。
　　我痛恨我的狗。我咒骂他，拍打他，告诉他应该就这样去死。他总是不言不语的，我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因此还得落败一般地伸出手去触碰他的脸颊。
　　冰冰凉的皮肤下面总是在笑着，我总感觉他想问些什么，想说些什么，但是他从来都是不言不语的。
　　我又想起了那个雾气般的声音。我开始迫切地思念起它来，就好像追求着冰泉的沙漠一样。我口干舌燥。我心急如焚。
　　我思念着我爱着的声音。
　　但我的面前只有我痛恨着的狗。
　　而且狗不听话。也许因此他身上的伤口才会越来越多。少了很多东西，于是他更轻了。
　　抱着我的双手还在。
　　他开始长久地趴伏在床上，偶尔爬到窗口去眺望。他应该不怎么开心吧。因为我还没有腿的时候也不开心，得被他们推着到处走。
　　他们会给他装上冷冰冰的腿吗。
　　也许不会吧。我想。毕竟他只是他们收养的狗而已啊，何必对一条流浪狗温柔呢。
　　狗只要拿来使用就好了，等到能用的东西都被用光之后，那狗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是换我去抱他了。
　　我还是喜欢抱着他睡觉，尽管他的气息正在一点点地淡去，其他人的气息正在一点点地浓烈。但我还是喜欢抱着他睡觉。然后被他非常费力地抱住。
　　这里的空气太冷了。如果他的光亮熄灭了，会有另外的光亮供我取暖吗。
　　希望他们能够找来，如果那时候我还需要的话。
　　狗不听话。我告诉他不要乱跑，但是狗还是不见了。
　　我找不到他了，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害得我弄伤了自己的脚踝。我大叫，但是没有狗过来。
　　我讨厌我的狗。
　　他让我担心了。
　　狗不该让他的主人担心的。
　　我开始失眠，总觉得有雾气一样的声音在周围，也总觉得有狗在门外敲动门扉。直到，真的有人进来，身上散发着他们的气息。
　　他们说有眼睛找到了。
　　真好。我想。我可以看见东西了，也许可以看看狗是不是真的有蜜糖一样的浅棕色的毛发。
　　于是我被带到了去过三次的地方。那里的空气更加冰冷刺骨，但可以让我得到没有的东西。
　　手。脚。
　　最早的是大脑。
　　所以我得忍耐。
　　我失去了意识，这是常有的事情。但这一次我隐约嗅到了狗的气息。
　　他原来在这里呀。我想。
　　我睁开了眼睛。对于我而言这是我第一次真的睁开眼睛，我看见了东西。
　　白色的墙，白色的地，白色的床，白色的我。
　　我没有看到浅棕色的狗。但空气里有他的味道。他在附近，所以我没必要急着去找他。
　　他们不在。也许是去做其他事了吧，他们总是很忙。
　　我自己下了床，不靠鼻子跟手，走到窗边，透过真的是透明的玻璃往外面看。
　　天是蓝的，有白色的云累积到一起。没有鸟，也许是因为太高了。
　　玻璃在反光。
　　我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我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也许我该去找狗了。接着我想，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之后。
　　但我找不到我的狗，他躲得可真厉害。不过我在我的狗待过的那里看见了另外的人。
　　没有他们的气息，也没有狗的气息。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他可真可怜。没有腿脚，全身伤痕。瘦得真可怕。他是瞎子，眼睛空洞洞的，因此我很同情他，因为在这之前不久我也是个瞎子。
　　我走了进去，他即刻就察觉出了我的存在，偏过脑袋，我看见他的脸可怖而毫无光彩。缝合线密密麻麻的。
　　很熟悉。
　　我看见他的头发是浅棕色的，是我曾经看见过的色彩。于是我问他是不是我的狗。
　　他点头了。神色里闪烁着奇怪的欣喜的色彩，就好像他跟我非常熟悉亲近一样。
　　这真可笑。
　　我笑出声来了，有了眼睛让我非常高兴，至少可以不再被诸如此类的谎言所蒙骗。我告诉他他不是我的狗，然后又告诉他他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不如立刻去死吧。
　　他很听话。就跟我的狗一样听话。
　　我看着他扭曲地笑了几下，随即滚落下床，缓慢又毫不留恋地爬到窗边去，用头撞碎它，滚落下去了。
　　这里很高，高到不会有鸟飞过。
　　我走到窗边，玻璃还在反着光，于是我又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我现在可以肯定我的狗应当已经死了。
　　我讨厌我的狗。他总是不听话，我告诉过他不要乱跑。
　　所以我丢弃了我的狗。
　　现在就轮到我不听话一次了，他们总叫我不要做危险的事，也许做一次也没有什么关系。
　　玻璃还倒映着我的样子。
　　很熟悉。
　　缝合线密密麻麻的。
　　我走近窗边，然后跳了下去。
　　那个人已经到了吗，我会在半路遇上他吗。
　　也许我们可以做伴呢，我稍微有点期待我们接下来的旅程。
　　他应该是个不错的同伴吧，毕竟他也有着浅棕色的毛发。
　　我喜欢那个颜色。
　　不过我非常明白，他不是我的狗。
　　因为我，也不是我啊。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