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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四十一、丑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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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瞳查看了后院各处,最后去了秀儿娘屋里,秀儿娘刘氏,名唤翠眉,微收皓腕缠红袖,深遏朱弦低翠眉。她本是教坊的歌女,好容易嫁了人,有了孩子,却像从火坑跳进油锅。
杨瞳看着她的屋子,有些乱,已经没什么家具摆设,她的被褥都堆在墙角,她蜷缩在那里,可怜又无助,杨瞳在她身边蹲下,看到她握着簪子,在墙上刻着女儿的名字,脸色苍白,泪流满面。
杨瞳不忍心窥视这个可怜的女人,于是在她面前现身,这样的境况,她或许需要安慰。
刘氏倒是没被她的突然出现吓着,反而柔声问:“小姑娘,你怎么进来的,她们打你没有?”
“我偷偷进来的,她们没看见我。翠眉,你还好吗?”
“你认得我?”
杨瞳从袖中抽出帕子给她擦泪:“我知道你,我还知道秀儿是你女儿,她怎么了?能不能和我说说?”
刘氏抚摸着墙上秀儿的名字:“是我的女儿,她才十五岁啊,可是她死了,是我害死了她,我没能救她,我是她的娘啊,眼睁睁看着她……我该带她逃的,我是她的娘啊,我的秀儿,可怜的秀儿……”
“是谁杀了她?”
刘氏惊恐地看着杨瞳,先是捂着嘴往墙角缩,又猛地转过身紧紧握住杨瞳的手:“老爷没有儿子,道士说,老爷命里只能有一个孩子,所以他,他就杀了我的秀儿,我的秀儿没了,五娘就有了身子,老爷要有儿子了,我的秀儿呢,我的秀儿呢?”
杨瞳的手被她捏得生疼:“为了生儿子,就把女儿杀死了?这是什么道理!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为什么不让她入土为安,为什么把她藏尸缸中?”
刘氏好像清醒,又好像不大清醒,蓦地笑起来:“呵呵呵,不能让别人知道啊,叫人知道毁名声,叫鬼知道损阴德,嘘,不能说,不能说。”
翠眉又拿起簪子在墙上刻字,口中念叨着“不能说,不能说”,杨瞳把帕子塞进她的手里,给她下了一道睡咒才离开。
杨瞳从主母徐氏屋前走过,听到她在里头念经拜佛,这家人真有意思,前头用道法求财害人,后头又念佛祈求消灾减厄,真当佛道两家不通气嘛?下回见到韦师兄可要和他好好说说。
杨瞳又回到那口大得过分的醋缸前,仍然没有勇气揭开。
前头严都平三人在孔家正厅坐着等孔老二回来,阿旁有些坐不住:“殿下,我去看看吧,姑娘一个人呢。”
“不许去,这是她的课业。”
阿旁有些烦躁:“殿下又要姑娘学什么,见微知著,明察秋毫?”
严都平抬眼看了看她:“学世情难测,人心丑陋。”
阿罗听到却摇头:“这些,姑娘比咱们懂。”
严都平想起瞳儿小时候,像泡在泪缸里一样,动不动就哭:“那时候小,现在大了,观感又不一样。”
阿旁还是蠢蠢欲动,孔老二终于回来,听说家里来了些不寻常的官差,有些生气又有点慌张,一进厅来就问:“几位到我家,所为何事?”
阿旁站起来:“我们是衙门的人,来问你些事。”
孔老二笑笑:“府衙的老爷差办在下也认得一些,几位眼生得很。”
阿旁冷笑,得亏特意跟二哥要了青州府的令牌,她从腰间摘下令牌给孔老二看了一眼:“你女儿是哪日哪时,在哪儿丢的?”
孔老二这才躬身回话:“原来是为小女的事情,怠慢了。我女儿是四月十二大早上发现没的,我就这么一个孩子,如今生死不明,我真是……”
他说着还抬手抹起泪来,阿旁又问:“前后两天,她可去过什么地方?”
“小女性子内向,除却邻里几家偶尔走动,鲜少出门,小人顾着作坊,成日早出晚归,听她母亲说,前后两天没去过什么地方,我们小门户没几个服侍的下人,早上她娘叫了两回没人应,以为孩子贪睡,到中午进屋才晓得不见了,左右没找着,才慌忙报了官。”
阿旁冷笑:“四月头,城里已经丢了不少姑娘,你家角门边上的张家闺女,四月初七的时候就被掳走了,你们家倒是不紧张孩子,早上没人应,到中午才进屋?”
孔老二道:“小女一向有些贪睡的,谁能想到好好在家的孩子会丢了呢。几位老爷,我家秀儿还能找着吗?”
严都平看了看孔老二,眼陷阴骘浅,是绝嗣之相,却是个一心求子的荒唐人:“本君之前处理过这么个案子,有位父亲失手杀了自己的儿子,官府既没要他给儿子偿命,也没抓他坐牢,你觉得这样公不公平?”
“官府这么判,应该有官府的道理。”
“难道是他的孩子,生死就能由他?”
孔老二垂头:“兴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委……这时辰,您几位可要留下用饭?”
三人都不理他,起身往后院去,孔老二自是千般阻拦:“后院皆是女眷,几位老爷这样往后去不大好吧,有什么话不能前头说呢,小的家里还有病人和孕妇,莫要互相冲撞了。”
阿旁看着他:“你慌什么?”
孔老二拦不住,跟着他们到中院来,却看到一个小姑娘在醋缸前站着,远远嚷道:“你是什么人!”
杨瞳的手放在厚重的木盖上,她不敢掀开这个盖子,但是又必须掀开,严都平知道她害怕,三两步走到她身边,扶着她的手,一起推开了木盖,杨瞳匆匆看了一眼,立马红着眼转头伏在师父肩上:“是她的爹爹,为了生儿子,把她杀死藏在这里,盖子上用铜钱摆了锁魂阵……师父,我从鬼王手上救了四十九个姑娘,却救不了她,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我想不通。”
严都平轻抚她的背:“人心之恶,深不可测,莫要为这种事伤怀。”
“我总觉得世上好人多过坏人,可是有些人,坏得可怕。”
“别怕,我们可以好好安置这个姑娘,叫她来世不要受这样的苦了,好不好。”
“她还好吗?她的魂魄还在吗?”
醋缸里孔秀的身子,烂的烂,化的化,蛆虫在黑发白骨烂肉间翻涌,魂魄应该也融在醋里,严都平一手搂着瞳儿,一手轻转施法,孔秀的魂魄重新凝聚,慢慢从缸中升起。
孔老二看到,转身就想逃跑,却被阿罗和阿旁一左一右拽住,扔进院子里,阿旁道:“你这闺女找得着找不着,你自己心里不是清楚得很嘛,再告诉你一件事,你那儿子,要么生不下来,要么就不是你的,你这女儿杀得好,省得以后身上流着你的血,脏了自己的心!”
孔老二跌坐在地上,晓得事情败露,还是牢牢不服:“那是我的女儿,你们都是外人,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官府也治不了我的罪!”
阿旁踢了他一脚:“她要是没被你杀了,我们真还管不着呢。”
那边孔秀的生魂重新凝聚,趴在地上迷迷糊糊的,分不清东南西北,杨瞳过去把她扶起来,柔声问她:“你是孔秀姑娘?”
孔秀扶着额头:“正是,请问,这是哪里?”
“还在你家中。”
孔秀吓得又跌倒在地:“我不要待在家里,我不要待在家里。”她跪在地上仰头跟杨瞳说,“带我走,求求你带我离开,求求你。”
“别怕,我们会带你离开,你随我去看看你娘亲好不好,她很想你。”
“我娘,我娘还好吗?”
“她不太好,也许看见你,她会好起来。”
孔秀点着头哽咽:“求姑娘带我过去,我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杨瞳搀着她:“你慢慢的。”
严都平把醋缸盖上,阿罗问孔老二怎么处置,严都平想了想:“这案子是阿旁的大哥在查,先让上面交差,等他去了地府,再好好计较。”
阿罗和阿旁点头,转眼看到一对无常步入院中,百二五和百二六上前请安:“问殿下安,二位将军好。”
“呦,又见了,巧得很,这么快就知道了?”
百二六道:“原是来拿刘氏,进来隐约又嗅到孔秀姑娘的生魂,可是殿下找着的?”
严都平道:“去刘氏门前等着吧,都在那屋呢。若姑娘另外嘱咐你们什么,只管听她的就行。”
无常鬼齐声道“是”。
刘氏屋里,母女两个抱头痛哭,翠眉一直呜咽着说“对不起”,杨瞳看到她魂魄离体才晓得她的寿命到此刻也终了了,也好,省得在人间吃苦受罪,孔秀见了母亲也清楚起来,帮翠眉擦了擦泪:“娘,咱们一起走,不要待在这里了,好不好?”
“好,我们走,秀儿我们走。”
“您头发乱糟糟的,我给您梳梳就走,好嘛?”
“嗯。”
妆镜前,孔秀小心地给母亲梳头,杨瞳站在梳妆台边上看着她们,女人,是世上最美丽的生命,脆弱也坚韧,可在人间,好多女儿想简单快乐的过一辈子都是奢望,遇人不淑便是一生痛苦,为什么她们只能在重重屋檐下卑微的活着?为什么她们只能仰仗男人的垂怜才得喘息?她们有什么错?
她们是无辜的,所有人都知道女人是无辜的,只是知道这一切的人,正是迫害她们的人,所以她们无处申辩。
杨瞳问孔秀:“如果有来生,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都好,只要不做人就行,我痛恨男人,可怜女人,做什么都比做人强。”
“是啊,做人,太难了。”
杨瞳从屋里出来,叫她们母女二人单独待一会儿,黑白无常见她出来,上前行礼:“见过三姑娘,请姑娘安。”
“二位差爷好,来得真快啊。”
“刘氏的时辰到了,我们也就到了,没想到孔姑娘就藏在家里,还要多谢姑娘。”
“凑巧碰上的,让她们母女再待一会儿吧,许久未见了。”
“哎,我们候着。”
杨瞳在阶前坐下,与无常闲话:“二位百哥,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叫她母女二人来世不再为人了?做一棵树,一朵花,或者一阵风也行。”
百二五回道:“倒是不难,同十殿判官交代一句便成。有灵的投做无灵的少,我们还以为姑娘要给她们安排个好去处。”
杨瞳笑笑:“这便是好去处了,我祝愿她们以后再没有烦恼。”
不久之后,玲珑山上会长出两棵樟树,一颗高大一些,一颗矮小一些,两棵树靠得很近,春秋过去,两树树冠会挨在一起,无忧无虑,相伴长大。
风过枝轻摆,雨来叶微低。
流年不经意,俗世难再欺。